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近晚,初夏將臨。
空氣中還帶著點潮濕,但這種潮濕又不至於讓人感到煩悶,呼吸之間反而有股草木的清新,從牖窗支開的空間往外探看,可以看見杏樹上綴滿纍纍的花朵,團團粉色如被抹了胭脂的雪,剔透可愛之極。
尤其是再過一兩個月,這些花朵就將變成沉甸甸的杏果,就讓人忍不住欣喜起來,到時候,杏子可以直接吃,可以做成酸酸甜甜的杏脯和杏醬,杏仁可以敲開來吃,杏葉好像可以入藥,那應該也可以當野菜吃吧。
喔對了,還有現在的杏花,等摘下來,用開水燙一下,然後放入冰水中浸涼,再切點小黃瓜,拌點香油和鹽,嘖嘖,那簡直是人間美味啊!
劉楨只消這麼一想像,就控制不住口水快要流下來了。
假如此刻有人從窗外路過,看到一個女娃娃支頤趴在窗邊,定會以為她已經沉醉於滿目的春景之中,絕不會猜到她腦子裡轉著的竟是這些念頭。
只是,當她回望案上那碗蒸熟的豆飯時,就忍不住惆悵地歎了口氣。
「阿楨!」喊她名字的聲音伴隨著腳步由遠及近。
劉楨直起身體,扭頭應了一聲。
年輕的婦人跨過門檻,她的腳步並不快,一手還扶著腰,肚子則隆起微微的弧度。
大襟窄袖,從她的穿著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的鮮明特徵,每次看到這樣的衣服,劉楨總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提醒:這不是她的南柯一夢,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阿母。」劉楨走過去扶住婦人。
張氏擺擺手,一眼就看見那碗還沒被動過的豆飯,嘴角微微一彎:「又不喜歡吃豆飯?」
劉楨不以為窘,反倒笑嘻嘻地道:「阿母,我瞧外面的杏花開得正好,不如摘點下來製成涼菜,跟黃瓜拌在一起,也可配粥吃。」
張氏不解:「黃瓜是何物?你說的可是瓠瓜?」
劉楨可愛的笑容一僵。
差點又忘了,別說這個季節沒有黃瓜,就算有,那也是百來年後張騫通西域的事了,香油就更遙遠了,貌似直到東漢末年,才會有芝麻油的產生。
呵呵,醒醒吧少年,這個世界無比殘酷。
張氏說的瓠瓜,其實就是葫蘆,也叫大黃瓜。
「是吧……」劉楨的眼珠轉了轉,打著馬虎眼。
張氏一笑:「瓠葉味苦,我只聽過可以入藥,卻未聽說還能做成吃食,你若想要,倒可以拌些薺菜,只不過杏花的味道我也不曾嘗過,阿楨,你卻從何處學來的這些法子?」
這會兒劉楨已經反應過來,想好了說辭:「是我聽大父說過的,正巧咱們家有杏樹,也不需到野外去採摘了,若阿母允可,我便去摘些下來,讓阿父阿母和妹妹都嘗嘗味道。」
小女孩的嗓音清脆婉轉,讓人分外舒服。
張氏微笑著摸摸她的髮辮:「既是大父所說,那就依你吧,或可等你阿父或大兄回來,再讓他們幫你,我們今日還得到你大父那裡去問安,你先將豆飯用了再走。」
在這個時代,子女應該對父母盡孝已經成為默認的風序良俗,所以劉遠一家每隔五天左右就會去向父母問安。
劉楨:「謹諾。」
張氏一走,她的肩膀又垮了下來,對著那碗被忽略已久的豆飯,再次歎了口氣,認命地拿起木箸吃起來,一邊想像著自己其實是在吃一碗美味的紅燒牛肉麵。
實際上,現在的平民所食大多便是這豆飯藿羹,劉家雖然不至於家徒四壁,但也不可能像貴族那樣每頓都吃粟米飯,再貧困一點的人家,甚至連豆飯都吃不上,只能吃麥飯或糟糠。
劉楨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明白歸明白,如果你每天都吃這種大豆蒸出來的飯,一吃就是五年,任誰都受不了,這也難怪她一大清早起來就瞅著外面的杏花流口水了。
說起來,劉家非但不是一窮二白的貧苦人家,在當地還稱得上小有名望。
劉家所在的地方是向鄉,劉楨曾特意瞭解了一下,這地方現在屬於穎川郡治下的長社縣,戰國時期是韓國的地盤,秦皇統一六國之後,在全國範圍內設郡縣制,向鄉也就歸到了穎川郡的管轄範圍內。
而劉蘊,也就是劉楨的高祖父,在世時曾任向鄉的三老,放在後世,這就相當於一個鄉長。
當時可沒有什麼公務員考試,更加沒有科舉制度,國家任用賢能都是靠推薦,劉蘊這個鄉長也就有了推選向鄉賢良子弟當官的權力,所以劉家現在,除了劉楨的父親之外,基本都有官職在身。
像劉楨的祖父劉薪,現在是向鄉的嗇夫,類似於鄉長的屬官,勸農收稅,調解糾紛,基本什麼雜事都可以管。
劉楨的伯父劉弛,則是縣裡的令史,負責掌管書的,有點類似後世的史館館長,但怎麼說也是縣城裡的官,所以在劉家也算頂樑柱。
雖然父兄都是下層官吏,但劉楨的父親劉遠並沒有在政府裡謀職,娶了兩任老婆都還是商人家庭出身。
他的原配周氏,也就是劉楨的生母,在生她的時候傷了身體,當年便過世了,如今的續絃張氏,卻是劉楨的繼母。
雖說是繼母,張氏對劉楠和劉楨兄妹二人卻稱得上和藹可親,恪盡職守了,彼此的關係也很融洽,即使劉楨對她不可能像對待自己真正的生身母親那樣親暱無間,卻必須承認,不是所有繼母都是惡毒無良的。
對於生母的印象,劉楨已經非常模糊,縱使她的記憶力比尋常孩童強上許多。實際上,她只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本來是準備叫劉貞的,取女子貞潔之意,但那個時候,父親劉遠正好從外面進來,聽到了周氏的打算,便抱起還在襁褓中的劉楨笑道:「楨者堅木,不如改貞為楨,正好與阿楠的名字應和。」
阿楠正是劉楠,劉楨的同母兄長。
自此她的名字就從劉貞變成了劉楨。
從這一點來說,劉楨是很感謝自己的老爹的,雖然兩個字同音,但不管是寓意還是字面,楨都要比貞好上太多了。
除了劉楨之外,如今張氏所出的兩名女兒,一名婉,一名妝,都與女字有關,劉楨私心覺得,還是她的名字比較好聽。
但是兩任有著商賈背景的老婆,也為劉遠帶來不少的非議。
因為在此時,商人的地位已經變得非常低。
秦國自商鞅變法起,為了鼓勵農耕,一反當時六國大流,推行重農抑商,即使後來呂不韋以一介商賈執秦國國政,也沒有改變這種大方向的政策。
等到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一國之策變成天下之策,為了防止六國復國之心不死,與商人勾結,也為了防止人們全部跑去經商,他老人家再次強調了商人的卑賤,把商人列為最末等的庶民。
劉楨雖然早就知道秦代的重農抑商很嚴重,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觸如此直觀,正因為劉遠一連娶了兩個老婆都是商人之女,再加上他原本就是家奴婢之子,而不是正室所生的兒子,所以連帶他在劉家的地位也非常尷尬,甚至被迫分家出來單過,沾不上父兄的一丁點光。
但話說回來,劉遠不受寵愛,又是庶子,如果不是娶了商人之女,經濟情況絕對要比現在還窘迫數倍,之所以劉楨現在還能吃上豆飯,劉家也還能維持中等的生活水平,全靠生母周氏和繼母張氏陪嫁過來的嫁妝。
劉楨私下猜想,她那位老爹很可能也明白這種現實狀況,所以非常聰明地選擇了實惠的老婆,而不是去攀高枝求娶什麼有名望之家的女子,畢竟吃飽飯比什麼都重要。
現在可不是明清,別說資本主義萌芽,連封建制度都才剛剛起步,女子陪嫁的嫁妝也不可能有什麼莊園鋪子,周氏和張氏娘家的家境都比較殷實,陪嫁過來的嫁妝就是一點錢財和牲畜而已,這些年為了維持家裡的生計,別說周氏留下來的嫁妝,就連後來續娶的張氏也貼補了不少進去。
食不知味地把那碗味道獨特,帶著淡淡鹹味的豆飯用完,劉楨老氣橫秋地捶了捶那條稚嫩的小腰,從墊子上爬起來。
不管再過多久,她估計還是沒法習慣這種跪坐的方式,神啊,為什麼不讓她延後幾百年再出生呢,起碼去到椅子已經發明了的時代也好啊!
劉楨的內心淚流滿面。
作為千古一帝,秦始皇無疑在後世擁有無數粉絲,由於漢武帝之後儒家獨統天下,加上史學界大v司馬遷同志的影響,史書對秦始皇多是褒貶不一,甚至貶多於褒,直到近代,又漸漸興起一股為始皇平反的風潮。
在她剛剛得知自己所處的朝代時,也小小激動了一把,萬里長城,十二金人,秦皇陵,阿房宮,想想吧,這些偉大的創造,現在都還完好無損,正與她處在同一個時代,又或者即將在她的見證下矗立起來。
不過幾年下來,劉楨的滿腔熱情已經逐漸被消磨殆盡,原因很簡單,第一,秦始皇再偉大,她又見不到真人,那就像一個天邊的偶像,可望而不可即。第二,萬里長城,秦皇陵,阿房宮再偉大……原因同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豆飯實在是太難吃了!而且請注意,這個時代的人們,尤其是平民,一般一日只吃兩頓,而不是三頓!
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即使不是吃貨,在這裡待了五年之後,劉楨也被硬生生地逼成了一個吃貨。
身為升斗小民,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連吃飯問題都解決不好,其它問題就更沒有心情去考慮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劉楨覺得這句話真是太有道理了。
與其幻想什麼時候能親眼見到國家主席一面,還不如好好想想要怎麼改善伙食質量吧。
看了看窗外的杏花,劉楨第三次歎了口氣。
這個願望,任重而道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