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次掉下去的感覺,開始很可怕,最後不可怕了,是因為有頡利救我。我忽然想到可以回晉王府去找他,他一定會回去,但卻遲疑能不能同衣福雲她們說,也許她們會不讓我回去。那又是為什麼呢?
衣福雲安靜地站在我身後,我在鏡中瞧見她髮絲與眉眼安然低垂。彷彿對一切都是無動於衷。我等待良久,不能等到她主動抬眼,我開始延尋心意,輕輕同她說話,「衣福雲,你很早就認識我。」
她點了點頭,在那時忽然自鏡中瞧了我一眼,那一下很是忽然,使我並沒有來得及捕捉到其中的情緒。
她並不將話題延伸,這樣的對話一下子就能到達終點。
也許,是因為我們如此溫暖低語,迎風回徊的往事,不過是那纏滿陰影甚至血腥的去往。那些舊事還值不值得提起,我突然如此的抗拒秋陽谷。
我試著在這樣破碎的心事中提起腳步,我仍保持著那個輕輕的聲響,就像在說一件何足掛齒的微末事情,我說,「我以前是做什麼的。」
年華彷彿至此虛無空際,沉默都用以敷衍這般迷惑。我在這迷惑中再迷惑一重,她的聲音終於開啟,像是一扇救生之門,我緊張地望著她的口形。生怕她會說出我不備的事情,甚至連猜想也不會猜到的所在。
她的聲音不含及感情,卻含極恭謹,她向我福了福,想是煩我等得久了。我認真地瞧著她,怕一瞬眼都會來不及自其中窺探秘密,然而她終於只是說,「你是公主,我的公主。」卻並不再說下去。
我歎息一聲,知道不能勉強她,她是個固執的姑娘,也許被拉去打一頓或是送過蹲監坐獄也不能改變心意。
也許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境遇都可以左右逢源。
衣福雲帶我去城裡溜躂,她瞧出了我的不對,我也覺得我有一點不對,可是到底是哪兒不對也說不出。我曾偷偷問自己,難道是因為頡利,但我悄悄否認那樣的猜測,頡利對我一點也不好,我會想他?還不如想烤紅薯。
這城裡的烤紅薯又香又甜還冒著油,真的是太好吃了。
一騎飛馳而過,濺起地上的潦水。幸虧衣福雲手疾,她一下子將我藏到了她身後,泥水濺得她滿身都是。我追著那馬,大喊,「你給我站住。」然後他果然站住,古怪地看著我,他勒住韁繩,調轉過馬頭,「得得」的馬蹄聲踏起,踏落。他圍著我轉開了圈子。
我猛然想起,他瞧得這樣認真不會是我又沾地瓜到嘴角了吧,用力擦了擦了,同他拔了拔腰,「喂,你沒有瞧見嗎,你弄髒了衣福雲的裙子。」
他可能是耳朵不好,似乎並沒有聽清我在說什麼,更加認真的瞧我。那馬轉來轉去的轉得大家都來瞧我,我第一次見到這麼不講理的人,比頡利還不講理,我說了這麼多,他雖然沒有反駁但是一聲也不吭。而且這樣居高臨下的瞧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犯人。
瞧了很久,我才能確定他那是發呆,他大大的眼睛定在我身上時裡面有很激烈的爭鋒在。又似乎是在追溯於從前的過往,可是我覺得能記住以前事情的衣福雲都沒說認識他,那我一定就是不認識他,而他這樣不斷續的瞧著我,應該是一種冒犯。雖然我從小在突厥一邊長大,但來了唐朝這麼久,我還是懂一些的。於是我反瞪著他。
迎著那般輾轉不絕的目光,感覺到衣福雲在拉我的手,她是要默默將我拉開。轉到一個小巷子時我明白她的用意這裡馬馳不進來,我有一點洩氣,看來衣福雲已經看出這小子是個高手。我咬了一口地瓜,覺得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就是讓衣福雲洗洗裙子,還能順帶也給我洗洗,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跟在衣福雲身後,津津吃著地瓜,猛然覺得她似乎是在退步,還將我的半個地瓜撞到了地上。足以說明這真的是一個退步。
我「啊」了一聲,抬頭看見那姿勢優雅的馬來打胡同那一端幽幽走來,明顯我們這是遭劫了呀,再向這單騎後面瞧瞧,還好,他是一個人來的。
衣福雲低低的聲音同我講,「公主,你從左邊第二個胡同跑出去,在天樓等我,記住一定是第二個胡同。」我不想走,不想到一步也不肯挪動。因為那個人,即便在此時格局如此不適宜瞧到衣福雲身後的我時,也依然努力瞧著我。
我忘了說,他有一張冷漠的臉,臉上有一眼千年的冷厲,而且他的臉上有一道疤。可是儘管這樣他還是一個好看的人,因為他這樣與眾不同。那道疤並不是來分毀他的俊逸,只是讓他出塵,如是而已。
他的樣子乾淨透徹。孤獨的目光似乎一下子亮麗起來,他忽然調轉過馬頭,急然馳去,似乎只是在靈飆一閃之際,馳去天外。
他終於以背影遺棄了我們,我覺得他一定是認錯人了。有些人像水一樣流去,但當你再看到那些湍流的水流成一個樣子,卻也再不是他,之後再怎麼相似也必定回不到之前。我有一點落寞,空著手,同衣福雲靜靜在小巷中穿行。
我沒有問衣福雲,她為什麼會認為她會打不過那個人。但我覺得他們是認識的,因為我看見她寬大的袖中小小的指尖一直在抖,那素衣上繡的桐花也隨之輕輕抖動起來,匯成一個小小的花海一般。
衣福雲吹熄燭火,依依的身影在門外立了一小會兒,她轉身離開的姿勢很從容卻帶著一段憂傷的情緒。
我悄悄跳下床,胡亂穿上鞋子,卻又不得不重新穿過一次,因為左腳穿到右腳上,一絆一絆的不好走。如此的磨蹭出去時,當然瞧不見衣福雲。我失望地坐在台階上,不期然一個人從天而降,落到我的面前,像一隻麻雀那樣輕快。一瞬我想他是不是一不小心掉下來的,不過,他絕不是掉下來的樣子,他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