僮僕躬身而出,不一會兒,兩個俊美絕倫的人就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不論是毛騰還是石崇、賈謐和劉輿都目瞪口呆,心中都只有一個同樣的想法:「竟會有如此一對璧人!」抱著笙的女子一襲黃衫,雖然冷若冰霜,卻依然散發著桃李般的和煦,芍葯般的動人,她不是別人,正是毛騰送走的黃衫女子。身後握著簫的卻是一個異常俊秀的男子,端得是面如冠玉,妖冶嫵媚,教人難以將他和「男子」兩字等同。
「原來她叫輕筠,真是人如其名。」毛騰暗想。
石崇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二人,不禁嘖嘖歎道:「此二人雖不如綠珠,卻也是別有一番風味,想不到翩翩濁世的王尚書,卻也有常人所好啊。」賈謐亦歎道:「季倫兄,非也非也。像王尚書這樣的神仙中人,有這樣的妖童艷女服侍,才是常理呢。」
王衍呵呵一笑,道:「兩位說笑了,此二人乃是王某為小女聘請的教師,可不是尋常下人。這男子名喚孫秀,是琅琊人,也是王某的同鄉,吹得好簫又擅詩文。這女子名喚輕筠,是江南人,極擅吹笙,又會書畫。有此二人督導教習我那兩個女兒,王某卻是歡喜得緊吶。孫秀、輕筠,此二人乃是和魯公和荊州石使君,他們與我往來甚密,錯看了你倆,還望你們不要往心裡去。」
輕筠明眸轉動,輕笑著瞄了毛騰一眼,向王衍盈盈一拜道:「妾身不過尋常女子,能見這幾位貴客已是三生有幸。貴客不知尚書愛才禮下之意,就算有誤解,輕筠也能理解。」孫秀卻有些侷促,向眾人拜了拜,道:「小生孫秀,見過諸位貴客。」
石崇忽然拍案作色,喝道:「好大膽!你竟敢和當朝會稽公伏波將軍同名?」
孫秀嚇得直哆嗦,猛地朝石崇跪倒。輕筠玉臂一動,纖指微觸雪白的下頜,緩緩朝石崇一禮道:「這位老爺,姓名是父母所取,怎怪得孫郎?孫郎不過琅琊一介寒儒,又不是東吳孫氏的後人,焉能知道會犯了會稽公的名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何苦為難孫郎呢?」
「孫郎……」毛騰忽然心中一動,她叫得如此親切,這孫秀也必定是她親近之人了,難怪會執意離開。念到此處,毛騰有些豁然開朗,卻也不無醋意,只是搓著手中的酒盅,悄悄歎息了一聲。輕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別過了頭去。
石崇裝作一副思索的模樣,盯著輕筠皺起眉頭道:「石某,好像在哪裡見過姑娘吧。」輕筠道:「君侯見笑了,我等寒庶,怎麼有機會見過君侯這樣的貴人呢?」石崇哈哈一笑,王衍擺動拂塵道:「石使君,莫要嚇唬他們了,輕筠雖然膽大些,可要是嚇壞了孫秀,那妙如天籟的笙簫合奏,就聽不成了。」
石崇這才沒有繼續發問,斜著腦袋抱膝而坐,盯著輕筠與孫秀心中暗道:「我那金谷園中,樂器高手如雲,豈會在意你這裡的二人?只不過這般妖童艷女身在洛陽,卻沒被我發現,我那些下人真是辦事不力啊。」
王衍向二人微微側目,輕筠和孫秀便坐在末席,四隻白皙的手臂各自拿起樂器,悠揚婉轉地合奏了起來。毛騰雖然聽不懂他們究竟在奏什麼曲子,可是曲風潺潺綿綿,如怨似訴,卻是情深意長,極為動人。而輕筠和孫秀兩人的眼睛,也含情脈脈地相互對視,更是增色不少。然而心境不同,感受也不一樣,毛騰聽著這芙蓉泣露般美妙的曲子,竟有了感同身受的奇異錯覺,看著輕筠與孫秀的默契的配合,胸口一股酸澀卻堵了起來,一壺美酒,竟被他須臾之間喝個乾淨。
「好一曲《鳳求凰》,想不到司馬相如的琴曲,竟被這二人變為笙簫合奏,卻又天衣無縫,真是蔚為壯觀。」劉輿是個行家,連連點頭,一隻手也跟著旋律輕輕揮舞。賈謐則閉上了眼睛,似乎正在慢慢品味,咀嚼感受。石崇雖然滿懷不屑,卻也暗忖:「這一對賊男女,確實演奏得不錯。」
孫秀在方纔還侷促不安,一旦演奏起來,卻似乎已經置身其中,毫無怯意。一曲畢後,輕筠接著吹奏,孫秀緩緩放下簫來,引吭高歌: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孫秀的歌聲滿懷情意,入木三分,輕筠看他的眼神,亦是深情款款。眾人連番側目,毛騰卻是越聽越悲,不過他總算定力極好,只是附和著他人的喝彩,抬起頭來,卻看到輕筠又在看著他,還是那副似笑非笑地閃爍神情,毛騰不禁失笑出聲,只能再灌一杯酒掩飾尷尬。
石崇忽然撫掌大笑道:「好好!王尚書,石某枉稱洛中第一富豪,卻也沒聽過這般曼妙的合奏和這等美妙歌喉,哎呀。只是到了荊州,卻無法再聽如此仙音,石某遺憾之極啊!」王衍聽出了石崇的弦外之音,呵呵笑道:「季倫兄說笑了,誰人不知天下享樂事物都在金谷園,就是聖上也讚歎不已,又豈會賞識他們二人的尋常曲子。」
石崇搖了搖頭道:「王尚書,我知道你素來不喜錢財,視之為糞土。不過石某藏有數副鍾太傅的真跡,情願割愛於尚書,只求換此二人,免得石某在荊州老是念想寢食不安。」王衍笑道:「季倫兄,此二人乃是自由身,你若喜愛,只管問他二人便可。」
王衍神態自若繼續品酒,石崇望著輕筠和孫秀,道:「既然兩位是自由身,那再好不過了。如果石某以客禮待二位,可否隨我去荊州?」輕筠拿開笙管,一禮道:「承蒙使君錯愛,王尚書待我二人甚厚,況且輕筠還要陪兩位小姐,外加我二人也捨不得離開洛陽,所以就對不住使君了。」
石崇一陣大笑,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塊散發著暖光的玉璧來,丟到了案幾之上,笑道:「這塊璧,如何?」
輕筠道:「自然價值連城。」
賈謐和劉輿皆目瞪口呆,毛騰也不禁暗暗吃驚:「這廝還真有暴發戶的氣質!」
石崇道:「聽卿一曲,自當以禮謝之,這塊璧給你了。」
輕筠搖了搖頭:「雖然我也很喜歡這塊璧,可妾身也明白孟子可取不可取之理,此物傷廉,故不當取。」
石崇笑道:「想不到姑娘倒還是飽讀詩書之輩,不過孟子迂闊之論卻不當取。姑娘若是喜歡,自可取之,石某也沒有別的要求,更不會因為一塊璧而強迫姑娘跟石某南下荊州。」輕筠道:「如果我拿了璧,卻不跟使君走,那便是不義。所以請使君諒解,畢竟玉璧不過身外之物,比起妾身如今的自有逍遙來,卻是不值一提。」
石崇頓時滿臉鐵青,毛騰卻忍不住又看了輕筠一眼,心想:「真是奇女子!」
石崇是天下首富,又是晉朝開國元勳石苞的兒子,而且位居安陽鄉侯,鄉侯雖然在爵位中不足一哂,但好歹也是高爵,他斗富國舅王愷,聚友金谷園,幾乎一生囂張,怎受過這等拒絕?當下老羞成怒,一把將玉璧摔在了孫秀面前,哼地說道:「小白臉,這玉璧本使君賞給你了!」
孫秀愕然,輕筠暗暗使眼色給他教他別拿,可是石崇殺人般瘆人的眼神死死盯著孫秀,孫秀不禁渾身都顫抖起來,石崇又掏出一顆雞蛋大的珍珠來,扔石頭一般扔到了孫秀面前,冷笑道:「你這廝,是嫌本使君給得太少嗎?」
孫秀撲地就跪了下來,趴在地上撿起了玉璧和珍珠,哆哆嗦嗦地道:「小……小人……小人……不敢要……」
「給你了!」石崇猛地站起身,對孫秀呵斥一聲,接著又朝王衍倨傲地一拱手,說道,「王夷甫,石某還有要事,不奉陪了!」說罷便離席而去。王衍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揮了揮手:「使君慢走。」
石崇已經離去,賈謐和劉輿互相搖了搖頭,賈謐道:「王兄莫怪,石季倫就是這個性子。」王衍笑道:「率性而為,亦是真人了,王某怎會怪他。孫秀,那珍珠和玉璧既然是石使君賞你的,你便拿了吧。」孫秀如蒙大赦,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慌慌張張地撿起了地上的珍珠和玉璧,引得賈謐和王衍一陣大笑。輕筠娥眉緊蹙,連聲道:「孫秀,大丈夫不食嗟來之食,這些東西你也有臉去撿?」
孫秀訥訥地道:「輕筠,這兩物……價值連城……足夠我二人一生的花費了,這……」
「你要拿,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輕筠鳳眸含怒,長袖一揮,這便氣沖沖地走了。孫秀訥訥地望著她的背影,嘴唇翕張幾下,終於還是把珍珠和玉璧塞進了衣袋中。毛騰不禁暗暗歎氣,劉輿卻開懷大笑道:「孫秀,你做的對啊,大丈夫能屈能伸,要養活輕筠這等國色美人,在石使君這樣的財神面前受點委屈又算什麼?」
孫秀感激地望著劉輿,朝他磕了個頭,哆嗦地朝王衍打個拱,就急匆匆追著輕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