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劉楨的學習進程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她已經把大篆和小篆基本都認識了個遍,雖然書寫還不流暢,總會忘字,但起碼閱讀是沒有問題了。
對這兩種字體,劉楨的自我要求也是認識即可,因為她知道以後的字流行趨勢是隸書,所以書寫練習重點都在隸書上,日子一久,隨著認字數量的逐漸增多,她從安正和姬辭那裡借來的書簡,已經可以基本看懂了。
當然,言和沒有標點符號這兩個重大障礙讓她每看一段話都異常吃力,但為了早日能夠脫離盲的行列,劉楨還是逼著自己努力去讀,每當這種時候她就特別懷念現代的書籍。
什麼時候才能再看到橫排簡體的可愛字體?
確切地說,要兩千一百多年後。
呵呵,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事實。
與學習進度相對的,劉楨長大了一歲,鑒於她在鼓搗食物方面的愛好,張氏也將全家一日二餐的食譜決定權交到了她手裡。
在此期間,劉楨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摸索,仿照東邊林家賣的肉醬,自製出了劉氏肉醬,主要材料用的是豬肉,輔料則是鹽,酒,豆豉,花椒,茱萸。
現在還沒有辣椒,劉楨所能找到的辣味調料就是花椒和茱萸了,這種肉醬純屬初次嘗試,不過成品出來之後味道還不錯,劉遠和張氏也各個品嚐之後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劉家的家境雖然有了改善,畢竟也不可能天天上肉菜,這種肉醬最大的作用就是下飯,有了它,劉楨就覺得即使是難以下嚥的豆飯也不那麼難吃了。
姬辭現在跟劉家往來頻繁,因為常常要向他借書和請教功課,劉楨欠了對方不少人情,肉醬制好之後也讓劉楠送了一小壇給他。
作為回禮,姬辭則邀請劉楠和劉楨到姬家作客。
張氏已經生下了腹中的胎兒,是個男孩,劉遠取名為槿,小孩兒還未滿月,正需要母親的照料,張氏沒有多餘的精力再照顧劉婉和劉妝,便讓劉楠去姬家時將兩個小妹妹也帶上,劉楠詢問過姬辭的意見,後者自然爽快地應允了。
於是挑了個晴朗的日子,劉家四兄妹正式到姬家作客。
姬家的家族底蘊遠比劉家深厚得多,同樣是木屋,從建築結構就可以明顯看出來,姬家的屋子明顯要精巧許多,劉楨仔細觀察了一下,就連屋頂上的瓦當隱約還紋著奇異的獸面圖案。相比之下,劉家可就沒那麼講究了,即使是在向鄉稱得上家境良好的劉薪,頂多也就是把房屋建得高大一點,整齊一點罷了。
從這一點來看,姬家也無愧於世家的稱呼。
只可惜,是落魄的世家。
姬家人口眾多,十數間屋子院落連在一起,錯落有致,彼此隔開一點,建築上的相似性讓外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個大家庭。
姬辭所居住的屋子是這些房屋裡最大的一間,因為他的父親是姬家族長的嫡長子,也就是姬家的宗子,將來是要繼承父親族長之位的,作為嫡長孫的姬辭,地位自然也舉足輕重,加上他早慧聰穎,學識過人,已是姬家第三代的領頭者了。
坐在這樣一間比祖父家裡還要好看講究的屋子裡,就連向來魯莽的劉楠也不由得放緩了呼吸,變得有點小心翼翼,他的目光落在主屋掛在牆面上的一把劍,有點移不開眼。
「阿辭,那把劍可真好看,能解下來給我看看麼?」
姬辭歉然:「對不住,那是大父最珍愛的劍,據說是昔年楚王所賜,沒有大父允許,我平日也不敢去碰。」
聽到這把劍竟有如此大的來頭,劉楠吐了吐舌頭,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沒敢強人所難。
「那你大父今日可在,我們需要去拜見麼?」
姬辭見他們束手束腳的樣子,噗嗤一笑:「郡守有請,我大父與阿父皆出門赴宴了,今日只有我招待你們,不必太過拘束,盡可隨意些。」
劉楠:「郡守?可是穎川郡守?」
姬辭點頭:「正是。」
劉楠咋舌不已,他已經是半大少年,上學之餘,也能幫著家裡幹活,甚至還跟劉遠和許眾芳習武強身,自然也耳濡目染,對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多。能得穎川郡守相邀,這可不是一般的榮耀,即使是他們的父親,想見上縣令一面也不容易,更別說郡守了!
姬辭這麼一說,他非但沒敢放鬆,反而更加拘謹了,平日裡的膽大妄為也收斂不少,跪坐的姿態別彆扭扭,看得姬辭有點好笑。
至於劉楠的兩個幼妹,劉婉和劉妝,自從姬辭讓人將加了蜜的泉英端上來之後,她們的注意力就只放在那上面,兩人四隻小手捧著碗,伸出舌頭一點點地舔著,充分表現出對那兩碗泉英非常喜愛又不捨得一口氣吃完的矛盾心情。
姬辭看得微微一笑,目光轉向劉楨。
他跟劉楠在閒聊的時候,劉楨一直很安靜地跪坐在一旁,手裡捧著書簡,偶爾加入他們的聊天內容,但更多的時候則低頭看著書簡上的字,從她目光的游移位置來看,不難看出劉楨的閱讀速度很慢——上面那些大篆對她來說還有些難度。
只比劉婉大了一歲的劉楨,呈現出一種與她年紀絲毫不符的沉靜。
姬辭覺得,即使是自己在劉楨這般歲數的時候,也無法像她這樣能靜得下心看大半天的書簡,去認那些扭曲難辨的字形。
「阿楠,我聽說劉家阿父升任治獄吏了?」姬辭問。
「是的,你也聽說了?」劉楠大大咧咧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泉英一飲而盡,然後咂咂嘴巴,故作豪爽,「這是小女子才喜歡的味道,咱們自然還是要喝稻米清才來得痛快!」
姬辭還未答話,劉楨已橫過來一眼,「阿兄,你知道稻米清是何物,別是聽了阿父與叔父說過,便拿出來一通胡說!」
劉楠不服氣:「那你說稻米清是何物?」
劉楨:「稻米清產自會稽,因用稻米所制,清冽如水,故有此名。穎川本地不產稻米,你讓阿辭上哪兒去拿稻米清來招待你?即使有,那也是貴族才能喝得起的。你沒聽許叔父說嗎,他們也就是從軍時才偶然喝過一次。」
劉楠張口結舌:「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劉楨敲敲竹簡,意味深長:「書中自有黃金屋,阿兄,你上鄉學的時間可比我識字的時間要長得多了。」
見劉楠被妹妹教訓得啞口無言,而且看情狀顯然不是第一次了,姬辭暗自偷笑,又問:「書中自有黃金屋,阿楨,你說得可真好!」
劉楨吐吐舌頭:「那可不是我說的。」說這句話的人要一千多年後才出生。
姬辭有些疑惑:「有關稻米清的記載你是從何處看來的?我也未曾見過呀。」
劉楨:「是我聽阿父說的。」
劉楠叫起來:「好啊,那你還誆我是從書裡看的!」
劉楨面無表情:「劉家大郎,是你太好騙了。」
姬辭嗤嗤地笑,他平時在家裡笑的次數都沒今天加起來多。
笑聲還未落,外面就響起一個聲音。
「大兄,你這裡有客人嗎?」
隨著聲音一起進來的是三個人,兩男一女。
姬辭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了一下,就像劉楨剛認識他的那樣一樣,又變回那個溫有禮的姬小郎。
「是的,他們是劉家兄妹。」姬辭向對方簡單介紹了劉楠等人,又對劉楠他們說:「這是我二叔父與三叔父的孩子。」
那兩名少年劉楠都認識,大的那個叫姬玉,是姬辭二叔的兒子,比姬辭還要大一些,小的叫姬惠,是姬辭三叔的兒子。
姬玉在鄉學的表現不遜於姬辭,而且對待像劉楠這樣愛玩的學生,他顯得有些不愛搭理人,姬惠好一些,但同樣帶著世家子弟式的傲慢。
三人中唯一的少女叫姬宣,也是姬辭三叔的女兒。
劉楨打量著這三個人,這個時候平民只能穿本色麻衣或絹衣,姬家再有名望和底蘊,也不能改變他們家族現在無人當官的事實,三人的衣服質地和款式都比劉楨四兄妹身上穿的要好看很多,姬宣穿的也不是短衣,而是襦裙,腰間用絹帶繫緊,已經看得出少女逐漸長成的玲瓏身段。
經過姬辭的介紹,兩邊都對對方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姬玉的視線掃過劉楠,以及他旁邊的三個妹妹,尤其是把碗抱得緊緊的,嘴角沾上白沫的劉婉和劉妝,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閃過一絲嫌棄,臉上則保持著不鹹不淡的表情:「大兄,若是大父和世父知道你請了這些客人過來,一定會惱怒的。」
姬辭微微皺眉:「何出此言?」
「大兄,」姬玉加重了語氣,「姬家乃四百年世家,楚國貴胄,你是姬家的嫡長孫,請不要作踐姬家的名譽。」
姬辭心下惱怒,但比他反應更快的是劉楠,他騰地站起來:「姬家小兒,你有什麼了不起的,難道我們不配當你大兄的朋友?!」
姬惠撇撇嘴,「大兄,這便是你的好友?二兄說得沒錯,你的眼光辱沒了姬家的名聲,世家子怎能與賤民為伍?」
劉楠哈了一聲:「賤民?我阿父如今乃是長社縣治獄吏!」
劉楨默默扶額,她這位大哥真是不擅長吵架。
果不其然,對方馬上嗤笑出聲:「治獄吏是何官何職?不過一鄉隅小吏耳!姬家祖上曾至楚國相邦,彼時爾父在何處?!」
劉楠漲紅了臉,他這下、體會到平日不讀書的壞處了,想吵架都沒法像姬惠那樣用縐縐的言辭來駁倒對方,如果破口大罵,那只會更讓對方笑話他們是鄉野賤民。
但劉楠的難堪並沒有維持太久。
很快,他就聽見劉楨不緊不慢的語調響起。
「四百年世家?四百年上溯,何來世家?若論血統,誰人不是三皇五帝的後裔?王侯將相,何來天生貴種?不過是因緣際會,趁勢而起罷了!姬家若真有能耐,何至於淪落到避居鄉野,與一群賤民朝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