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論道,不可沒有助興之物。」董仲舒話一說完,秦城便接話道。
到這個時候,秦城就發現,董仲舒原來是個頗有些可愛的傢伙。倘若是一般人碰到當下治國理念之爭這種事情,說不得肯定是惱怒不已,然後機關算盡,千方百計來為難自己,展開殘酷的政治鬥爭而。但是董仲舒則不然,到了此時,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來與自己論道!
當然,這裡面肯定有新法勢頭猛勁的原因,卻也不排除董仲舒先來探探底再決定如何區處,但是無論如何,董仲舒能來與秦城論道,就已經說明了其人的別緻。
「大將軍要何物助興?」董仲舒見秦城有興致,便笑問道,也有些心喜。心喜不是因為秦城要助興之物,而是秦城的態度。
一般情況下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能碰到一個說理的大將軍,董仲舒怎能不喜?
秦城見董仲舒入了套,便說道:「我若勝,則博士助我;若博士勝,則我日後不再過問儒家法家之事。」
秦城說的有些模糊,但是他相信董仲舒能夠聽得明白。
董仲舒撫鬚呵呵一笑,「大將軍倒是好算計,如此一來,大將軍不是盡佔便宜?誰不知新法四位首倡者中,個個皆是大才,尤其是那竇非,時人都說其有商君之風。大將軍若是說只你一個人不過問法家儒家之事,是不是太小氣了些?」
秦城搖搖頭,義正言辭的反駁道:「博士隻身一人,我也是隻身一人,我要博士助我,也只是要博士一人而已。況且,博士乃是當世大才,秦某區區一莽夫耳,與博士論道本就是硬著頭皮,鮮有勝算,若是如此博士還不讓我,倒是不公平了!」
「大將軍好厲害的說辭!」董仲舒讚歎一聲,「大將軍這是讓老朽無法推辭啊!」
「這麼說博士是同意了?」秦城笑道。
董仲舒知道再爭論也沒用,再爭論恐怕就真會出現秀才遇到兵的尷尬了,索性不再糾纏,「如此,老朽有一請求。」
「博士儘管說來。」秦城伸手作請道。
「坐而論道,以茶輔之,未免顯得味淡。不知大將軍,可飲酒否?」董仲舒洒然道。
秦城稍愣,隨即大笑:「如此甚好,正和我意!」說罷向僕人招呼道:「上酒!」
「多謝大將軍!」董仲舒拱手,「既然大將軍如此耿直,老朽再若多說便是矯情了。」說著問道:「是大將軍先開始,還是老朽先開始?」
「博士乃是前輩,自然是博士為先。」秦城說著行禮道:「今日秦城願受教!」
董仲舒道一聲不敢,這便一揮衣袖,侃侃而談道:「自大禹立國以來,我中原行道之法,首重於禮。及至周時,禮制完備,當是時,民知禮知恥,天下有序,朝堂有制,以成禮儀之邦,乃有大國文明。後春秋之時,孔夫子傳道立說,以周禮為樣,始有儒家之說。儒家之說,乃是禮制之說也,天子行仁政,天下行仁道,禮制完備,國家有序,此乃大國之風,昌盛之道。今老朽愚鈍,卻也願躬行儒禮一二,以求天和人和。」
董仲舒說時,秦城頻頻點頭,但董仲舒說完,秦城微微一笑,說道:「博士三兩之言,盡述國家之道,晚生佩服。」隨即話鋒一轉,道:「然,請問博士,國家有序以禮,然,國家欲強,欲勝敵之兵,該當如何?憑刀兵還是憑道理?」
「若只論刀兵不論禮制,末流耳,乃蠻夷之邦也!」
「如此,博士也說刀兵不可少,是否?晚生並不反對禮制,非但如此,晚生非常推崇禮制。但晚生有一言:禮制為本,但僅憑禮制,可能退蠻夷之兵?」
兩人這便你一眼我一語,慷慨陳詞,指點江山,大論天下之道。
兩人身旁,是僕人溫煮的美酒。
而屋外,大漢天下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其實從董仲舒對秦城提議的「賭注」表示異議,到最終不了了之,接受秦城的說法,就已經落了下乘,讓秦城佔據了上風主動。
雖然之後董仲舒主動出擊,意圖扳回頹勢,但正所謂一步亂步步亂,董仲舒越是想要挽回,越是想要扭轉先前的劣勢,就越是舉止失度,越失其風。
反觀秦城,輕鬆而隨意,刀鋒不顯,卻動輒殺人,一刀見血,完全掌握了大勢大氣。
因此這場論道,從一開始,便已經注定了結局。
兩人這一談,日月變幻,斗轉星移,酒沸酒盡,酒盡就沸,不眠不休,竟是整整兩日兩夜!
兩日之間,便是竇非來府上,秦城也未見。
到了第三日清晨,當旭日東昇時,董仲舒這才閉上了嘴,默然不語。
秦城飲盡碗中的酒,抓了一個餅咬了一口,招呼凝神沉思的董仲舒道:「博士,你我已經論了兩日兩夜,早該餓了,先隨意吃些,待會兒我再設宴招待。」
董仲舒卻像是沒有聽見秦城的話似的,一直處在低頭沉默中。
秦城也不多言,自顧自填肚子,吃得津津有味。
良久之後,董仲舒長長一歎,對秦城說道:「大將軍所言,儒家為本,法家為制,各行各業行百家之說,真乃千古良言,老朽聞所未聞,今日得此言說,老朽欣喜,卻又慚愧。老朽書也讀了不少,可之前從未想過吸取百家之長而成一門新的學說,今日聞大將軍之言,才知老朽半生治學,都是故步自封!」說罷向秦城深深一禮,「真乃是後生可畏,大將軍之才學,何止是統領萬軍,即便是大治天下,也無不可!」
「博士何至於此?讓晚生無地自容。」秦城放下咬了一邊的餅,向董仲舒行大禮,「方纔博士所說:汲取百家之長而成一門新的治國學說,可是實言?」
「大將軍面前,安敢虛言?」董仲舒歎道,「若是能得此學說,老朽這一生再無遺憾,可如孔夫子所說『朝問道,夕死可矣!』」
「博士既然有此想法,何不自己去著這門學說?」忽然想到這樣一門學說可能產生的巨大影響,秦城都激動的有些難以自已。
「此說乃大將軍所有,老朽怎能竊他人之道?」董仲舒道,「況且,老朽老矣,餘生恐不能得此巨著。」
秦城知道,恐怕後一句才是董仲舒的真實想法,這些治學大家,哪一個不想留下一部煌煌巨著,影響後世?
於是秦城勸說道:「博士應該明白,若是這樣一部巨著問世,該會對後人產生多大的影響——這將是百家之說任何一家都不能相提並論的!而我觀當世大儒,未有如博士這般博學睿智者,此事,非博士不能勝任!」
「大將軍當真如此以為?」董仲舒的身體顫抖起來。
「當真!」秦城篤定道。
「好!既然如此,老朽願傾力一試!」董仲舒下定決心道。
「多謝博士!」秦城頓時大喜過望。
若說之前,秦城還沒有這樣一個立新學的想法,但是沒想到今日與董仲舒一場論道,竟然有如此收穫,實在是振奮人心。想想先前跟白馨歆說的話,秦城還擔心董仲舒老頑固老學究不好溝通,卻不曾想董仲舒竟是這般好說話——其實不是董仲舒好說話,而是此時大儒之士比之後世那些士子都還很「單純」,有著非同一般的胸懷,是真正的君子,而董仲舒更是這其中的傑出者,這才讓秦城今日能有這樣一番收穫。
說起新學,比之董仲舒,秦城更能知道這樣一門學說出來,對華夏往後千年的歷史,其影響當是何等深刻!恐怕歷史都要為此而改寫!所以他更是興奮難以自制,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助董仲舒完成這個偉大的工程。
「多謝大將軍!」董仲舒趕緊拜道。
兩人這便相視大笑。
這天下的大勢,因這一老一少的大笑,翻雲覆雨。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終究只是武夫所為;而談笑間天地變色,歷史轉向,才是大才之士應有之風采。
後來,秦城將竇非引薦給董仲舒,兩人便合力,耗費多年時間,著成百家新學,大興天下。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博士,快些喝些酒暖暖身子,待會兒我還要大宴博士!」秦城遞給董仲舒一樽酒,笑著說道。
董仲舒接過秦城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樽,身子晃了幾晃,竟然直接栽倒在地。
秦城當即大驚失色,忙讓人將董仲舒抬到廂房安置,急請醫官。
還好,董仲舒只是精力消耗過度,疲憊不堪,體力不支罷了。
董仲舒這一睡,便直接睡了一天一夜,中間一次都沒有醒過。
多年之後,關於董仲舒和秦城在大將軍府論道兩日兩夜,而後董仲舒力竭暈倒多日不省人事,醒來後奮力著書立說的傳說,隨著新學傳遍天下,一起為世人所知。當然,那時世人想起這一幕,都只會揚起大拇指讚歎一聲:「好一個大將軍,好一個大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