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城縣·縣衙】
「這外頭亂哄哄的,搞什麼鬼。」睡在吳縣令身邊的縣令夫人第一個從金銀的美夢裡醒了過來,微微地從被子裡爬起些身來,看了看透過紙窗微微有些泛紅的光彩,不禁推了推身邊的男人。
此刻的吳縣令還正夢著自己高官厚祿的黃粱美夢,夢見自己騎著高頭大馬在前有鳴鑼開道,後有重兵護送之下,帶著蜿蜒到天盡頭的車馬裝滿了金銀珠寶回了自己闊別好久的老家,在他的面前時兩邊加道歡迎的老街坊老鄉親,他自己坐在馬上都覺得春風得意,如果連這都不算時衣錦還鄉,那麼還有誰會比他還風光,莫說原來的那個柴老財,就是兩個柴老財都比不上他現在伸出的這一小指頭來值錢。就在吳縣令沿著舊時他玩耍的這條石板路一路鑼鼓喧天地往自己老宅子的方向去,這街兩邊的一景一物,都是他小時候的模樣,似乎都沒有變上一變,李嬸家的院子裡的桃樹依舊會伸出院牆來,結滿了水靈靈的蜜桃懸在枝頭上,看的吳大人眼饞。
莫說他現在,曾經還是個孩子時的吳縣令就每年在這個時候,就會特別饞李嬸家的桃兒,每天離了先生的書捨在回家的途中都會眼巴巴地癡癡望上一陣子,那時候,柴財主家的大兒子也和吳縣令一般大小,一般般地都對李嬸家那出牆的桃兒垂涎三尺。終於有一天,他們夾雜在淘氣的孩童裡頭一起偷偷爬上了李嬸家的牆頭,就在眼看著騎在牆頭上的孩童將要將桃兒摘到手裡的時候,李嬸在這要緊的時候發現了這些偷桃兒的孩童,一聲大喝將眾孩童嚇的落下牆來,牆外看著的也一哄而散。
吳大人當時就是那落地的孩子,和那柴財主家的大兒子一樣,連桃兒的葉子都沒摸著,反而被李嬸的一聲大喝驚嚇的落下高牆摔了個頭破血流。可是,這對於那斤斤計較到吝嗇出名全縣的李嬸來說,這兩個企圖偷她家桃兒的孩子,敢騎到她家的牆頭上來,光明化日之下敢做這樣的事,是在事不可饒恕。小事大作的李嬸一時激動,也不管這他們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便將這兩個小畜生罵罵咧咧地扯著耳朵拽到了縣衙。
這本來就是一場不可當真笑話般的鬧劇,可是,最後得到的卻是一個愈發出乎人意料的結果。當時的縣老爺介於他和李嬸的閨女有一腿的關係,愣是就這雞毛蒜皮,本來就可以忽略的小事當做一件轟動全縣的盜竊大案來查。頭破血流的吳縣令非但得自己去看大夫,還要賠償李嬸家的桃兒。本來說起來,這桃兒也值不了兩個錢,雖然縣令這般判案,但是,賠就賠吧也沒幾個錢,可是,意外就此接二連三地上演了,也同樣是從此開始,在吳縣令當時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一顆種子灑下了一片陰影。
那縣令在李嬸閨女的枕邊風下愣是依著李嬸的要求,將他三兩不值的桃兒買到了十五兩一個的價錢。那時的吳縣令家雖然不窮卻也並不富裕,他爹進京趕考,走了好些年都沒有音訊,就留下吳縣令母子兩人相依為命,現在要拿出這十五兩來,是在不是件簡單的事,簡直就是要命。可憐巴巴的吳縣令就這般陪著他娘,孤兒寡母地跪在大堂前哭了幾天求了幾天,可是,這李嬸愣是沒有半點通融,那縣令更是不肯做半點讓步,沒得辦法,拿不出現銀來吳縣令的娘被那縣令和李嬸逼迫著愣是將唯一的一個小院子暫時押給了李嬸。
如果說這是最氣人的,那就有更氣人的事,後來吳縣令母子兩被當時的縣令耍著手段擅自改了典押給李嬸的房契,就此,有一場更具陰謀的算計便落在了吳縣令當時已經幾近破敗的家裡,最終那房子沒了,反而那十五兩的債務卻依舊背在吳縣令母子的身上,小小的一個桃子引起的一個小爭端,就此竟然出乎所有的人的意料竟然可以發展到敲破別人腦門別人都想不到、一種可恥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但是,事實就是事實,走投無路的吳縣令母子被迫在一個深夜收拾了行裝離鄉投親。可是,不幸也就此發生,他們的舉動被一些好事之徒所察覺,在李嬸的授意下,愣是將吳縣令的母親一時失手活活打死在了大街上。
這人命關天的一件事,最後卻沒能將李嬸緝拿歸案,反而只不過是判了那些潑皮拿出三兩銀子就算是打發。這樣無法無天的一件事,徹徹底底改變了當時吳縣令對整個世界的認識。
而這些打擊都是促使吳縣令心靈扭曲的源動力,而正真催化他心靈變革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最後才得知,當年一同偷逃的柴財主家的大兒子,一樣是騎到了李嬸家的牆頭山,一樣是連桃葉子都沒有碰到就摔下牆來,一樣是被縣令判了一個賠償李嬸十五兩來結案。而這都不過是台前,而在幕後,不但當時的縣令將按五十兩如數奉還,而且李嬸還別有一番心意,摘了一筐子當時「風靡全縣」的「十五兩」來孝敬那柴財主,最後,還是在酒席間,那柴財主出了這樣一個主意,幫當時的縣令想了辦法設下計謀來謀騙了吳縣令家的宅子。
知道真相的時候,其實是最痛苦的時候,可是,在那個時候,吳縣令已經學會了忍耐,他流的淚,在簡單埋葬了他娘的時候,哭了三天三夜,已經都流乾了。他自己躲在山上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他在想,他從頭到尾徹徹底底地在想。同樣的事情,為什麼在兩個人的身上卻有著天與地間的差別。只是因為那柴財主家有錢麼,只是因為那李嬸和當時縣裡有裙帶關係麼,只是因為那當時的縣令有著主宰一方的生殺大權麼……吳縣令在那個時候,想了很久,但是,這樣的一個答案,並非是在他那個時候想出來的,而是,在他落魄到街頭要飯飽受世人冷眼時漸漸懂的,在他父親終有一天回來做官時他鹹魚翻身所遭到大家敬重時漸漸懂得。
這就是權力,所帶來的可怕;這就是財富,所帶來的力量。在他的眼裡,沒有什麼人情,當然也就沒有了什麼人性,只有權勢和金錢才是鞏固自己尊嚴和衣食的利器,在他看來,也只有這兩樣東西在手,才能得到他想要的,躲避他所怕的,保護他想保護的。
所以,當時的縣令調走的時候,當吳縣令他爹終於被調任回來的時候,吳縣令的整個生命就到了一個絢爛的轉折點,再也不用蜷縮在街頭巷尾,再也不用抱著野狗來取暖,再也不用為一口殘羹冷炙受遍世人的冷眼。反而呢,一夜間他從上到下洗涮的乾淨,有專門伺候的丫鬟來給他重新打了辮子,他換洗了一身嶄新的最洋氣的緞子衣裳,從裡到外煥然一新地在官差前簇後擁之下重新踏上街頭,他的世界就此改變了,而他的心靈也就此改變了。所有厭惡的臭臉都沒有了,換上來的事一副副誠惶誠恐的模樣,陪著笑臉來說他的好話,他再也不用笑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現在就算是他抬起那雙最醜的腳,縣裡的姑娘們都願意用她們的豐胸來溫暖。就連之前那百般刁難的李嬸,都嚇得一夜間舉家遷逃,雖說,李嬸最後成了寡婦,可是他們的逃走,卻終究沒能讓吳縣令結了這心頭大恨。
就是這樣一個世間,在他脫胎換骨一夜間從一個小要飯的成為小衙內的時候,他買了縣裡頭最好的饅頭,來到了他娘的墳頭上,告訴了他娘這一天了發生的所有事,說著說著那時的吳縣令又落下了淚來,可是,說著說著淚就永遠干在了臉上。在日落西頭的時候,他離開了他娘的墳頭,將那縣裡最好的饅頭掰成一份一份,放在了墳頭上。他爹派來隨行保護他安全的差役不明白,可是,不願開口的他卻深深地曉得,被李嬸和縣令逼迫到即將家破人亡之時,他娘將自己最後的一個頭飾當了換了三個饅頭。他娘都留給了他,他娘當年所說的話,他在夢中都歷歷在目「娘不餓,你趕緊吃了,才有力氣和娘逃出這樣一個沒有天理的地方。」那時的吳縣令眼淚汪汪看著娘,肚子實在餓得發慌,於是大口大口的虎嚥起來,可是,愣說不餓的他娘,還是偷偷地撿著地上他遺落的饅頭星子,一點點喂到了自己的嘴裡。其實直到最後他娘餓昏了眼,半路就沒了力氣最終被那些潑皮拖回來的時候,他才曉得,其實那是他娘最愛吃的,當時並非是他娘不餓,而是……後面的話,每次吳縣令想到這裡,就不願再想下去。
他不會否認自己不願去面對,他只是會想,如果那時候的他們有十五兩,哪怕只有十五兩,那他的世界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樣子,那麼他娘也就不會長眠於地下……
這一切的究竟為什麼,吳縣令後來想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麼,他痛恨那些地方豪紳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他要搾取百姓來滿足自己金銀之欲的原因。在吳縣令的眼中,已經沒有什麼能比這權勢和金銀更讓他安心,更讓他可以覺得幸福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