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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亂 文 / 張冉雅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們離得太近了,造成仰視。他居高臨下的目光那般高高在上,不像草木人生一樣循序生長的闊遠感覺,而更像被誰搭在弦上一般,輕輕抬手,就會遠去。

    我覺得心被什麼東西蝕去了一塊。我避過他的目光想要繞過馬頭,他忽然向我伸出手,他的手修長潔白,在陽光下發散著柔亮的光澤。他的掌心智慧紋深入肌理,他的手上有溫溫的繭子,那般觸覺在放手後久久停留在手中。我覺得有繭子的手比一雙柔軟的手更加讓人難於忘記。可他沒有帶我下山,他調轉馬頭,將那馬飛馳著上山,馬蹄踏石以「得得」,在寂靜得只剩下風聲的山間,那般突兀讓人警醒。

    我覺出了他的意圖,心裡都要悔死了,早知道就不上這賊船了。他的馬很快翩上崖頭,最後緩緩停駐在一塊更高凸起的崖石上,再無舉動。這樣最好了,如果他一直保持飛馳狀態,我是不敢跳下來的,但是現在我偏偏身子想要跳下去。只要我跳下去就再也不會上他的賊船,為今之計只得如此。他伸開手臂,阻止了我的動作。我矮了矮頭,想要從他手臂下鑽過去,他只略略低了低手終將我環抱在懷中。

    我使勁瞪著他,胡亂擦了擦淚,大聲問他,「你這樣是要幹什麼?」他忽然笑了笑,怒意紊亂在這笑裡,混跡得不甚清明,淡淡的嗓音如同星月的唱和,「你要找的,是那個人吧。」

    我順著他的目意,做無意的一瞥,然而終於定住目光。因為就在崖頭,就在一塊更大的崖石上面,像永遠可遇而不可求的夢一樣的頡利。他穿著唐人的衣服,像一隻在風中盤旋的蒼鷹一樣,有風時而來掀他的翅膀,命他以起飛。

    我的心「咚」的一聲回落原地,當那些可怕的失去,只是虛驚一場時我忽而覺得自己是這樣的虛弱而孤單。

    頡利輕荷著山風,閒逸地走下來,我想不清楚,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但這像是一場跋涉千里的會面,這般讓人覺得滿足。

    李秦將我放落下馬。只在一旁幽幽地瞧著,我奔向頡利時還是沒有忍住不留淚。

    不知是怎麼了,最近總是不再覺得頡利討厭。也許是舉目無親的感覺讓什麼討厭愴然老去。化痕無跡。在萬千際遇之前,沒有什麼來得及予以預期。當我再也感覺不到他的玩世不恭,再也感覺不到他的銳利隱匿,一切卻不過是一瞬的事。是來日方長中再短不過的一瞬,草兒蓄下一滴露。花兒打開一點苞,而我卻做成了這樣的大事。我撲到他的懷裡,使他頓下腳步。他拍了拍我的後背,並沒有說什麼,然後他一點一點拉開我,遞給我一個手帕。我聽到他同李秦說話的聲音,「秦王殿下金安萬福。」

    他們說起話來,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

    那個李秦他在騙我。他不肯說出真的姓名,但到底給頡利戳破,我覺得他的笑,有一點冷。又繼續看時,就不覺得似從前那般溫潤。這座城裡的每一個人,都騙人。無緣無故的騙人。可我一想到自己也騙了他,而且到現在還在騙著他,又有點過意不去。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的好,但他剛剛救了我,這又是我一時忘記的,可見我也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怎麼能夠,怨他不告訴我他的真名字,也許他有什麼難言之隱,我怎麼可以不理他。哎喲,我的心真的是亂極了,像麻一樣亂。

    直到好久,頡利過牽起我的手,我們順著山路下山。我沒有和李公子說什麼別過的話,終於忍不住回頭偷偷瞧他,剛剛他還生氣來著,但這會他又在向我微笑。只是笑裡有一點隱憂的樣子,他似乎是在擔心著什麼,是為我嗎,我想不明白。

    到了山腳,我咬了咬唇,終於,對頡利說,「我們能不能不回去,那個奉珠小姐她想要殺了我。」

    頡利停住了腳步,他並沒有轉側過來,他只是向著前方。

    我想他是在在思考,就由他靜著並不催促。

    他忽然對我說,「你回突厥吧。」

    我說,「那你呢。」

    他說,「留在這裡。」

    我一時情急問,「為什麼。」

    我知道他不會做出回答,他在這裡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但他要的結果,卻是堪堪難於實現。那樣就好比我們有一錠銀子去買長衫,一定買得到任何一種長衫,但我若是要再拿著這一錠銀子去買長安,無論如何買不任何一個長安。這也就如同頡利,突厥對於長安就好比是一件長衫,而頡利只有一錠銀子,他買不到長安,就要另動腦筋。似乎一直以來從不曾有什麼事物阻止過他的腳步。從沒有過。

    一個身影在山腳下快速潛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眩暈。而當那個人逐漸清晰到出現面容時,也只不過是一個呼吸之間。太快了,不由我做出反應,直到他頓住好久,我才得以順利勾留出從前的記憶,這個不會與推我下山崖的同出一人之手吧。

    偽裝的嗓音已經響起,他似乎是在發怒,他同頡利小聲但陰鷙地說,「頡利,你要讓她走嗎,這不行。」

    他說的是我,我狐疑。

    然後,覺得天地一轉,似乎有莫大的困意襲來,覆蓋住我的狐疑,我的好奇,將一切影像收去。我這般睡過,唇間仍留著輕輕的呼喚,「頡利。」

    第二天,仍在房府出現是個不爭的事實,我敲了敲頭,不知昨天怎麼睡得這麼香,連個夢都不曾做。

    聽到我這邊有了動靜,養兒打開床幔,她的眼睛都哭紅了,但什麼都沒有說。我坐在床上靜靜想著心事,她給我打的洗臉水都涼了幾回。我不想洗臉,因為我不想出去,最終養兒怯怯遞過手巾,我接了過來,一切還同從前一樣我向她笑了笑。我知道這些都與她無關,如果她不留在房府還能去哪裡,她是一個孤苦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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