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長沙王張耳的死訊傳到咸陽時,已經是次年,也就是劉遠在位第三年春天的事了。
從去歲歲末匈奴南下至今,發生的事情簡直可以用跌宕起伏四個字來概括。
英布與趙歇先後謀反,這給原本就需要抽調兵力去對抗匈奴人的朝廷帶來極大的壓力。
當初劉遠將四位諸侯王分封在四個不同的地方,是為了防止他們彼此勾連,聯合起來對抗朝廷,但是現在英布在巴蜀,而趙歇又在閩地,再加上北方的匈奴,這就意味著朝廷需要分散兵力去對付這三股勢力。
當時四位諸侯王離開咸陽的時候,都主動留下了自己的兒子作為人質,現在英布和趙歇起事,很明顯是已經做好放棄這幾個兒子的打算了。
這種事情在東周諸侯國之間也屢見不鮮,當年秦始皇他老爹要不是命好,同樣也是在趙國老死或被殺死的結局。
當質子已經無法成為忠誠的保證時,剩餘那兩位諸侯王,章邯與張耳的態度就至關重要。
幸好劉遠的運氣還不算差到極點,這兩個人並沒有跟著謀反。
章邯本是秦將,後來降了項羽,最後又成為劉遠的手下大將,得封膠東王,但前面的經歷已經讓他的名聲糟透了,那二十萬死在項羽手下的秦卒,更讓秦人恨他入骨,興許正是因為這樣,章邯並沒有再繼續糟蹋自己名聲的打算,反而在得到劉遠的命令之後,就親自帶兵前往廣陽攻打司馬昂,使得司馬昂無法分兵協助匈奴,在一定程度上大大緩解了許眾芳的壓力。
而張耳那邊則更顯得悲壯一些,趙歇謀反之後,張耳奉劉遠之命帶兵從長沙一路南下征討趙歇。
閩中郡這個地方,實際上在秦朝的時候就很棘手,當時南方大部分地區都屬於南蠻之地,閩越一帶更是道路不通,山水險阻,所以饒是秦始皇,也不願意把過多精力浪費在這個地方,他將許多閩越人遷出,又從中原遷了不少流放的罪犯過去,趙歇接手這片地方的時候,其環境遠比他之前的封地還要險惡,這也是趙歇心懷怨恨,起兵造反的重要原因。
但是這樣一個地方也有個好處,那就是民風剽悍,集結起來的士兵也很能打,反觀張耳帶兵南下之後,卻不太適應當地常年潮濕的天氣,許多士兵因此得病死去,戰鬥力大大減弱,雙方激戰了幾個月,張耳這邊敗多勝少,最後更加在豫章郡的余干縣中伏戰死。
消息傳到咸陽,舉國震動。
張耳一死,等同豫章與長沙一帶再無屏障,大乾東南岌岌可危。
而此時許眾芳尚在北方與匈奴作戰,匈奴人狡猾,他們逐草而生,在中原既無大本營,也沒有打算長駐中原,每到一處都是燒殺搶掠一番就走,頗得游擊戰的精髓,敵暗我明,許眾芳的大軍就顯得比較吃虧,再加上匈奴作戰強悍,此時經過吞併北方各族的發展,匈奴已經不是昔日被李牧和蒙恬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匈奴,光是精通箭術的精銳騎兵就達三十萬之多,如此數目,許眾芳與之對戰都稍顯吃力,更不要說抽調兵力南下征討趙歇了。
對於劉遠而言,他一開始封張耳為王,自然都是不得已而拉攏之,否則誰樂意自己當皇帝,旁邊還待著幾個坐擁兵權的不安分的諸侯王?
但張耳最後的結局確實也令他為之動容。
作為一個諸侯王,再對比英布和趙歇等人的行徑,張耳能做到這份上,已經當得起忠義二字了。
因此劉遠下令厚葬張耳,追封其為忠義靖王,又封其子張敖為湘王,又把自己的侄女劉姝封為翁主,將劉姝嫁與張敖,以示親厚。
此時中原大地戰火四起,原本就還沒恢復元氣的國家忽然變得捉襟見肘起來,別說公主的婚事,現在就連要拿出一點錢給劉姝和張敖置辦婚事,只怕朝廷也捨不得拿出來了,幸而張敖喪父,需要守喪,一時半會倒也不必著急。
至於劉楨和劉婉的婚事,因為戰事的緣故,自然也要跟著押後了。
至於英布那邊,在他反叛之後的十二月,劉楠就主動請纓帶兵平叛。
劉遠允其所請,命劉楠帶三萬奮武軍出征討伐謀逆。
這是劉楠第一次以統帥的身份親自肩負起打贏一場戰爭的責任,舉朝上下所有目光都放在這位皇帝長子身上。
毫無疑問,如果他能得勝歸來,那將是他從軍履歷裡最光輝的一筆,即使劉遠再不喜歡兒子重武輕,他也無法抹殺這樣的戰功,到時候就算想要改立他人為太子,只怕連朝臣們都要反對,劉遠再強勢,估計也無法忽略這樣的輿論。
但同樣的,如果劉楠失敗了,結果也是可以想像的。
所以此戰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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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正在試圖拾起她從前熟諳的手藝,織席。
現在戰事一起,為天下表率,皇族也要跟著節衣縮食,不是說綾羅綢緞就不能穿了,但是起碼不要那麼張揚,接見外官女眷的時候,能簡樸就簡樸一些。
劉遠這道命令一下,宮中上下自然要施行,張氏聽從韓氏的建議,將宮中諸人的日常用度統統縮減一半,得到了劉遠的讚譽,張氏難得做了一件頗得皇帝歡心的事情,心中十分高興,又想起自己從前在向鄉時經常織蓆子,便想著將這門手藝重新拾起來,再教給宮中嬪妃姬妾,也好響應最高領導崇尚節儉的號召。
誰知道如今富貴日子過久了,手中拿著蒲草,往往編到一半,就得停下來回想好半天,才能繼續下去。
相比起來,反倒是虞氏和鄧氏的手藝要更熟稔一些。
這兩個女子都是當年劉遠打敗項羽之後帶回來的,尤其是鄧氏,身段柔軟,能歌善舞,很得劉遠寵愛。
劉遠登基之後,她們就都受封了美人,位份僅次於陶氏的夫人,可惜二人多年來未有所出,如今幾年過去,劉遠又多了不少新人,鄧氏虞氏的美貌也不復當初那般嬌艷動人了,不再如從前那般受寵。
如此一來,二人來張氏這裡的次數反而多了起來,有時候打著請安的名義,在這裡一坐就是一早上,無非聊天說話打發時間。
深宮女子多寂寞,她們又不像劉楨劉婉那樣成天可以往外跑,咸陽宮再大,每日抬頭也就看到相似又相似的屋簷瓦當廊柱,再沒了劉遠的寵愛,內心寥落可想而知。
張氏原是極看不慣她們的,她對劉遠的姬妾,不管是陶氏還是旁人,一律都喜歡不起來,如果說最初在郡守府遇到這種事時還會反應激烈,但這麼多年下來,她也早就麻木兼且習慣了,開始學會漠視甚至無視她們。
但是鄧氏和虞氏現在沒了寵愛,又無子女傍身,如無意外,她們的下半生也就只能在這個宮廷裡抑鬱終老了。
這麼想著,張氏反倒覺得她們有些可憐起來。
於是這麼一來二去,張氏也就默許了她們時常過來周南殿作客,三個人在一道說話,時間總是過得更快一些。
看著二人手指翻飛的熟練技巧,張氏有點驚訝:「你們從哪裡學來的手藝?」
鄧氏一笑:「我們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如何不會這些手藝,從小也是編熟了的。」
張氏就問:「那你們後來是怎麼到西楚霸王身邊的?」
鄧氏道:「我是因為家裡窮,樂舞坊的人見我生得好,便向我阿父買了我,將我帶去學那些,過了幾年,自然就可以等那些貴人上門,待價而沽了,幸而是遇上了西楚霸王,否則說不定會被如何糟蹋,也就見不到皇后了。」
項羽對女人雖然抱著高高在上的態度,但是他本是極為驕傲的人,自然也不會像某些有特殊嗜好的貴族那樣去虐待自己的姬妾,又加上他生來雄偉魁梧,女子多愛之,縱然不能獨寵,也還是對他心存感激的。
說起這段往事,鄧氏倒是落落大方,毫無遮掩扭捏之意,相處久了,張氏便覺得這人也還是可以的。
相比之下,虞氏就有些內向沉默了,往往都是張氏問一句,她才答一句,可也就是因為她這樣溫柔安分的性子,才會讓劉遠覺得無趣,否則以她的美貌,還要更勝鄧氏一籌,若能有陶氏那般的玲瓏心思,只怕如今就要三千寵愛在一身了。
張氏聽了她的話,感同身受道:「也是,這宮闈之中,看著富貴,但誰不是吃苦過來的呢!」
鄧氏快人快語:「還真有人不是!聽說陶夫人原本就出身南陽望族,自小也是錦衣玉食的,後來雖嫁與宋留為妾,卻也備受寵愛,如今又得封夫人,受陛下與殿下看重,可不正是得天獨厚?有些人生來就是好命呢!」
張氏輕哼一聲,頓時不再言語。
陶氏是她心上的一根刺。
說來也奇怪,陶氏的容貌明明不怎麼出眾,比起鄧氏和虞氏,那簡直只能算太一般,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聖眷長盛不衰,劉遠不說獨寵,起碼陶氏在他心目中,也是佔據了一席之地的。
難道就因為陶氏為他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嗎?
可再小的劉榆也很聰明,怎麼就沒見劉遠對他及其生母刮目相看呢?
這是張氏最為費解的事情。
見張氏面色不虞,鄧氏立馬閉上嘴巴,虞氏則一直都在低頭幹活,二人不說話,她就更加不會主動開口了。
一時間,宮室之內有些沉默。
「阿母!」清脆的喊聲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隨著一道香風,亮眼的顏色隨之飄了進來,朱黃相間的衣裳非常不符合時下宮廷提倡節儉的風氣。
鄧氏和虞氏不用看也知道來人是誰了。
不是長公主,也不是三公主,必然是皇后的長女安陽二公主了。
也只有她才會無視張氏的命令,公然在宮中穿起如此鮮艷的衣裳。
果不其然,張氏瞧見她的打扮,就皺起了眉頭:「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如今前方戰事吃緊,能節儉就節儉,不要過分奢侈,瞧瞧你這都成什麼樣了,身為公主,都不知道何為表率嗎!若是你阿父見著了,定要你吃一頓訓斥的!」
她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鄧氏和虞氏便都知機地告退了。
宮室之內轉眼就剩母女二人。
劉婉眼圈一紅,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情,撲向張氏,嗚嗚哭了起來。
張氏大吃一驚,也顧不上責備女兒了,摟住她就連聲問:「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劉婉哭道:「那個該死的趙儉,他說他喜歡的是阿姊,他不想娶我!」
張氏又驚又怒:「此等狂徒,能娶到公主,已是他三生修來的福分,竟還敢口出狂言!我這就去請陛下主持公道!走,和阿母走,別哭!」
她說罷就要起身,卻被劉婉死死拉住。
「阿母不要!」
張氏怒其不爭,頓足道:「你當初說要嫁他,我就不同意,結果你還鬧到你阿父跟前去,非把這件事鬧得天下皆知,現在他說出這種話了,難道你還真要繼續錯下去嗎!」
劉婉拭淚道:「若是被阿父得知此事,他要降罪趙儉,又如何是好?」
張氏尚且要擔心劉遠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很可能還要罵劉婉一頓,因為當初也是她執意要下嫁,而非趙家主動,但是現在一聽女兒的意思,她就知道劉婉哭歸哭,根本就還心繫趙儉。
一面是痛惜女兒受委屈,一面又是氣恨趙儉,張氏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快快從實說來!」
劉婉哭哭啼啼,這才就將事情原委道出。
二人訂下婚約之後,劉婉就更加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找趙儉玩了,有時候還會找到上唐鄉侯府上去。
趙家人自然是小心恭迎,唯恐禮數不周,但趙儉卻偏偏一反之前討劉婉歡心的姿態,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如是幾次都撲了個空之後,劉婉就惱羞成怒,逮著趙儉在家的時候,氣勢洶洶地上門,把人給堵了個正著。
避是沒法避了,趙儉也是少年心性,面對劉婉的咄咄逼人,實在忍耐不住,就跟公主大吵了一架,情急之下,甚至說出「我一開始想求娶的就是長公主,像你這般跋扈的公主,誰人想娶回家啊,連三公主都比你好呢」之類的話。
劉婉自當上公主以來,事事順心,何曾受過這麼大的委屈,趙儉是她自己求來的駙馬,本以為這人活潑有趣,與自己性情相投,將來一定也會夫妻恩愛,誰知道這都還沒成親呢,就鬧成這樣,劉婉覺得又是委屈又是惱怒,一面氣恨趙儉竟然敢不喜歡她,一面又有種長姊搶了自己心頭好的惱怒,雖然理智上知道這也許跟劉楨沒有關係,但是情感上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整座咸陽城,那麼多公卿子弟,青年才俊,劉婉都看不上眼,唯獨看上為世人恥笑的趙家二郎,誰能料到一腔真情反而會被辜負?
張氏聽完來龍去脈,也覺氣恨不已,當即也不管劉婉苦苦哀求了,直接一狀告到劉遠那裡。
劉遠果然先將劉婉狠狠罵了一頓,因為這樁婚事,當初若不是劉婉主動請求,劉遠再不疼惜女兒,也不可能把她嫁給名聲不好的趙儉。
結果這下好了,果然出事了。
自己的女兒要罵,別人的兒子當然更不能放過,尤其是趙儉的話語之中還牽扯到劉楨,要是傳出去,一個不好就會變成「兩位公主搶男人」的流言版本,皇室的名聲可真是要沒了。
不過還沒等劉遠抓人,趙翹就帶著兒子入宮請罪了。
準確地說,是被抽得奄奄一息的兒子。
在得知趙儉和公主吵架的內容之後,趙翹二話不說,拿著鞭子就把趙儉抽得哭爹喊娘,末了也不管他老娘和老婆的哭泣求情,直接就把人給拽進宮來請罪來了。
趙翹的認罪態度也很乾脆:陛下,此事是二郎自知有錯,口出狂言,對公主不敬,實在是罪無可恕,如今我已經把他打了一頓,想殺還是想怎麼辦,請陛下定奪。
面對已經出氣多入氣多少的趙儉,劉遠反倒不好說什麼了。
這個時候劉婉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趙儉被綁進宮的消息,也跑過來替趙儉求情,還抱著昏迷過去的人哭得死去活來。
見到這種情狀,劉遠除了恨其不爭,還能說什麼,他只能對趙翹說,這是小兒女們之間的小打小鬧,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就不要多管了,再說你也把他打成這樣,有什麼罪過也都揭過去了,此事就這樣罷,以後讓他謹言慎行,不要禍從口出。
婚事當然也不可能就此作罷,旨意都明發了,再說就算取消,劉婉本人也未必願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愛怎麼就怎麼,劉遠真是管都不想管了。
小兒女的糾紛告一段落,劉遠卻被國事煩得一個頭兩個大。
英布不是一個好打的對手,劉遠很明白,因為他就曾經跟英布交過手,此人善於用兵,又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當年若不是英布主動投降,只怕劉遠還要花費很多精力才能收服他,也就不一定能夠覷準時機,戰勝項羽了。
這樣的對手注定棘手,別說毫無領軍作戰經驗的劉楠,便是許眾芳帶兵去剿,也不敢立軍令狀說自己一定能夠打贏。
劉遠原本是不想讓劉楠去的,奈何劉楠再三請纓,他也想以此試試長子的能力。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劉楠這把劍出鞘之後,是傷人還是自傷,就全看這一次了。
從大軍出發到如今已經三個月有餘,劉楠斷斷續續和英布打了幾仗,乾軍在數量上佔了優勢,但是在經驗上,英布遠勝劉楠,幸而劉楠左右還有偏將杜俊輔佐提點,杜俊此人是許眾芳提攜上來的,打仗也很有一手,有他在,劉遠也可稍微放心一點。
除卻北方匈奴的威脅,剩下的,就只有身在閩越的趙歇了。
「我準備親征閩越。」劉遠對陶氏如是道。
彼時他正在陶氏的宮室內休息,閉著眼睛,任由陶氏為他揉按著額頭。
這也不算洩露軍情,因為此事已經在小朝會上議論過了,雖然朝中半數贊成,半數反對,不過這並沒有動搖劉遠的決定。
贊成的人主要是因為現在朝中確實沒有拿得出手的可以出征的將領的,唯一還算有威望的便是北軍中尉諸干,但是北軍是拱衛皇廷的近衛部隊,如果把北軍也調走了,那等於京畿地區的安全也沒了保障,這時候要是誰再來個謀反之類的,那所能倚賴的就只剩下趙翹的衛尉了,這也就是朝臣反對的原因。
但是劉遠已經下定了決心,他本來就是馬上得天下的皇帝,再度披上甲冑投身戎馬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現在放眼國朝,西南,東南,北方,皆起戰火,一處未平,就等於疆土少了一大塊,時間拖得越久,只會禍患越大,甚至於成為子孫後代不得安寢的根源,所以即使匈奴一時半會無法打敗,英布和趙歇這邊,也絕對不能任由他們繼續蹦躂——在這一方面,劉遠絕對擁有作為一個開國皇帝的雄心氣魄。
「朝中人才濟濟,陛下何必親身犯險?」陶氏關切道。
劉遠擺擺手,「此事已定,勿要多言。」
見他如此堅決,陶氏也就不多嘴再勸了,她想了想,道:「妾聽說閩越是南蠻之地,山高險阻,語言不通,只怕士兵到了當地難以適應,陛下不如多帶一些醫者,以防萬一。」
這就是陶氏的能耐了,換了張氏或者劉遠的其他姬妾,就絕對說不出這番頗有見地的話。
劉遠聞言果然大喜:「善也,陶姬真乃女中姜尚!」
陶氏抿唇一笑:「陛下謬讚,女中姜尚何等讚譽,妾如何當得起,不過是靈機一動,幸得陛下垂青,若論謀略,妾也萬萬比不上長公主啊!」
劉遠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局勢而焦灼的心情總算有所緩解:「依我看,你比起阿楨也不遑多讓了,若你是男兒,指不定如今也能當丞相了!阿桐呢,怎的不見他?」
話剛落音,劉桐便來了。
宋弘雖是劉桐親兄長,與這個弟弟卻不甚親近,反倒鎮日與劉槿待在一起,是以劉桐小小年紀,時常都是一個人看書玩耍,加上他素有宿慧,不過五六歲,說話應對便如成人一般,劉遠驚奇之餘,自然也倍加喜愛。
「鳳棲見過阿父,阿父安好。」劉桐拱手肅然道。
「吾家小鳳,快快過來,到為父跟前來坐著!」劉遠朝他招手。
劉桐的步伐卻依舊沉穩如初,只是稍稍加快了一些,到了劉遠跟前,先是拱手,這才跪坐下來。
禮數周到得令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與他比起來,劉楠和劉槿就顯得有點浮躁了。
若換了從前,劉遠還是草根平民的時候,定然不太會喜歡這種一板一眼的做派,但此一時彼一時,他現在已經是皇帝,看問題的角度也就跟著不一樣起來,身為皇子,理當自重身份,這樣別人才不敢不敬。
劉桐自出生起就已浸淫富貴之中,一舉一動都有專人教導,早已養成如吃飯喝水一般的習慣,與劉楠和劉槿不同,後兩者幼時曾經經歷過貧困,後天再努力矯正,也不可能像天生的貴族了。
「近日學了什麼?」劉遠問道。
「近日習了《韓非子》、《論語》、《道德經》。」劉桐回答道。
自國策之爭後,爭鳴殿並沒有廢止,許多學者依舊留下來編書,劉遠從各個學派之中挑選出一些飽學之士,充任年幼皇子的先生,劉榆年齡尚幼,還不必學習,現在在進行學習的是劉槿和劉桐。
根據先生們的反映,劉桐的學習進度明顯要比劉槿快很多,過目不忘,而且能夠舉一反三,聰慧異於常人。
所以說劉遠會喜歡這個兒子,不是沒有道理的。
聽了這話,劉遠就挑了挑眉:「喔?法、儒、道三家都學了?可有何想法?」
「是。」劉桐道:「孩兒以為,無論是哪一家,皆各有所長,可擇而用之。」
這句話若是從一個十幾二十歲的人口中說出,絕不出奇,但問題是,說話的人不過是一個五六歲的幼童。
劉遠眼中多了笑意:「如今天下戰事又起,你如何看?」
劉桐自然知道父親有意考究,也回答得極為認真:「東南,西南皆不足為懼,天朝之心腹大患,在於北方。」
劉遠:「何解?」
劉桐道:「英布、趙歇先降楚,如今又反乾,三心二意,為天下人不恥,不得人心,敗亡只是遲早的事情,但匈奴作為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能招降,就只有兩條路,要麼戰,要麼和。」
這些話,劉遠已經在朝堂上聽大臣們說過不止一次了,但聽兒子說起來,卻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
劉遠又問:「依你看,鹿城侯帶兵出征匈奴,此戰能贏否?」
這個問題就有點高難度了,劉桐再聰明,年紀也擺在那裡,讓他分析一下局勢,已經足夠令人驚艷了,要是還能對戰爭形勢作出判斷,那就是妖怪了。
所以劉桐稚嫩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茫然和懵懂,看上去可憐又可愛。
劉遠笑起來,將兒子一把摟在懷裡,也不為難他了:「罷了罷了,為父即將親征,阿桐就祈禱為父大勝歸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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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陰雨連綿。
早春三月,本該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卻演變成滂沱大雨,接連下了三天,都未曾放晴過。
夜裡電閃雷鳴,偶爾天際劃過一道亮光,就令人不由自主地揪起心來。
雨中又帶了一絲的陰冷,連帶被褥彷彿也透出一股濕漉漉的氣息,宮裡各處都還燃著炭火,不僅為了取暖,也是為了烘乾。
桂香睡不著,今夜本不該輪到她當值,但是她擔心這種天氣會使得公主睡不好覺,所以特地起來查看。
現在桂香和阿津已經不必再負責做伺候劉楨的細節小活了,除了整理衣裳,為公主梳理頭髮還是兩人打理之外,很多小事都已經交給底下的小宮女去做,桂香和阿津就相當於漢廣殿的管事。
劉楨果然睡得很不安穩。
她連日來掛心劉楠的安危,本就有些淺眠,加上天氣的緣故,更加少覺,下半夜好不容易才輾轉入睡,但很快就在噩夢中醒過來。
桂香正好進來,瞧見劉楨擁被坐起,一臉茫然,連忙趨前關心:「公主是做噩夢了?」
劉楨點點頭,臉上還帶了點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迷惘。
「我夢見大兄了……」
這年頭的人很迷信,他們普遍認為夢都是象徵著某種預兆的,桂香也不例外。
她聞言果然有點吃驚:「公主夢見許王了?還記得夢見了什麼嗎?」
劉楨抿了抿唇,不大願意說。
實際上她夢見劉楠死在戰場上了,身上傷痕纍纍,血從他躺著的地方蔓延開來,很快浸潤了一整片土地。
桂香見她面色冷白,也體貼地沒再問下去:「我去拿些熱水來給公主淨面罷?」
劉楨點點頭。
桂香正要轉身,就瞧見阿津從外頭匆匆跑進來,渾身都濕透了。
剛剛做了噩夢就瞧見這幅情景,即使是劉楨也難免猛地把心提起來。
「是不是前方有戰報了?」
「正是!」阿津連連點頭,也沒等劉楨發問,就喊道:「是捷報!大捷!許王打贏了英布!」
可還沒等劉楨和桂香她們高興片刻,阿津又道:「聽說許王還受了傷,箭入三分,深可見骨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