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8-05
雨,淅淅瀝瀝從天而降。
西北路永鎮軍一帶的山野被雨水浸濕,小股的水流漸漸在一些谷地匯聚,逐漸形成一灣河水,沿著恆山、寧武一線蜿蜒流淌,所經之處無不盡顯盎然生機。
雨聲剛停,日頭便從天際冒出來,天地間水汽蒸騰,西北榷場內難得有了一絲空閒,東南角的衛所哨樓子裡竟然破天荒沒有半個人影,天知道守備的士卒躲去了何處,監司衙門搭建在榷場內一片開闊地上的瓦捨門前不知何時擺放了幾張條凳,有穿著公服的監官懶洋洋的躺在上面,幾個小司役穿著皂衣圍在周圍,唧唧咋咋不知在吵吵著什麼。
榷場內人人都顯得安逸與恬淡,唯獨監司大人馬元義這時候卻半點閒情逸致也欠奉,他極為嚴肅的捋了捋灰青色官服上的橫瀾革帶,又伸手將頭頂帕頭官帽理正,這才走到四馬並拉的車駕前,向卓立在車前的中年男子行了一禮,恭恭敬敬道:「大人,下官西北榷場監司馬元義,奉命在此等候,請大人儘管差遣,下官必定盡全力完成大人交代的事務。」
馬元義看得出中年男子並非是真正的主事人,車廂裡應該靜坐著真正的貴人,但貴人不願下車,也不願出聲,馬元義自然不會傻到去驚擾對方。
中年男子淡淡地瞧了馬元義一眼,他並未刻意表現的過於高傲,但他還未開口,馬元義便感到一陣迫人的威勢在無形中擴散開,久處高位已經讓中年男子修成了這等氣度。
「陸揚原野一役……」中年男子提起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聖上御駕親征,殿前都丁奉如卻輕敵冒進,昭烈軍慘中遼夏埋伏,五百敢戰士為救聖駕拚死阻敵,終究落入重圍。先是被五千西夏兵圍住,而後遼皇迅速親率黑狼兵圍剿,敢戰士才最終全軍覆沒,聖上御駕得以逃返真定府,昭烈軍在雲州地界上棄屍兩萬,一部跟隨聖駕逃返真定,另一部四散逃往晉陽。」
馬元義感覺到額頭有幾滴冷汗毫無徵兆的冒了出來。
中年男子只是頓了頓,又道:「在奴兵隊伍裡最精銳的戰士中又挑選出來的精銳士兵,才能成為敢戰士,個個都是在鬼門關闖過無數遭的凶神,要知道只要是打仗,奴兵永遠都是衝在最前面當肉盾使,能從奴兵隊伍裡存活下來的人可不簡單,後來成了敢戰士,那就更了不得。」
中年男子再次停頓下來,眼神看似無意的瞟了馬元義一眼,問道:「馬監司,遼國的黑狼兵縱橫草原,卻獨獨對敢戰士忌憚不已,你可知其緣由?」
馬元義的神色微凜,但不敢怠慢:「下官以為,敢戰士悍不畏死,個個都極為勇武,作戰時不接命令絕不後退,此為一大因素。」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不作評論。而後他突然皺緊眉頭,狠狠說道:「殿前都誤國,丁奉如當誅!」
「大人!」馬元義忽然有了一絲警惕:「下官……似乎還沒有跟大人一同議論朝政的資格。」
這是在挖坑給他跳?馬元義心裡如同明鏡,對即將接到的任務已經產生了極大的好奇。按說上面要交代公務下來,似乎完全沒有先把他繞進去的必要,畢竟他身為下屬,必須無條件的去執行才對,除非……對方認為這次任務他極有可能會抗命不遵?
馬元義的心撲通狂跳了數下。但對方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幾乎在同一時間便繼續道:「敢戰士曾立下功勳無數,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連遼國精銳黑狼兵也屢次在其手下吃了大虧。而敢戰士之所以有如此戰力,實際上與其奴兵的身份大有關聯,要知在奴兵眼中,戰場上唯一的生路便是取得勝利,因此他們必須每戰必用全力,置諸死地而後生,活下來的人積累了大量經驗,到後來反而只有在戰場上才能感受到樂趣,他們是以一種享受的姿態來迎接每一次戰鬥,如此氣質,誰能與其爭鋒?只可惜十年來方才集齊一營五百人的敢戰士,如今竟已煙消雲散,只怕日後提及黑狼兵,昭烈軍上下無不膽寒,這仗也沒法再打。」
本朝自顯王繼位始,便開設殿前司,與侍衛司分統禁軍,掌殿前諸班直及步騎指揮名籍,總管其訓練、統制、輪番扈衛皇帝、戍守、遷補、賞罰等政令,實際上便是帝國的軍部。但帝國自太祖開國以來,便奉行文尊武卑的治國方略,致使如今統領帝**部的非但不是軍職出身的將官,反而是隨了聖上喜好的那一班子佞臣。這些人文不通武不略,唯擅鑽營,實乃蛀蟲。
馬元義心頭巨震,身體裡似乎有一絲熱血被人調動了起來。大概是覺得火候已經足夠,中年男子停住口,向後退了一步,轉向面對馬車車廂,「大人,可以了。」
車廂內傳來一聲清脆的回應,馬元義立時將頭低得更低。這是……一位女貴人?
「馬監司。」女貴人終於開口。
「下官在。」
「大同府,如何能去?」
「回大人,恆山隘,寧武關出雲州,可抵西京。」馬元義確定的回道。
「唔……」女貴人稍稍停頓下來,似乎大人物說話用辭都有這種深思熟慮的習慣,「沒有關防、不能驚動衛戍軍、永鎮軍、晉陽邊軍,其中還要帶上兩個女子,且要安排好歸路,同樣不能驚動衛戍軍、永鎮軍、晉陽邊軍,馬監司以為該從何處走?或者,是馬監司覺得何人能帶著我們走?」
在女貴人說到一半的時候,馬元義已經汗如雨下……他當即跪伏在了地上,等對方說完,一張臉已經變得鐵青。「大人,敢戰士隨聖駕退返真定府的不過十二人,大人何其忍心讓敢戰士絕了香火啊!」
「馬監司!」中年男子嚴厲開口:「除了敢戰士,你以為還有更好的人選?據我所知,敢戰士個個都是絕不會怯戰的真正勇士,莫不是做了官,脫了奴籍,這富貴日子已經磨平了你們身為敢戰士的傲氣?」
「即便是敢戰士!」馬元義終於憤怒:「也是九死一生!那裡可是宋遼夏三方交接處,要避開帝**方耳目私下越境,甚至是要潛入大遼的西京!談何容易?且不論大同府有遼國駐軍八萬餘,遼國黑狼騎兵斥候乃天下第一精銳,僅憑十二個敢戰士,如何能穿越層層敵我防線?」
「馬監司。」女貴人的聲音逐漸變得嚴厲:「若是我告訴你,你們的大人,沒有死……」
「什麼!」馬元義驚呆住,突然不顧一切的從地面上跪伏過去,口舌瞬時變得無措:「大人……大人他……」
女貴人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語氣中帶著一絲奇異的戲謔:「敢戰士,果然個個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西京府外大草原上發生的那一場戰事,雖說是咱們聖上親率大軍出征,卻不幸遭了西夏和北遼的陰謀,大軍沒撐幾天就潰敗了,兵敗如山倒……那天草原上到處都是咱們宋軍的屍體,連聖上也險些遭了冷箭,後來還是五百敢戰士的頭頭,也就是你家大人,他領著五百敢戰士拚死替聖上和朝廷大臣們殿後,最後聖上才脫了險。」
「你家大人,倒是一個人物。」女貴人語氣中的嘲笑意味越來越濃:「只可惜永遠是那般自負,又是那般逞強……不知上天究竟是否公允?他死便死了,卻又為何活了過來?那等子傷勢便是受在猛虎強龍身上,怕也是沒有半點生還的希望,偏生他的骨頭倒是真正的傲氣,被他硬生生的挺了下來。」
女貴人說完,像是想起了什麼,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冰冷:「只可惜生前他是個奴隸的身份,險死還生之後卻又再也不能見得天日,他不肯聽了我的勸,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馬元義這時候已經再也聽不出其他,也顧不得女貴人言語中對自家大人的不敬,他幾乎熱淚盈眶的問道:「大人,求您告訴下官,我家大人如今身在何處?」
女貴人歎息一聲:「若是告訴了你,你待如何?告訴世人你家大人尚在人間?給殿前都一個墊背入罪的台階?抑或是讓他再次活在黑暗之中?」
馬元義呆若木雞,渾身無力險些癱軟:「那……大人可否告知下官,我家大人是被何人所救?」
「救?」女貴人若有所思,喃喃道:「也對,他死了卻還活著,這是否算是一種救贖?只是我又怎能告訴你是何人救贖了他?」
她停下來,許久才用一種似乎低不可聞卻偏偏又能被馬元義聽得一清二楚的低沉聲音說道:「這天下,能讓他重新以他原本的身份活著的人,或許只有聖人?」
……
……
天色漸暗,夕陽的餘暉即將散盡,久違的涼風席捲了一陣,榷場以南二里地外的衛戍軍駐地裡亮起了燈火。馬元義獨自蹲坐在榷場衛所東南面的一處哨樓上,眼神牢牢地盯著遙遠的北方,像是期盼著什麼人的遠歸,眼中儘是一片迷濛。
對面衛戍軍營裡冒出一道黑影,半柱香時間後,有人騎著馬來到一座小山坡的最高處,端坐在馬背上和馬元義一樣凝視北方。
馬元義抬眼過去,恰好瞧見那人轉頭過來,他終於忍不住,朝地面上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向對面那人吼了起來:「娘的,就知道你跟老子一樣捨不得!」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山坡上那人似是聽到了馬元義的呼喊,遠遠的有一道悲滄的聲音隨著微風傳了過來:「馬蠻子,你再叫的大聲,大人他也回不來啦。」
馬元義頓時熱淚盈眶:「趙小五你酸個卵,大人天生屬狸貓,有九條命,哪那麼容易掛掉。」
馬背上的人掏出一袋皮囊,將盛滿的酒水向天地間灑去:「菊花釀啊,只有英雄如大人才配飲用的好酒,大人,多來點……」
「呀……啊!」胸腹間的空氣被悲慟的吼聲生生逼出喉嚨,馬元義像是有極大的怨念,堅定如同頑石般的西北漢子仰天長嘶:「狗日的北遼人,我馬元義日你祖宗!」
像是受到了感染,馬背上那人深呼口氣:「狗日的西夏人,我趙小五干你老娘!」
兩條漢子同時落淚,孤獨如西北惡狼般的聲音在原野上響徹環繞,一直傳到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