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的心已經碎了,就在那月中人開口一霎那碎成一片片。
她的聲音彷彿帶著讓人心碎的痛楚,每一個字說出都似帶著一滴心血,杜鵑突然想到了昨日她在血菊中舞避傳來的那一聲歎息。
那一聲來自碧落黃泉的歎息。
「你是昨天那個人!」杜鵑大聲道:「你究竟是不是拜月教的小公主?」
月中人歎息道:「我是誰真的很重要嗎?」她這話中竟帶著無盡的委屈和酸楚。
杜鵑竟不敢再問,彷彿她再問下去自己便犯了天大的過錯一般,她只能問道:「你們總該告訴我,將我綁來此地,打扮成這樣究竟是為何?」
「我該走了……」那月中人並不回答,反而幽幽道:「有緣再見!」
「走了?」杜鵑急道:「你還沒有告訴我呢,怎麼能一走了之?那你又何必要來?」
月中人已慢慢的沉入水中,明月也慢慢黯淡:「我來只是為了看你一眼,你果然很像,也果然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月光沉醉,蒼白如醉。
「你說什麼,什麼很像!講清楚再走!」杜鵑勉強掙扎想要起身,可是她全身無力只能跌落小舟裡,眼睜睜的望著月中人慢慢消失,月光漸漸散去。
她是個霧一般的女人,也是個月一般的女人。
霧迷月白。
流水已引動小舟慢慢往岸邊靠去,岸邊枯松滔滔,小亭矗立。
這老松已到了初秋,開始一點點的泛黃,也有偏偏落葉點綴在池水上。
小舟已靠到了小亭,杜鵑首先看到的便是亭正上頭寫著「葬花魂」三個大字的橫匾,墨綠色的石柱,潔白的迴廊。
只聽一個嗚咽之聲,一邊哭吟: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詞本是前朝一身世凋零的大文豪借助姑娘嬌唇吐露出來的淒楚憾慨,令人身世兩忘,心酸不已,如今杜鵑聽得到只是亭中人哭吟的一部分,便已是兩淚漣漣,不能自己。
她自己之身世比之這凋零落紅不予多讓,想來自然大有同感。
「你說,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亭中人幽幽道。
他似乎在問天地,又似乎在問自己。
杜鵑透過自己婆娑的淚眼,仔細一看,只聽庭中一人黃衫直立,背負雙手,仰面望天。
天空一輪明月朦朧。
月朦朧,人朦朧。
杜鵑認得這黃衫人正是白日裡她跟丟的莫言客棧總管黃華,在他的身周還站著四個白衣人,白衣勝雪。
她突然想起來了自己被換上的這身裝扮像誰了,這正是日間在竹林中見到的那四個白衣人的穿著,更準確的說是白雪的穿著,在江湖上,只有白雪才會這麼穿。
「黃總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杜鵑疾聲呼喊,語氣中帶著強烈的怨念和怒氣。
「黃總管?」黃華本來凜身昂首,凝視明月,此時一低頭,望向杜鵑,卻是淚流滿腮,雙目更是空濛一片,仿若看不到焦點,好似他的魂已隨著明月而去了。
「黃總管是誰?」
杜鵑一噎,心中暗怕:這人莫不是瘋了,不然怎麼模樣癡癡傻傻,說的話更是顛三倒四?
「黃總管就是你!你就是這個莫言大客棧的總管黃華!」
「黃華?」黃華咋聽聞自己的名字,竟然雙肩一震,似乎有絕大巨雷在他心中響起,將之震醒,「我是莫言客棧的黃華!」
杜鵑尖聲道:「謝天謝地,你總算還記得自己是什麼人?!」
黃華忽然大聲否認道:「不,我不是人!」
杜鵑已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她如果現在還能動彈的話早就衝上去對著黃華的面門就是「啪啪啪」十幾個響亮的大耳光。
「你不是人!你算是個屁!就是是個混蛋!混球!殺千刀的!老娘被你害死了!!你怎麼還不去死!去死了算了……」
杜鵑一口氣將自己這一日受到的委屈全部發洩了出來,此時她哪還有半點大家風範,簡直就是個街頭買菜的潑婦,她不停地罵,將在混亂城裡學到的三教九流罵人的話都狠狠的罵了一遍,才氣喘吁吁的軟癱在小舟上,圓睜著丹鳳眼,惡狠狠盯著黃華。
黃華竟似完全聽不到杜鵑的罵聲,他面上依然癡癡困困,等杜鵑罵完後才低聲道:「我本不是人,我早已不算是人,我只是個鬼……」
「鬼?」杜鵑只覺得自己用盡全力力氣揮出一拳,卻只打在空氣上,這種落差只會讓她更加難受。
黃華竟然露齒一笑,他雪白的牙齒在月光下竟有些陰森。
「此地名曰:葬花魂。花魂就是鬼!」
「吾名癡鬼!」
「癡鬼?」杜鵑倒覺得這個名字實在很適合這個模樣的黃華,本來她該笑一笑的,可現在她實在沒有心情去笑,她無奈道:「那麼,你究竟想怎麼樣?」打不能打,罵又無用,自稱自己是鬼,面對這樣一個人,她還能怎麼辦?
黃華低聲道:「不是我想怎麼樣,而是你想怎麼樣?」
杜鵑努力的深呼吸三次,將胸口就要爆炸的怒氣平息下去,才怒道:「你將我迷倒,又弄了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欺辱於我,現在還問我想怎麼樣?!」
黃華似乎完全看不到杜鵑的怒氣,他恭敬道:「沒有人能將你迷倒,也沒有能夠欺辱你。」
杜鵑怒極反笑,道:「那麼,看來還是我誤會你了?」
黃華道:「你也不會誤會任何人,只因你身負玲瓏心,任何人和事都會被你很快看穿。」
「玲瓏心?」杜鵑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一股涼意漸漸的至她背脊升起,針一般的鑽入她的腦裡:「什麼玲瓏心?」
黃華道:「玲瓏心就是江湖中人對你的評價。」
「對我的評價?」杜鵑喃喃道:「我怎麼不知道?」
黃華歎道:「你不該忘記,或許你多看一眼他們能夠想起更多的事情。」
他們就是亭中另外四個白衣人,白衣、黑帶、束髮。
杜鵑猛地頭皮一陣發麻,腦袋一下子炸開了鍋,她放聲尖叫:「是白雪!是白雪搞的鬼!他在那裡?叫他出來!是男人大丈夫就不要搞這些鬼鬼祟祟的東西!!」
她厲聲尖叫,卻發然看見黃華正在用一種奇怪而不解的眼神望著自己。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快點叫白雪出來!!」
黃華輕輕的歎息一聲道:「雪少爺,你睡了一覺莫非已忘記了自己是誰?」
雪少爺。
江湖中只有一個雪少爺。
風花雪月的雪少爺。
春少爺執掌殺人劍,雪少爺醉臥美人膝。
「你說我是白雪???」杜鵑終於知道自己害怕什麼了,她發懵的望著自己身上白衣、黑帶、束髮,忽然爬到舟沿,低頭去照池中水面。
只見明月當空,水面如鏡。
一張絕世妖姬般的秀容靜靜的出現在水面上,尤其是那一雙丹鳳眼,眼底的一抹碧綠,如冬日下的暖陽,春日裡的江水。
舟首銅爐中的香煙一陣陣飄過來,隨著她的呼吸,滲入她的腦子裡。
他竟似已將完全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杜鵑癡癡的望著這張臉,竟漸漸覺得真有另一個人附體到了自己身上。
「不是我說你是白雪。」黃華歎道:「雪少爺本就是白雪,又何必要癡鬼多說。」
「癡鬼?」杜鵑忽然響起了一個傳說,一個江湖上偶爾可以聽到的傳說。
「落紅無情,踐踏春泥;七葉零落,化作厲鬼。
此生已死,黃泉莫見;此身不老,千年護花。」
這個傳說講的是八個人七葉一枝花。
七枚綠葉永世守護蝶戀花。
十年前,當蝶戀花謝去的那一日,七葉甘願做鬼,從此人間不見。
「你是七葉一枝花!!是昔日百藥門下還沒死絕的**!」
**的別名就是黃華,他早已在一開始便告知了世人,更種下了滿園菊花。
這就是所謂的大隱隱於市,膽量和氣魄驚人。
「哈哈哈!!!」黃華厲聲大笑,他本是謙謙君子,此時面容猙獰竟如厲鬼:「沒想到十年過去了,雪少爺記得我們這群該死之人!」
杜鵑見他已被拆穿了身份還口口聲聲喊自己是白雪,她的心又開始往下沉了,她知道,自己這一次只怕是落入了一個精心策劃的圈套中去了。
「你想讓我假扮白雪,目的肯定是為瞭解這次烏靜靜被擒,各方圍剿白雪之困。但是我不過是個煙花女子,身上這點功夫肯本不及白雪的一成,又能幫得了你們什麼?」
杜鵑目指亭中木雕般的四個白衣人,痛苦道:「你們有這麼多的白雪,為何還要我這個外人來充數?!」
「我不是白雪。」
突然,其中站在最左面的那個白衣人開口道。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
「我不是白雪。」
又一個白衣人微笑道。
他的聲音也同樣的沙啞低沉。
「我不是白雪。」
「我不是白雪……」
四個白衣人挨次的說了這麼一句話,他們每個人說話的時候都帶著似有還無的微笑,他們的聲音都一般的低沉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