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兩天,許眾芳就來了,還帶來了這兩天發生的消息。
劉遠走的時候,順道做了一件缺德事:他跑到縣獄,把裡頭的犯人都放了出來,讓他們自尋去路。
當時,除了被縣令半夜派出來抓人的蕭起,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劉遠已經被貼上「吳功曹同黨」的標籤。在他們眼裡,劉遠依舊是掌有權力的縣尉,所以劉遠去放人時,那些獄卒根本就沒想起要攔阻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劉遠和安正大喇喇進入,把人都放跑了。
這其中還包括了已經被關在裡頭準備擇日押送往咸陽的吳功曹。
大部分犯人在劉遠從前當治獄吏的時候,都受過劉遠的恩惠,被放出來之後,當即就表示願意跟他走。
再說追兵那邊,話說蕭起先是跑到劉家抓人,但當時劉遠早就跑了,劉楨他們也跟著許眾芳上了山,他剛撲了個空,聽說劉遠把縣獄裡的犯人都放走了,又趕緊跑到縣獄。結果這個時候已經晚了,劉遠早就把大部分犯人都帶走了,小部分決定自己跑的,反倒起了分散追兵注意力的作用,所以後來蕭起帶人去追,正主兒沒追上,卻只能逮回一兩個漏網的小魚。
無功而返的蕭起心裡就別提有多晦氣了,雖然把吳功曹和劉遠從位置上踢下去,又從亭長升為縣尉,一下子成為縣裡的三把手,但他卻積了一肚子火——人抓不到不說,他還被縣令潑頭蓋臉訓了一頓。
蕭起本來還想攛掇縣令去找劉薪和劉弛的麻煩,沒想到縣令卻認為抓了一個劉遠就夠了,劉弛和劉薪本身都是官吏,而且劉家在向鄉是大姓,跟許多人家都有聯姻,彼此沾親帶故,沒必要牽連太廣。
這位新上任的長社縣縣令的想法很簡單,現在外面形勢多變,烽煙四起,如果將此事捅出去,自己說不定也落不到什麼好處,反而還會被降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就連與劉遠交好的許眾芳也被輕輕放過了。
頂頭上司作了如此決定,蕭起也只好作罷。
唯一讓人高興的是,吳功曹和劉遠逃獄,反而坐實了他們的罪名,縣令上疏朝廷,將二人定為欽犯,在全國範圍內進行抓捕,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就算能夠逃脫官府的追捕,這兩個人一輩子也不可能回長社縣來了,更別提重新當官。
許眾芳講故事的能力很不錯,蕭起氣急敗壞的樣子在他的描繪下栩栩如生,聽得劉楠和劉楨直樂,聽說老爹成功逃脫,至今也沒被追上,大家都放下了懸著的一顆心。
張氏卻敏銳地抓住裡頭一個細節:「三叔,你說縣令為何不追究劉弛之罪?他與我家良人乃是親兄弟,如今我家良人跑了,我們舉家也得跟著逃亡,那劉弛為何卻還能待在令吏的位置上?」
她對劉家父子芥蒂甚深,竟連尊稱也不肯了,就直呼其名。
許眾芳撓撓頭:「我也不曉得,你知道我跟大兄的父兄一家沒什麼往來,此事我也是聽旁人說的。」
張氏冷笑一聲,她覺得此事分明是劉弛跑到縣令面前去賣了什麼好,說不定還表示願意指認劉遠是吳功曹的同黨,這才免於被追責。
劉楠聽張氏這一聲冷笑,又仔細想了想,馬上也就明白過來,怒道:「難道是世父去告發阿父的不成?!」
張氏冷冷道:「你大父和世父從未將你們阿父當成是兒子和兄弟,如今出了此事也不稀奇!」
劉楠氣紅了臉,他從小就跟劉薪和劉弛不親近,可怎麼也沒想到血脈相連的親人會幹出這種事來,他罵不出什麼難聽的話,只能緊緊攥著拳頭。
劉楨雖然同樣不喜歡劉薪和劉弛那一家子,不過卻不得不提醒他們:「秦律嚴苛,一家有罪,而九家連舉發。若不糾舉,則十家連坐。而官吏則有權免責。縣令若是連我們左右鄰里都不追究的話,就更不會去追究大父和阿父的責任了。此事沒有明證,阿母和阿兄先不必如此氣憤,即便是他們做的,我們現在也沒法做什麼,待以後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時再說也不遲。」
又對許眾芳道:「許叔父,如今你為了我們一家擔上如此大的風險,我們實在感激不盡,即使現在出了向鄉,一時也無處可去,萬一被發現了,反倒還會連累叔父,倒不如安心在這山中住下,寒冬臘月,這裡人跡罕至,想來安全得很。」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再過沒兩年,秦朝就要被徹底推翻,到時候誰還管你是什麼逃犯,劉遠自然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
許眾芳想了想,歎了口氣:「我倒不懼被連累,但你說得有理,山中反倒比外面安全些,不過這些日子清苦,可就得委屈你們多忍一忍了。」
張氏問:「前兩日我曾勞煩叔叔到我娘家探詢,不知叔叔去了否?」
許眾芳不善說謊,聞言表情一滯,立馬就被張氏看出來了。
「他們可是不肯收留我們?」
許眾芳皺眉:「嫂嫂,你們現在到張家去,還未必比留在這裡安全。」
張氏苦笑:「叔叔不必說,我也知道了,定是我父母膽小怕事,不肯招禍了,話說回來,連良人的大兄都能出面告發他,我父母這般做,倒也可以理解了。」
她這兩日接連經受打擊,一次比一次重,現在反倒逐漸堅強起來,沒了之前那種茫然惶惑的姿態了。
人的抗壓能力果然是無限的,當生活一再刷新底線時,人總能把底線再度調低以適應環境。
劉楨道:「阿母,阿兄,如今阿父安然無事,我們一家人也能得以倖免,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許叔父為了我們甘冒窩藏逃犯家眷罪名的風險,我們更應善自珍重,以免牽累叔父。」
「你說得極是!」張氏拭去眼淚,朝許眾芳彎身拜下。「叔叔於我們家有大恩,請受我一拜!」
許眾芳手足無措,連忙跟著拜下:「嫂嫂莫要折煞我了,大兄與我情同手足,這是我當做的,又有何可謝!」
「親手足尚且視如陌路,叔叔此舉,當是義薄雲天,令人敬服!」張氏堅持把禮行完。
古人重禮,像這樣的大禮,除非面對天地君親師,否則不會輕易行,劉家現在無以為報,張氏代表劉家全家人對許眾芳行此重禮,自然也表明了自己一家對許眾芳的感激之情。
許眾芳忙讓劉楠和劉楨扶起張氏,又拍著胸脯保證:「嫂嫂放心,便是豁出我這條命,我許眾芳也會盡力護你和孩子們周全的!」
他又對劉楠道:「上回阿楨讓我教你箭術,我便將弓箭一併帶來了,你須得勤加練習,日後小有所成,進可保護家人,退也可作防身之用。」
劉楠大喜,連忙拜道:「多謝叔父成全!」
他平日裡就常跟劉遠練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也算是小有基礎,加上少年人學習能力強,不幾日便將射箭的基本技巧都掌握了,所欠缺的只不過是時間上的磨練。
眼下正是寒冬,山中沒什麼獵物可以練習,劉楠便日日弓不離手,對著某棵樹練習,射程也隨之拉大,慢慢地,偶爾也能射中一兩隻耐不住嚴寒出來覓食的小動物了。
時間日復一日,這件原本簡陋的山間小屋經過打理,已經適合變得適宜住人了,雖然還談不上舒適,但沒有艱苦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為了不暴露他們的行蹤,許眾芳沒法天天過來,但是他每次過來,都會給劉家人帶來一些吃的,要麼是粟米,要麼是醃肉。劉家之前在蕭起過去找人的時候,就順便被搜刮殆盡了,別說錢糧,就連罈子裡的醃肉都沒被留下,所以張氏他們在吃光了隨身帶來的那一小袋粟米之後,就真的窮得揭不開鍋了。
劉楨知道許眾芳的家境也不寬裕,根本買不起那麼多粟米,所以在收了一次之後,就怎麼都不肯收了,許眾芳沒法子,只得把粟米分成兩份,自家一份,給劉楨他們一份,又送來不少豆子和麥子,讓他們可以做豆飯和麥飯吃。
其實要是習慣了之後,山中的日子也並不是那麼難過的。
劉楠現在偶爾已經可以打些野味,許眾芳送來的醃肉不多,但要是省著吃,也能吃上一段時間,冬天能吃的野菜很少,不過大白菜和白蘿蔔是可以窖藏儲存的,而且這東西也不值錢,許眾芳給他們帶來了不少,在劉楨的巧手烹調下,劉家有恢復成一日兩餐的頻率,豆飯或麥飯配著醃蘿蔔吃,也不是不能充飢的。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林子裡悶了一整個冬天的動物們都按捺不住寂寞跑出來了,河水解凍了,樹枝上長出了新綠和嫩芽,還有不少山珍可以采,劉家的伙食一下子就豐富起來了。
這一日,許眾芳上山來探望他們,遠遠的就看見木屋門口架起一口鍋,下面的火燒得正旺,而劉楨正指揮著劉楠拿著勺子在鍋子裡攪拌,熱氣騰騰,香味撲鼻,許眾芳本來不餓,這麼一聞,忽然就覺得餓了。
「許叔父!」劉楨一抬頭就看見他了。
許眾芳爽朗一笑,走過去,摸了摸她的腦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過來?」
他把手探入鼓鼓囊囊的衣襟裡,掏啊掏,掏出一小卷竹簡。
「這是書?」劉楨奇道。
「是姬小郎托我給你捎來的。」許眾芳笑道。
劉楨來不及多問,張氏已經從裡面聞聲走出來了。
「嫂嫂安好,」許眾芳打著招呼,把手中提著的一大袋東西放下來。
張氏皺眉:「叔叔這是又破費了?我們如今的日子是夠過的,叔叔千萬不要再送東西來,若是這樣,我可要不依的,還得請叔叔把東西帶回去。」
「嫂嫂誤會了!」許眾芳哈哈一笑,特意解開麻袋的口子,讓張氏他們都得以看清裡面的東西。
竟然全是黃橙橙的粟米!
「這東西可不是我買的,而是嫂嫂的家人托我送來的!」許眾芳笑道。
「是我阿父阿母?」張氏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