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圖城中尋找龍圖城,做一個永遠醒過來的迷天大夢。
或者也不是夢。
但是不是已經無所謂了,鮑君只在乎韓洛飛的畫像。
第二天一早鮑君便去了柳城西郊,他覺得他幾乎像是一個瘋子,竟然在尋找一座謠傳中的怪山。按著人們描繪的大致方位跋涉了一天的山路。
傍晚時分,忽見一座別緻而絢爛的小山矗立於亂草荒郊。正是春末時節,而那山間卻楓葉紅如夕霞,銀杏黃似金枝。鮑君驚喜萬分,那定是龍圖山無疑了。
沒想到龍圖山真的存在?那山上是不是真的有一座龍圖城呢?
但鮑君卻已無力踏入那番奇景,鮑君向來體弱,經過一天的遠途,他早已疲憊不堪。鮑君力不能支倒在草地裡,他只想休息片刻,而這一倒便昏睡過去。
鮑君在深夜醒來,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移身到了龍圖山頂。眼前紅楓亂墜,杏葉急飛,三間殘破古舊的草木屋儼然於冶艷山色之中,木欄歪斜,階苔重生。鮑君踏入柴扉,陣陣怪風幾乎如捶打般撞擊在他胸口,鮑君心中充滿了驚恐和莫名的宿命感。一個模糊的人影佇立於最大的那間草木屋中。那屋頂盤繞著一株艷麗的紫籐花,屋前燃燒著兩把藍色火炬,火焰在風中不晃不搖。鮑君走近木屋,那人影漸漸清晰:青色長袍,白髮肆揚,形如枯骨,他竟是那雨中相遇的老人。
「您……您……您怎麼……」
還沒等鮑君問清緣由,老人放聲一笑,笑聲詭異得驚散漫天的亂風輕杏。笑罷,老人立起一塊畫板,慢慢解開右手上纏裹的白布,那隻手,青色的皮膚上鑲嵌著黑色的細鱗。老人用青手挽起一支三尺有餘的畫筆,原本緊閉的右眼忽然暴睜如裂,那隻眼,紅色如焰火般的瞳仁。老人右手持筆,左手拿著洛飛的照片,三尺畫筆自然生出色彩,塗抹在畫布上。筆尖風雲聚散,彩光流轉。鮑君驚駭,因為那張八年前神秘消失的照片,如今卻出現在那古怪老人的手裡。
為什麼會這樣?莫非這老人跟洛飛的死有什麼牽連?而就在鮑君驚恐萬狀聯想不斷之際,老人已經停筆,並用一塊黑布將完成的洛飛的肖像封蓋起來。
「喂!這不是給我畫的嗎?為什麼要封起來?」鮑君倉促地跑過去,急急伸手想掀開黑布,而手掌卻從畫板間穿過,從老人的身上穿過。這一切,難道是幻覺?
當然不是幻覺,是一場大夢。鮑君在龍圖山下昏迷了整整一夜。似夢非夢,夢醒之後,身邊卻多了一個用黑布密封的相框。那黑布皺舊不堪,似乎塵封了很多年的樣子。
鮑君扯去黑布,他的心猛烈地震顫起來,八年的苦思傾斜成淚如雨下,因為他看見洛飛就在他眼前。笑靨輕綻,長髮輕揚,嘴角輕掀,她輕輕地呼喚著:「鮑君……鮑君……」鮑君伸手去擁,手指卻碰在畫板上。鮑君恍然清醒,那是一副生動至極攝人心魄的肖像畫。
一陣冷風在鮑君的臉上勾畫出倉皇的宿命感,但很快就被鮑君的驚喜淹沒得不見蹤跡。鮑君抱起洛飛的畫像,匆匆返回了柳城。
回到柳城賓館,夜色已深。鮑君坐在洛飛的畫像前,心中充滿了羸弱的幸福感。無邊的思念徹底驅散了他的睡意,他看著畫中的洛飛,時而冷淚飄零,時而苦歎沉吟。
凌晨時刻,鮑君似乎看到洛飛的眼睛眨了一下。只是幻覺而已,鮑君心想。但接著鮑君又看到洛飛的嘴唇動了一下,一個如夢似幻的聲音在鮑君的腦裡縈繞起來:「鮑君……鮑君……」鮑君定睛細看,惶惑之際,畫像中竟生出一個散發白裙形如鬼魅的人影,從畫像中晃悠悠飄出來。鮑君被嚇倒在地,慌亂地爬到牆角,雙眼驚顫,嘴唇翕動。畫中的洛飛漸漸模糊,而那飄晃的魅影卻漸漸清晰:她那空白的臉上漸漸生出精緻的五官,白色的長裙上漸漸長滿洛飛喜歡的圖案,她的赤腳上徒然多出一雙布鞋。如輕蝶棲落花間,那魅影輕落在鮑君身邊,變成了洛飛的樣子。
洛飛細細地打量著鮑君,八年的光陰把鮑君折磨得憔悴和滄桑,也把鮑君雕刻得更加冷峻和帥氣。
「鮑君,是我呀!我是洛飛……」洛飛很快便認出了鮑君。
「洛飛?真的……是你嗎?」
「嗯!」洛飛點頭輕笑,一笑便暖風蕩漾,輕輕地吹散鮑君的驚恐。
鮑君又驚又喜,他把洛飛擁入懷中,他永遠記得這個輕輕的女孩,和她身邊輕輕的暖風。
夜風輕吟,夜歎人癡。月色薄寒,月笑人愚。他們熱淚千行,訴不盡情絲萬寸。他們深情相擁,依偎直到夜色消隱。
鮑君問洛飛為什麼會在畫像中。洛飛搖頭說:「我不知道,鮑君,我彷彿做了一場夢,一夢八年,夢裡只有無盡的黑暗,夢醒便看到了你!」
「龍圖山?一定是山上那畫師可以畫出人的靈魂。」鮑君親吻洛飛的眉角說。「洛飛,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嗎?」
洛飛的身體在清晨的第一縷暖光中漸漸模糊。「鮑君,我只能在深夜裡與你相聚。」洛飛說便變消失在晨光裡,回到了畫像中。
鮑君並不悲傷,因為很快又能和洛飛相聚。他倒在床上,微笑著睡去。鮑君一覺便睡到深夜,整整八年以來他唯一一次如此安然熟睡。
「鮑君……鮑君……」凌晨,鮑君被洛飛喚醒。
「鮑君,我帶你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那裡有長著翅膀的金魚和會跳舞的風箏。」洛飛說著便抓起鮑君的手往畫裡飄去。鮑君尚不及問個究竟,而他的一半身體卻已沒入畫像中,可是另一半卡在畫布上無法動彈。
「鮑君,快把眼睛閉上。」
鮑君閉上雙眼,他的身體隨即變得輕如蝴蝶,那感覺如夢幻般不可思議。片刻之後,鮑君慢慢打開眼簾,天哪!仙境般的世界豁然呈現在他眼前。香草奇葩生長在水面上,金魚海螺招搖在天空中,精美的風箏似蝴蝶一樣落天花蕊裡輕啜花蜜,天空沒有下雨,下的竟是千紙鶴。
「洛飛,這……這是畫裡的世界?」鮑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鮑君,從今天開始,這是我們的世界!」
鮑君牽著洛飛飄飄然飛在空中,他們的肩膀上落滿了白色的千紙鶴。鮑君折了一朵大如雨傘的百合花,舉在頭頂以花當傘,為洛飛遮擋那些下墜的千紙鶴。洛飛卻搶過花傘,把它扔進藍色的湖裡,她喜歡千紙鶴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一片蘑菇森林,最小的那支蘑菇,連他們兩個人手拉手都圍不過來。如夢似幻的童話世界令人如癡如醉。
天空中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卻又一道奇異的門。
「洛飛,那道門裡有什麼呢?」
洛飛搖了搖頭,畫裡的世界她也才初初見識。
「那我們進去看看!」鮑君一語未盡,他已拉著洛飛飄然飛起,搖著手臂像在天空裡游泳,越升越高,一直升到門前。
那是一道恢弘古舊的懸空之門,門上金燦燦刻著「畫魂鬼街」四個大字。門遇人自開,鮑君和洛飛跨過懸空門,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喧鬧長街。
看似年代久遠的建築。紅樓高閣,飛簷翹角,青石板街立垂柳,石橋在清風中婉約,廊亭在水面上婉轉。如此景致卻無法令人心怡,因為街道上絡繹不絕的人影陰森異常。或者旗袍古衣,或者現代婚紗,或者蓬頭垢面,甚至面目猙獰。鮑君已經猜到他們一定都是那老畫師筆下的鬼魂,不禁打了個寒顫,洛飛害怕得躲在他的身後。
「你是誰?新來的嗎?」一個獨眼胖子忽然出現在鮑君身邊,幾乎是憑空冒出來的。
「我……我叫……鮑君。」鮑君吃了一驚,怯生生地回答。
鮑君自以為自己說得很小心很小聲,沒想到語音剛落,整條街上的鬼魅卻忽然轉身向鮑君逼近,剎那間就將鮑君層層疊疊圍得水洩不通。一雙雙鬼眼冷冷盯著鮑君,彷彿忽然間已經乾坤倒轉人鬼互置,好像鮑君才是鬼魂,而滿街儘是見鬼的人群。
「鮑君!」「人群」中不知是誰驚呼,又不知是誰發問。「他真的是鮑君?」
「那她是誰?」
「郎才女貌,當然是他老婆咯!」
「他們怎麼會在這裡?不是還差一天嗎?」
「難道事態有變?」
一群鬼魅七嘴八舌喋喋不休,鮑君卻直打冷顫。一個面帶凶相的小女孩晃悠悠向鮑君走了過來,鮑君驚駭萬分大呼一聲:「走開!」
「他命令我們走開?」那些鬼魅面面相覷,隨即恭恭敬敬地退到街邊,不敢再接近鮑君。鮑君覺得奇怪,為什麼這些鬼魂對他如此言聽計從,其中一定有隱情。
鮑君拉著洛飛轉入一條小巷,凡遇到鬼魂,他只要一聲「走開」,那鬼魂就會退得遠遠的。鮑君和洛飛在宅閣樓宇間輾轉了許久,覺得那些鬼魂看來也沒什麼惡意,便不再躲閃。
鮑君疑心重重,經過一番詢問,得知龍圖山上的那老畫師可以把人的靈魂畫成肖像,他把無數的孤魂野鬼封入畫中,給每個鬼魂創建一個棲身世界。畫師的侍女怕鬼魂孤獨生變,於是創造了這條「畫魂鬼街」,與每一個畫中世界相連,供鬼魅聚會交際。
每個鬼魂都似乎知道一個大秘密,卻怎麼也不敢說,鮑君無奈,也就不再問了。
鮑君和洛飛走到一條河邊,那河水的顏色竟是美麗的玫瑰紅。洛飛折了一截柳枝,竟蘸著河水在地面的石板上畫起畫來,她輕轉手腕,畫出了兩顆心。「喂!該你畫了。」畫好後,洛飛毫不客氣地喚道,似乎根本就不認識鮑君這個人。
鮑君也折下一截柳枝,也蘸上紅色的河水。白癡都知道洛飛希望鮑君畫什麼,而鮑君卻畫了兩個正方形,將兩顆心嚴嚴實實地蓋住。洛飛氣得轉過身去,作出一副永遠不理鮑君的樣子。
鮑君又蘸了河水,又添了幾筆。「好啦!完成。」鮑君似乎很得意地說。
明明永遠都不理了,卻又忍不住要回頭看。石板上兩個正方形多了兩道交在一起的彎,巧妙地變成了一對連心鎖。玫瑰河水畫心鎖,寸寸帶情筆筆癡。洛飛甜甜地笑了,一笑便暖風蕩漾,溫暖在鮑君的心底。
洛飛扔下柳枝,俯身用指尖蘸了河水,依到鮑君身邊,竟在鮑君的臉上畫起畫來。「那我要鎖住你。」她溫柔地用指尖在鮑君的臉上勾出一把細鎖,滿臉儘是嬌笑。
「縱使殊途,你也永遠是我的洛飛!」鮑君將洛飛一擁入懷。
兩人本該幸福,兩人早該幸福。而就在這時,一曲詭異的笛聲幽幽響起,婉約淒楚,街道上的鬼魂聽到笛聲後立即散去,消失得無影無蹤。片刻之後,笛聲變成了風聲,一陣陰風把一個妖媚的聲音吹送到鮑君耳邊。「我可不這麼認為!」話音未落盡,怪風中已憑空蔓延出一株艷麗的紫籐花,籐蔓漸漸盤繞成人形,最後變換成一個妖冶的紫衣女子。「洛飛小姐是我家主人的未婚妻,她怎麼能是你的呢?」紫衣女子的聲音冷如冰雪。
「胡說!你是誰?你家主人又是誰?」
紫衣女子並不理會鮑君,她向洛飛邊行禮邊說:「洛飛小姐,我正式替我的主人來向你求婚。」
「求婚?」鮑君大叫一聲把洛飛擋在身後。「她不會答應的!」
「她當然不會答應,不過她也無法拒絕,明天凌晨,我家主人將親自到洛飛小姐的畫中,迎娶美麗的洛飛小姐。」紫衣女子說完,刻意地望著鮑君妖嬈一笑,然後化作紫煙瀰散。
天空中降下白霧。鮑君亂緒萬千,那紫衣女子是誰?她的主人難道是畫魂世界裡的惡霸不成?但他已來不及梳理,他只將洛飛緊擁在懷裡,宿命感鋪天蓋地而來。
白霧漸濃,朦朧漸深。洛飛消隱在濃霧中,整個世界散成雲煙,鮑君從畫像中漸漸脫離,回到柳城賓館,晨風把他的亂緒吹得更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