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頭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行軍床上,似乎之前的那些遭遇不過是一場噩夢。不過當他試圖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身上的零件都不聽使喚了。
老頭覺得自己從脖子以下都失控了,為什麼用失控而不用癱瘓呢?因為老頭還有一點常識,癱瘓的話,脖子以下應該什麼感覺都沒有。而現在顯然不是這種情況,他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被窩裡的溫度,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胸口被繃帶勒得喘不過氣來,還可以感受到膀胱裡的水分已經極大充滿,這麼說吧,他快要憋不住了!
這種感覺無疑是相當糟糕的,任何一個成年人都不喜歡尿褲子,但偏偏的他無論怎麼努力也不能站起來,甚至都不能動一動小手指。
「來人啊!來人啊!」
老頭最後才想起,自己雖然不能動,但還能發聲不是。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是被人救了,只要呼救,一定會有人來幫他解決問題的。
一連喊了好幾嗓子,直到老頭不敢再喊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再用力吶喊的話,真心就憋不住了。
木門嘎吱一聲響了,老頭趕緊的朝那邊望去,正要求救,但是話到了嘴邊,他硬給憋回去了。原因是推門進來的這位軍帽上頂著一個大大的紅五星。這樣的標誌白軍可沒有!
實話實說,老頭從醒過來開始,一直認為他是被「自己人」救了,心中多少還有點感慨——這年頭好人還是存在的,白軍內部也不是一無是處。
而現在的情況等於給他了狠狠一嘴巴,自己人白軍要做掉他的老命,而敵人紅軍卻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尼瑪,這算什麼?所以,當時老頭就無言了,只能傻傻地看著來人,那模樣就跟見了鬼一樣。
「老同志,你有什麼要求?」瓦西裡和顏悅色地問道。
老同志?這個稱呼讓老頭一陣無語。他還從來沒被人這麼叫過,在彼得格勒的時候更多的人管他叫老爺或者老先生,而在白軍中,更多的人在背後叫他老頭子或者老東西。一時間老頭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愈發地呆滯的望著進來的瓦西裡。
「老同志?老同志?」
直到幾聲急促的呼叫將老頭喚醒,他張了張嘴,滿不是滋味的問道:「呃,我為什麼不能動了?」
瓦西裡笑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實話實說,這麼純潔的笑容老頭很久都沒有看到過了。以前在彼得格勒的時候。只有他的寶貝孫女能露出這樣的笑容。而到了白軍之後。更多的是乾笑、奸笑、淫笑和苦笑。
這種笑容讓老頭的思維一下子就脫韁了,直到瓦西裡再次將他喚醒:「老同志,你沒事吧?安德烈同志吩咐了,你傷得太重。為了防止你弄破傷口,他用了一點特殊的手法固定住了你的身體。」
老頭有些疑惑地問道:「安德烈同志?」
「對啊!」瓦西裡理所當然的說道,「就是安德烈.彼得洛維奇同志。昨天就是他將您救回來的。」
安德烈.彼得洛維奇這個名字勾起了老頭的回憶,他當然記得這個名字,跟那個小混蛋他做過一筆交易,用天使一般的女兒換回了一條跛腿。不過自打去年離開彼得格勒之後,他幾乎就把那個混蛋給忘記了,也不知道安吉麗娜現在還好不好。
老頭可是很清楚,根據他的瞭解。舊貴族和資產階級在布爾什維克那裡絕對沒有好果子吃,就他家那個成分,都夠槍斃了。現在想一想,老頭覺得當初做的有點魯莽,應該帶著安吉麗娜和她母親一起走的。
不過這種後悔只是一瞬間。立刻的老頭又想到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從他的遭遇來看,恐怕帶著安吉麗娜投奔白軍也不算什麼好主意。以安吉麗娜的容貌,恐怕會被拉夫爾一樣的人渣惦記的,那時候只怕更危險。
想了想,老頭在心中歎了口氣,他也不知道當時的做法是不是正確的。不過經歷了一場大難,他終於體會到了一點親情的溫暖,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安德烈.彼得洛維奇呢?讓他來見我!」
瓦西裡笑了笑,道:「請您不要著急,安德烈同志正在開會,會議結束之後,他會來看望您的。現在您還有什麼別的事兒嗎?」
老頭的老臉頓時一紅,有些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需要……需要方便一下……」
「沒問題。」瓦西裡很快就拿來了床用尿壺,還很貼切的為不能動彈的老頭對準了部位。說實話,老頭真心覺得尷尬。
不過解決了生理上迫切的需求,讓老頭多少能緩一口氣了,很快他的腦子就被新的問題塞滿了,他很想知道是怎麼獲救的,他可不認為某仙人能掐會算,算準了他要經歷這一遭,才特意去救他的。當然,老頭更想知道的是家裡的情況,不知道他那個花花公子兒子和安吉麗娜如今怎麼樣。雖然他以前一點兒都不重視這兩個人,但真正在鬼門關走了一圈之後,老頭發現自己的想法有了變化。
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如果不是看護他的瓦西裡態度和藹可親,老頭一定會發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某人救了他,但他對某仙人的火氣卻越來越大。
一直到晚上八點,當彎彎的月亮掛上中天的時候,李曉峰才出現在老頭的床前。
「喲呵,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安德烈同志,能見到您還真是三生有幸啊!」一見到某人,老頭就忍不住開嘲諷了。
不過李曉峰並不是特別在意,老頭是什麼尿性,他太瞭解了,這貨就是個老不休、老混蛋,他從來就沒指望過從老頭嘴裡能聽到人話。
當然,嘴上李曉峰可不會吃虧,立刻就反諷了回去:「這不是傳說中的赫姆斯特拉伯爵閣下嗎?這是怎麼了,馬失前蹄摔折了一身的老骨頭?」
「嘖嘖!」不等老頭說話,這貨又繼續挖苦道:「骨頭斷了也就斷了,您老身上的槍眼兒可是不少,這是被人誤當成兔子給打了?」
老頭氣的七竅生煙。可是身體不能動彈,拿某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能用一副吃人的表情惡狠狠地瞪著某仙人。
某仙人依然不在意地鬆了鬆肩,嬉笑道:「你可真夠行啊,一言不發就離家出走,丟下安吉麗娜和她媽媽看家,這兵荒馬亂的,我該說您沒心沒肺呢?還是說您人傻膽大呢?」
換做以往挨了這種挖苦,老頭一准的爆發了,可是偏偏這回某仙人捏住了他的痛腳。之前他正為這個決定後悔呢。被攻擊了自然沒法還擊。
沉默了片刻。老頭動了動嘴唇,有些艱難地開口問道:「安吉麗娜他們還好嗎?」
老頭的表現讓李曉峰有些意外,以前他對老頭的看法就是——這丫的就是一老混蛋,還是完全沒人性的那種。而剛才老頭懊悔的表情又不像是裝出來的。這是怎麼了?大徹大悟了?
看著老頭的可憐樣,李曉峰一時都不好繼續挖苦他了,撇了撇嘴說道:「安吉麗娜和她的母親都沒事兒,我都安排好了。」
老頭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微點了點頭,又問道:「維克多呢?」
李曉峰似乎看到了火星人,老頭對他那個不爭氣的花花公子老兒子一直可是沒有好顏色的,認準了這個兒子是家族的奇恥大辱,怎麼這是撞邪了?
「他可不算太好。」李曉峰嗯了一聲,解釋道:「我安排他去接受勞動改造了。以他的個性放出來反而容易惹事……你也知道,現在可不比從前了。」
「你做的沒錯。」老頭感歎了一聲,然後忽然就陷入了沉默,一雙老眼淚光閃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個樣子的老頭讓李曉峰愈發地覺得彆扭了。實話實說,他更願意跟以前犯渾的老頭打交道。至少那時候大家可以互相算計、互相利用,而現在老頭表現得像個思想者了,長輩的責任感和氣質一回來,李曉峰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了。
良久,這廝也只憋出了一句:「行了,你也別想這麼多。過幾天跟我一塊回彼得格勒,安吉麗娜一直很擔心你……而且你也年紀一把了,別學年輕人玩什麼建功立業了,實話實說,你這把老骨頭更適合混吃等死安度晚年……」
老頭對李曉峰的話沒什麼反應,整個人都像得了老年癡呆似得,顯得那麼沉默。這種狀態讓李曉峰愈發的覺得如坐針氈,不知道該怎麼跟老頭打交道了。只能隨手解開了老頭身上的禁制:「行了,你也早點休息,這兩天我事情比較多,沒那麼多時間照顧你,有什麼要求對外面的瓦西裡吩咐,他是我的通信員,會幫你辦好的。」
說完這些,李曉峰逃一般的離開了老頭的病房,沒辦法,感覺太怪異了,讓這貨渾身不舒服。甚至他懷疑這一次的重傷是不是傷著了老頭的腦袋瓜,否則能表現得如此「失常」?
老頭這回確實傷得很重,李曉峰趕到的時候,老傢伙只剩下最後半口氣了,如果晚來那麼幾分鐘,老頭直接就見上帝去了。也就是他這個仙人神通廣大,能給老頭搶救回來,換做別的大夫,直接就命令送火葬場了。
李曉峰覺得尷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老頭,其實老頭又何嘗不尷尬,又何嘗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某人。要知道他老人家出門的時候可是雄赳赳氣昂昂,下定決心幹出一番功業的。可誰能想到最後卻倒在了自己人的黑槍下,如果不是某人搭救,真算是客死異鄉屍骨無存了。
作為一個非常要面子的人,老頭那個害臊啊。尤其是聽了某人對安吉麗娜一家子的安排,老頭愈發的不好意思了,因為這些是一家之主,也就是他應該做的,可是他都做了些什麼?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老頭掙扎著就讓瓦西裡推著他離開了病房,他真心害怕某人又來看望他,所以乾脆躲遠點。
「瓦西裡,我這是在哪?」老頭好奇地打量著外面的街景,劫後餘生讓他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這裡是米列羅沃。」
「前面那些又唱又跳的是做什麼?」
「那是政治部的文工團到前線慰問演出。」
這可是讓老頭覺得新鮮,雖然以他的專業眼光來看,這些歌舞的水平真心不能算多高。放在從前,他鳥都不會鳥。反而會覺得這種演出太粗俗。而現在他卻能停下腳步,和那些圍觀的「赤匪」一去駐足觀賞,甚至還給出了一個不錯的評價。
「什麼叫不錯?很一般啊!」
在老頭說不錯的時候,有人給出了不同意見。
「舞蹈缺功夫,高音又上不去,劇情太臉譜化公式化……」
老頭扭過頭去,打量著這個挑剔的看客,第一眼他對此人的評價就是——這是一個貴族。是的,作為一個老牌的貴族,老頭對識別同類還是很內行的。不用看衣著。光是看氣質。他就知道眼前這個留著法國風八字鬍的傢伙是個貴族。還是頭銜比較高的那種。
蘇霍伊其實也是閒著無聊,出來透透氣,之前很幸運的被某仙人搭救之後,尤其是在某仙人瞭解了他在航空技術尤其是對於飛機的看法之後。他的命運立刻就發生了極大的轉折。反革命的罪行肯定是被平反了,而且某人直接解除了他炮兵團長的職務,讓他跟著一起回彼得格勒。
對於能夠離開爛泥潭一樣的頓河,蘇霍伊自然十萬分高興。海軍的軍官多少都有點驕傲,讓他們到陸地上當泥腿子,真心是不樂意的。更讓蘇霍伊滿意的是,某人對於航空技術非常的重視也非常的瞭解,在專業上太投契了。
這種感覺讓蘇霍伊不是一般的舒暢,多少年了。連海軍內部的技術軍官都沒有幾個看得起飛機,覺得航空技術將改變戰爭的形勢。他就像雞群中的仙鶴,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而現在不光有人欣賞他、理解他,甚至願意資助他的研究。他奶奶的,士為知己者死。還留在炮兵幹什麼,玩氣球?去他的蛋吧!
蘇霍伊高高興興地被某仙人就忽悠走了,按照他的想法最好是立刻就飛回彼得格勒,趕緊的開始研究開展工作。可是某人卻比他想像得還要忙,一路上走走停停,讓我們的飛行達人那個鬱悶啊。
蘇霍伊是實在呆不住了,出來透一口氣,半吊子的表演他當然看不上眼。想當年留學法國的時候,紅磨坊裡的高檔貨早就養刁了他的眼光,這種抵擋的玩意兒,自然是看不上眼。
當然,蘇霍伊同學也不傻,人和人的欣賞水平是不能比的,這種水平的表演對於下面的小兵兵來說就相當於過年了。所以,他雖然心中不屑,但不會傻到說出來。
不過,當老赫姆斯特拉說出那句不錯之後,這貨就忍不住了。為什麼呢?很簡單,就像老頭能一眼看出蘇霍伊是貴族,他也能一眼就瞧出老頭的貴族派頭,那種氣質真心是很獨特的,在這群小兵中就是鶴立雞群。
蘇霍伊想當然的認為,作為一個貴族,老頭應該和他一樣,有著挑剔的審美眼光和審美情趣,這種粗鄙的玩意兒,也就是無聊的時候瞥一眼。
可是老頭看完表演之後說了什麼,竟然說這種程度的表演還不錯。頓時,蘇霍伊就發自內心的開始鄙夷老頭了,認為老頭太跌份太丟臉,簡直就是貴族圈的恥辱。一時沒忍住,批評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蘇霍伊嘴上是痛快了,可是立刻就犯了眾怒,看表演的士兵一個個對他怒目相視,那惡狠狠地的表情就像發現了階級敵人一樣。
在眾人的怒視下,蘇霍伊也知道不妙,頓時夾著尾巴狼狽地逃跑了,說心裡話,這場面還真有點大快人心的意思。
老頭和瓦西裡都沒把這當一回事兒,該幹嘛幹嘛,一個上午走走停停的像觀景一般。不過等中午回到駐地的時候,迎頭又撞上了蘇霍伊同學。
這廝還有點不依不饒,特意走到老頭面前強調道:「上午的表演就是很一般,藝術性差了一大截,充分說明了你的欣賞水平有問題!」
老頭被這貨給逗笑了,這麼認死理兒的傢伙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反正閒著也無聊,那就談談吧。
只見老頭笑道:「不是我的欣賞水平有問題,而是你不懂得欣賞!」
「什麼?」
蘇霍伊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跳了起來,作為一個見識過法國歌舞的達人,他認為自己有驕傲的資本,今天竟然讓一個粗鄙的老頭鄙視了,怎麼肯罷休?
「道理很簡單,」老頭愈發的像個哲人了,是侃侃而談:「你欣賞的只是技術性的美,優雅的舞姿和悅耳的唱功固然很美。但是跟之前那種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意的演出相比,還低了一個層次……那才是最純粹、最自然的,不加任何修飾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