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4-19
露絲雅趕到縣衙,天色還不晚,家家的屋頂上已飄起了灰白色的炊煙。冬閒時節,農家只吃兩餐飯,夜飯都很早。
嘉應縣城不大,站在城牆上就可以看見城外的清溪鄉。這個丘陵鄉,四圍淨是連綿不斷的、黑洞洞的樹山,中間是一坦平陽,田里的泥土發黑,十分肥沃。一條沿岸長滿刺蓬和雜樹的小澗,彎彎曲曲地流過。澗上有幾座石頭砌的壩,分段地把溪水攔住,匯成幾個小小的水庫。一個水庫的邊頭,有所小小的稻草蓋的茅屋子,那是利用水力作為動力的碾子屋。
雖說是冬天,普山普嶺,還是滿眼的青翠。一連開一兩個月的白潔的野花,點綴在青松翠柏間閃爍。林裡和山邊,到處發散著落花、青草、朽葉和泥土的混合的、潮潤的氣味。露絲雅生在南洋,沒見過大陸上的鄉村。她一看見鄉里的草垛、炊煙、池塘,或是茶子花,都會感到新奇和快活。她興致勃勃地慢慢地走來。一路欣賞四圍的景色,聽著的各種各樣的鳥啼,間或,也有啄木鳥,間或,也有啄木鳥,用它的硬嘴巴敲得空樹幹子梆梆地發出悠徐的,間隔均勻的聲響。
進了城。街面上人也不多。到了縣衙門口,沒見到站崗的衛兵,她從衣兜子裡掏出她的那塊藍布手帕子,揩了一揩額上和臉上的細小的汗珠。
露絲雅上前去,輕輕推開縣衙的大門,裡面也沒有人。露絲雅走過天井,才上階磯,就看見一位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滿臉含笑地從房間裡出來,趕上幾步,熱烈地拉著露絲雅的手,隨即幫她取下身上的行李,笑著說道:「好幾起人告訴我,說來了一個外鄉的女子,穿得一身青,我想定是你。走累了吧?快進房裡坐。」
露絲雅見到這人,也很驚喜:「吳如孝?你不是在廣州做通判麼?怎麼來了這裡。」她和吳如孝都是黃埔講武堂第三期的,以前遠遠的見過。
「進來說。」
他們進了廳堂右首面著木板的東廂房,吳如孝陪著客人穿過廂房。進了後房。那是他的住室兼辦公室。他把門半掩,請露絲雅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鋪上。露絲雅看他頭上戴一頂淺灰絨帽子,上身穿件半新不舊的青布棉襖。他的眉毛細長而齊整,一雙眼睛總是含著笑。這個人,不用介紹,他們早就認得的。
露絲雅是黃埔少有的女學員,吳如孝自然是知道她的。而吳如孝是黃埔第三期第一批守闕銳士之一,在畢業後又參加了共和的第一次正儒科舉,因此被人稱作「雙進士」。露絲雅雖然沒和吳如孝正面打過交道,卻也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
在南下工作之前,露絲雅也把廣州和東江兩州的主要官員摸了一遍底,吳如孝被她列為重要的助力之一。只是沒想到吳如孝會在嘉應縣衙。她就把疑問提了出來。
「喔,嘉嘉應縣丞被槍斃了,縣令和主薄又缺人,就只好我來代理縣令。」
嘉應縣原來三位主官中,縣令是清廷的忠臣,跟著林則徐北返。主薄倒是很有上進心,被選調到剛剛在武漢成立的吏部弘文館學習。這嘉應縣一直是縣丞在管著。自從「剪辮放腳」運動展開以來,這位縣丞是百般推諉,後來又查出他和潮州行商從事走私活動,於是就被判處死刑。
「現在這裡就是我一肩挑,你來了,總算有個人幫忙。」
露絲雅笑了:「我可幫不了什麼忙,我是來解放婦女的。可要給你搗亂了。」露絲雅知道,吳如孝是一位不急不緩、氣性和平的人物。和他開開玩笑,無傷大雅。
露絲雅又打聽到,吳如孝是行商出身,對西洋有些瞭解,會算賬和記賬,還懂新型的複式記賬。在當他要轉考正儒科舉的時候,黃埔的炮兵教官懷特拉比斯連叫可惜。
露絲雅想起這些傳聞,又好奇地偷眼看看他。只見他兩眉之間相隔寬闊,臉頰略圓,眼睛總是含著笑。「這樣的人是不容易生氣的。但真生起氣來,那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驚天動地。」露絲雅心裡暗想。
吳如孝從衣兜裡摸出一根白銅鬥,藍玉嘴的短煙袋,又從袋裡掏出一片煙葉子,一匣火柴。他把煙葉放在桌子上揉碎,從從容容,裝在煙斗裡,點起火柴。他一邊抽煙,一邊說道:「女人是不抽煙的,我曉得。你過廣州了嗎?老高有什麼交代?」他說的老高,是廣州刺史高不胖。
「我沒碰到高刺史,再說你現在在東江轄下,也不歸廣州管。」
露絲雅從懷裡拿出工作介紹信,遞給縣令。吳如孝接在手裡,略微看一眼,站起身來,口銜煙斗,打開長桌屜上的小鎖,把信收起,又鎖好抽屜,回身坐在床沿上,露絲雅就算正式報到了。
縣令露出歡迎的笑臉,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擔心這裡人手單薄,合作基礎又不好,我們會落後。你來得正好。」他抽一口煙,重複一句。「東江碼頭那邊過來,累翻了吧?我去搞點飯你吃。」
露絲雅說:「不,我們還是先談一談工作吧,我肚子不餓。」
露絲雅說著,就從袋裡拿出一本封面印著「為人民服務」五個金字的小本子,抽下鉛筆,說道:「請你擺擺這裡的情況。」
「先講『鄉以下,公司化,合營入股』的推行情況,如何?」
「好勒。」露絲雅伏在書桌上的玻璃板上,提筆要寫,還沒寫時,看見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張兩掌見寬的鉛筆速寫,題了「第一期科舉同學留影」九個小字。坐在中間的自然是楚劍功,楚劍功的左邊是青儒會理事長洪仁玕,吳如孝站在後面一排,穿著軍裝,不過沒有軍銜。
吳如孝吸完一袋煙,在桌子腳上磕去煙袋的煙灰,把它收在棉衣口袋裡,從容地說:
「廣東的情況和湖南湖北不大一樣。這裡氣候溫暖,不用太趕,都可以種雙季,所以,按鈞座所定的標準,階級矛盾不太激烈。這裡的農田,大多數是在名義上採用『族田』,實際上族長和家長作為地主,放田收租。所以,廣東採取像湖南那樣激烈的形式,我是不贊成的。我跟老高也說過,我不贊成。」
「你的意見呢。」
「他們既然叫做族田,我們就順水推舟,承認他們全族共有,然後通過鄉、村的錦衣衛保甲,來限制族長的權力,反正,糧油貿和農聯供兩大公司,直接針對單一的農戶進行供應和收購,水利、耕牛的分配也這樣做,這樣宗族就自然瓦解了。當然,對於豪紳,也要殺掉幾個立威,具體的情況,我們還可以再看。」
「你熟悉情況,就按你說的辦。」露絲雅轉到自己關心的問題:「嘉應縣紫隊的建設怎麼樣?」
「錦衣衛?我們是落後啦。那位被槍斃的縣丞,對上面的工作,總是陰奉陽違。錦衣衛一直沒有發展起來,紫隊自然也沒有。」
露絲雅有些洩氣:「整個嘉應縣,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想到那麼多的村,那麼多的宗族,怎麼忙得過來。再想想其他的縣……」
「蘇婉怡同志,」吳如孝突然認真的說:「每個縣,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但每個縣,都有你我這樣的人,在摧毀宗族,整理土地,建立組織。只要我們每個人都完成自己手上的工作,整個共和農村的局面,就會改觀了。愚公移山,勢所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