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傻在水裡十秒鐘。
好端端地,一個大高手,怎麼忽然就沉了?
底下有水怪?
眼看著一抹白影沉下去,碧清流水裡悠悠如玉墜,緊閉的雙眸表明那傢伙是真的暈過去了,君珂這才醒過神來,一個猛子紮下去。
水流輕緩,墜落的人衣衫如雪絲絛飄飛,追上的少女黑髮柔曼身姿輕盈,黑髮與白衫糾纏,碧水同衣袂共舞,說起來是一副很美的畫面,不過當少女一把揪住雪衣人的肩頭之後,唯美的畫面就被破壞了……動作是迅速的,抓人是如抓貓的,泳姿急急如狗刨的,嘩啦一下就竄出水面的。
「梵因!神棍!大師!」君珂奮力把可憐的聖僧拽到岸邊,搓著手,急不可耐地道,「怎麼暈了?這個……男女授受不親,人工呼吸好像不太方便……」
話音未落,梵因立即醒了。
睜開眼的第一瞬間,便看見烏黑閃金的一雙眼珠子,直直湊在面前,帶著興奮迫切渴望還有點不安的神情盯著他,灼灼得和小火炬似的,驚得淡靜從容的聖僧,慌不迭向後一讓。
隨即眼光向下一落,正看見彼此**的衣物和狼狽姿態,君珂傾身半跪在他面前,靠得太近,玉蘭一般的自然清香透膚而來,他耳根又微微透出點酡色,偏過頭去。
月光淡淡照過來,勾勒他清俊秀致的側面,梵因非常適合冬夜冷月這樣淡白的光暈,有種淺淺的神秘和纖弱,玉一般的冷輝綻放,好歹有了點真實的存在感,君珂每次都覺得,在日光下看他,他就像一層勾勒金邊的透明水晶,讓人擔心日光盛一點,他便會在那樣的金光之下,忽然如神影一般消失。
君珂擠著頭髮裡的水,心想神棍就是神棍,人家落水那叫狼狽,他落水還能令你感覺精美。
她長髮裡的水滴滴答答落下來,混著點她的氣息,落在梵因膝側,大師咳嗽一聲,臉好像又紅了。
君珂奇怪地望著他,心想好久不見,和尚臉皮好像越來越薄。
梵因垂下眼,避開她到安全距離,身周漸漸起了一層流轉的霧氣,霧氣散盡,衣裳已干。
君珂羨慕地看著,她現在可達不到這個境界,這該是大光明法六層以上的水準了。
「大師,你剛才怎麼突然暈倒?有什麼不妥嗎?」她關心地問。
梵因清靜如水的神情,忽然出現一點動盪,隨即他咳嗽一聲,顧左右而言他,「君珂,你大光明法應該到五層了吧?怎麼也會溺水?」
君珂給這句話提醒,立即想起自己先前要做的事,手剛要伸出去,忽然猶豫。
如果……如果真是那種可怕的消息……自己要怎麼面對?
剛才一時衝動,此刻冷靜下來,她出現畏怯情緒,不敢將腕脈遞給梵因,害怕出現萬一,自己首先崩潰。
「你……能教我把脈麼?」半晌她吶吶地問。
「怎麼?」梵因一怔,「有誰生病了?」
君珂含糊,「……有人需要。」
「可以。」梵因一伸手,就已經隔著衣袖捏住了她的腕脈,君珂沒有準備,一驚之下已經來不及抽回,梵因手指輕輕,聲音也輕輕,「脈弦或遲,沉取無力,如你此刻,便是數種內力沖激,激盪內腑,引起脈象虛浮,狀如胃寒脾虛之症……」
君珂正在心虛緊張,聽得最後一句,驀然一呆,「你說什麼?」
梵因已經放開手,展眉笑道:「脈象自然沒這麼簡單,先定浮沉遲數,定左右寸關尺,再定脈象。關前為寸,關後為尺,以後可以細細說,今日我來,原本就是估算著你大光明法到了關卡,你體質特殊,怕是會有些不妥,因此想看看你的情形,如今看你脈象,果然我猜得不錯……」
君珂瞪大眼,腦子亂哄哄的,隱約從梵因話裡捕捉到了重要信息,卻一時不敢置信,喃喃道:「你的意思,我沒有……」
「你有啊。」梵因語氣誠懇。
「啊?」君珂晃了一晃。
「你最近有胃寒脾虛之態是不?其實不是你身體出了毛病,而是你違背了內力修煉的法門,你一定在大光明法有所成的時候,強硬地試圖驅除體內其餘內息,引起內力反噬,連帶其餘內息失去平衡不穩,激盪內腑。」梵因微笑,「君珂,欲速則不達,我來就是為了提醒你,不可用強,否則難免走火入魔。」
……
一刻沉默之後。
君珂唰一下竄起。
「好的好的!走火入魔!哦不,不走火入魔!」她哈哈大笑,衝上去一把抱住梵因,啪一下就親在他的額頭。
「太好了!大師你真美,大師你真好!」
「……」
梵因那表情,好像又要暈過去,喜極發狂的君珂嚷完,瞟見可憐的、搖搖欲墜的、連連後退的、連耳根都通紅的大燕第一聖潔神僧,忽然醒悟自己從低谷到巔峰,巨大驚恐之後巨大驚喜導致熱血上衝,已經幹了一件足可以被大燕百姓圍攻灌豬籠沉河的缺德事,趕緊訕訕放手,正要道歉,忽聽一聲大喝,「登徒子!」
喝聲未畢,數條人影旋風般捲過,跑得最快的一個人,一拳就對梵因轟了過去。
梵因本就給君珂突如其來一抱驚得方寸大失,聖僧不怕搏虎擒龍,但卻吃不消這種可怕襲擊,正在踉蹌後退,眼看這一拳便要打實,君珂想也不想一抬手,砰一聲兩拳擊實,那出拳的人被撞得身子猛然一個倒飛,砰通一下栽到了河水裡。
水花飛濺,其餘幾人還要對梵因動手的,看見同伴落水趕緊去救,剩下的人立在原地,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看著君珂,大叫:「君老大,你在幹什麼?」
君珂瞅著對面怒氣沖沖,終於現身的堯羽衛,莫名其妙地道:「你們在幹什麼?好端端為什麼打人?」
水波聲響,被打入水中的那個堯羽衛爬上岸來,**地憤聲道:「君老大,陛下對您的心,您還不知道?這才出來幾天,您怎麼就變心了?」
君珂哭笑不得,指著自己鼻子,「我?變心?和誰?」
「君老大。」堯羽衛全部盯著她,眼神裡有疑問有失望有痛心有不解,還有忍耐,那被打到水裡的護衛,是這隊人裡面的頭領,算是最沉穩的一個,一伸手攔住其餘人要說的話,沉聲道:「陛下對您,天日可表,您在他繼位當日決然而去,已經傷他甚重,如今他日日盼你,形容消瘦,您還要在他心上灑一把鹽嗎?」他頓了頓,加重了提醒的語氣,「皇后殿下?」
君珂給這個稱呼喊得怔了一怔,聽著他提起納蘭述,頓時心中酸楚溫軟,歎息一聲道:「給他心上灑鹽?怎麼可能,那不是給我……」
她想說「給我心上插刀」,終究沒好意思在這麼多人面前出口,堯羽衛們聽著,神情緩了緩,那隊長便道,「既如此,君老大,您今晚就不該出來。不該和某些人私約在此。」
君珂一怔,隨即終於明白他們指的是誰,神情頓時變得荒唐。
「天啊,你們不會……」她表情古怪地一指垂目宣佛號的梵因,「我說堯羽的兄弟們,快別亂說了,小心遭天譴!」
「移情別戀的女人才遭天譴!」一個年輕點的堯羽衛護衛控制不住情緒,握拳咆哮,「咱們看了很久了,你一落水咱們就打算去救。誰知道他跑來這麼快,咱們也知道他,以為聖僧在,必然不會有事,也便沒打算出來打擾,誰知道你們越靠越近,言語親暱,最後還……最後還……這天殺的無恥淫僧……」
「夠了!」
君珂勃然大怒,又羞又惱地看一眼梵因,對方低眉垂目,那種堅忍沉默的神情,更令她覺得褻瀆,也後悔自己最近心情壓抑乍然解脫之下,行為失控,害得這雪中花雲中月一般聖潔的人被辱。
「說的都是什麼話?納蘭述教過你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隨意侮辱他人?」君珂沉下臉,目光微冷,「我心中有要事,求教於大師,得他助我解脫,歡喜之下忘形,那是我的錯,不關大師的事。你們再胡說一句,休怪我不客氣。」
她心中一向愛重堯羽,即使此刻怒極,還是進行了解釋,語氣也並不嚴厲,誰知這群傢伙聽見她這個解釋,好像被搔到了癢處,蹦得更高。
「那便是你!果然就是你!」一個堯羽衛扁著嘴大嚷,「是你約的他是不是?咱們看著你最近神情就不對勁,心不在焉,像在等什麼人,半夜偷偷溜到河邊,拍水相喚是不是?你不是溺水吧?以你的武功怎麼可能溺水?你要真溺水,怎麼他一拖你出來你就把手往他面前塞?兩個人在水裡上上下下地不知道幹什麼!說什麼情深意重,抵不過眼見為實,哼!女人就是水性楊花,幾天就變了心,難怪最近幾天都沒有給……」
他想說「都沒有給陛下寫情信了」,忽然想起陛下嚴令,偷掘情信的事不能給君珂知道,趕緊住嘴。
「小四住嘴!」那隊長看這孩子說得不像話,趕緊阻止,君珂無論如何是他們的主子,容不得如此放肆。
「我並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之所以允許你們跟蹤我,是因為我不想辜負納蘭的心意,不願意讓他得不到我的消息不安。」君珂再好脾氣,聽得這一連串自以為是的理解,也動了怒氣,沉下臉,負手而立,面容如雪,「但這並不代表我允許你們隨意窺探我的**,並胡亂非議我的行為,甚至殃及他人。」她伸手一指,「從現在開始,請消失在我的視線內!」
她是不想和堯羽衛吵架火上澆油,要把他們先趕開冷靜一下,堯羽衛們氣頭上卻誤會了,以為君珂是下逐客令,要將他們趕走,神色大變。
氣氛頓時沉凝下來,堯羽衛們胸脯起伏,神情委屈,半晌,領頭的恨恨一跺腳,決然轉身而去,其餘人腦袋一甩,唰一下跟著跑了。
君珂頭痛地揉著眉心——這一群傲嬌護衛啊……
剛剛的狂喜被這一場風波衝擊得蕩然無存,她無奈地看看梵因,大師又站到她距離一丈之外,沒什麼表情,遙遠得像畫中人,月色下單薄蒼白。
君珂訕訕地邀請他同行,梵因沒有拒絕,他本是前往大燕皇陵,為近期時常噩夢不寧的皇帝陛下解禳,路過羯胡時聽見了君珂的消息,從草原人描述的君珂的神功狀態中,揣摩到她可能應該到了大光明法的重要關卡,才一路追隨了過來,他倒沒把堯羽衛的辱罵放在心上,修煉到他這程度,清靜自在,寵辱不驚,更不會因此就放棄初衷。
說到底,大燕聖僧唯一畏懼的,就是某個「女人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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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君珂得到解脫,又有點心裡不安,再次撿起老習慣,鋪開信紙寫信。
「……最怕的事沒有發生,那種可能,哪怕只是萬分之一,也叫人恨不得去死一萬次,現在我基本可以確定,那件一直困擾我的疑惑,也是不存在的。納蘭,這真叫人欣喜,欣喜我終究可以清清爽爽地,想著你。」
她又炮製了一棵「納蘭樹」,在樹下擲石為記,忙完這一切,才舒心地去睡覺,步履有很多天來一直沒有的輕快。
對面的草地上,露天盤膝打坐的梵因,忽然睜開眼,遙遙看了那樹那人,眼底晶光流幻,不辨神情。
……
氣跑了的堯羽衛,第二天想到自己的職責,還是轉了回來,只派了飛鴿,將那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報告了納蘭述。
由於當晚他們氣跑,也忘記了每晚例行的掘石頭尋情信任務,事實上君珂由於「懷孕」困擾,已經五六天沒有寫情書,堯羽衛也暫時忘記了這碼事,所以那晚的情書,便從此真的滄海遺珠沉埋地底,直到很多很多年後,被人無意中掘起發現,成為研究那個風雲時代最風雲的男女情史的最珍貴傳奇史料之一,有足足一個加強連的歷史學者,一個字一個字地掰碎了揉開了剖爛了,試圖找出「最怕的事」「困擾」、「疑惑」那些字眼所代表的謎底,百思不得其解君珂這樣的人物,當時已經地位尊貴,還能有什麼事能令她害怕困擾疑惑?焦點集中在「君珂和納蘭述當時處於感情危機」,以及「納蘭述移情別戀」、「君珂移情別戀」等幾個主要議題上,為此寫出論文一千三百多篇,展開論戰七十八次,有三十六個人被貼大字報,還有五十三個人因此成為「君學家」,間接破產十五個家庭,並導致二十四個家庭由此暴富……
當然,這是後話了……
不過在當時的堯國皇宮,在御史宬的《明泰起居錄》裡,曾經有一段看似不出奇,其實很有玄機的記載。
「明泰元年十一月十九,當夜帝與諸臣議事,論及堯南小朝廷初戰失利事,眾臣言及南軍司馬家族為末帝屏藩,不如徐圖緩之,以招撫為上,宜納司馬家二女為妃。帝沉吟未決,忽東方有白羽信來,帝接之,閱,顏色和緩,眾臣遂以意動,忽帝定策一二,眾臣慄慄,御書房有哭諫之聲……次日,群臣請戰,驃騎將軍鐵鈞換將出征,六月而定堯南,一戰滅叛軍十萬,白骨盈山……我皇山嶽之沉,雷霆之威,當如是也……」
史官們筆法是有點春秋的,用詞是很粉飾太平的,關鍵之處是含糊不清的,事情真相其實是這樣的:
當晚御書房討論末帝在南方割據小朝廷之事,末帝有南方軍閥司馬家族稱腰,小朝廷對上新朝的第一戰,還取得了小小勝利,這使堯國朝野有些緊張,納蘭述卻不以為然,他早就在南方布下了棋子,堯國末帝依附司馬家族建立新朝,司馬家族卻未必願意為他人做嫁衣裳,說到底,一個需要對方的實力,一個需要對方做幌子,各自利用罷了,因此,這種同盟是最不牢靠的一種,適當的反間計足可摧毀,所謂第一戰的失利,還是納蘭述的授意,就是要讓對方小勝一場,好讓末帝信心膨脹顯露驕狂,好讓司馬家族野心更加難以遮掩,直至產生碰撞。
這種運籌心術,納蘭述自然不會和群臣解釋太多,一直含笑聽底下辯論,聽見大多數人在那說,司馬家族勢大,新朝初建,百廢待興,最好不要硬磕,不如慢慢來,對司馬家族進行招安,有些心思不正的,便趁機說司馬家一對雙胞女兒艷名滿天下,不如派出使者,求納司馬家女兒為貴妃,司馬家一向偏居南隅,所謂支持南方小朝廷,要的也就不過是皇族身份,如今陛下一旦納了司馬家女兒,他家成為皇親,自然不會再有謀逆之心,定當撥亂反正云云。
說這話的,其實也多半是自家有適齡女兒,一心指望著入宮的那一類臣子。納蘭述繼位至今不選秀不擴充後宮,花樣借口百出,這些人都猜疑是否因為皇后威望過重而導致後宮失衡,如今司馬家擁有兵權,是朝廷籠絡的對象,他家的女兒一旦入宮,皇后便不能獨大,而且一旦這事因此開了個口子,他們家的女兒自然也能入宮了。
這其實也是司馬家的意思,至今司馬家沒有公開對朝廷舉出反旗,只在背後支持南部小朝廷,其實打的就是從中謀利的主意,司馬家雖掌軍權,但一直僻處南隅,不得介入中央政權,早已蠢蠢欲動,此刻便是托朝中交好的大臣,來試探皇帝的口風,想以此獲得一個進入京畿重地,接近中央政權,成為世代京中大族的機會。
納蘭述登基日久,帝王城府已經修煉得差不多,從頭到尾,神色如常,不過淡淡笑意,似乎還覺得那主意不錯的模樣,引得建議的人越發亢奮,以為終於得了帝心。
告狀信便在此刻送了上來。
群臣安靜下來,不敢說話,看上頭帝王慢慢看信,燭火下納蘭述眉宇寧靜,忽而唇角微微翹起,一抹弧度明艷,看著卻令人有點寒。
半晌納蘭述目光移開,將信一折,柔聲道:「你們都說完了?」
群臣噤聲,憋住呼吸,官場老油條面臨危險都有一種敏銳的直覺,只有那位建議「納妃招安」的大人還在就「論聯姻的十二大好處」滔滔不絕,並順帶攻擊了君珂。
「臣等明白陛下與皇后情深義重,皇后病重,陛下無心納妃也在常理之中,然此非尋常時期,為天下大勢,女子當不可有私念……」
納蘭述望定他,慢慢浮上一抹笑。
「司馬家小姐既然如此美艷尊貴,對皇朝作用巨大。」他柔聲道,「怎可如此委屈,隨意下詔納為妃子?不妥,不妥。」
眾臣一愣。
「陛下的意思……」一位老臣小心翼翼試探。
「禮尚往來,才是正道。何況司馬家態度如何,如今也摸不準。」納蘭述托著下巴,正色道,「朕要娶人家女兒,怎麼好毫不客氣伸手就要?還一要就兩個?萬一人家不高興給呢?要人家東西之前,也該先給人家一點好處不是?」
「呃……」群臣聽著這話,怎麼都覺得不對勁,但又挑不出刺來,只好含糊以應。
「聽說司馬將軍年方四十許,雄壯英偉。」納蘭述淡淡揮手,「朕忽然想起來,方才勸說朕納司馬家小姐為妃的那幾位卿家,家中都有適齡小姐,稍後一起封為縣主,嫁於司馬家族,算是朝廷一番招安誠意。」
「……」滔滔不絕的大臣們傻了。
怎麼說著說著,不僅沒能開後宮之門,還變成自己女兒得被打發出去,遠嫁南疆了?
而且嫁的還必須是司馬家主,那都一把年紀,老婆都三四個,自家尊貴的女兒,嫁過去做妾?
這還沒完。
「朕是帝王,是一國之主!尊嚴不可侵,聲威不可墮!」納蘭述長眉豎起,凜然不可逼視,「便是納司馬家女子為妃,也不可在戰敗之後求,如此,朕成了什麼?來人!」
司命太監碎步而入。
「傳旨。」納蘭述聲音剛厲,「著驃騎將軍鐵鈞,率軍三十萬,即日征堯南,告訴他,不下堯南,不奪末帝人頭,不重創司馬家族,不要回來見朕!」
「是!」
「……」
「陛下,不要啊……」幾位大臣終於回過味來——他們觸怒帝皇了!這下自家的女兒不僅要做妾,還要到敵方做妾,一旦鐵鈞下堯南,敗司馬家族,自己的女兒,就成了戰俘!連帶自己家族,都是罪臣家族!
司馬家族本沒有太大反意,得到朝廷暗中賜妾,必然認為私下裡已經達成協議,軍備鬆懈,然後鐵鈞鐵騎南下……眾臣想到此間後果,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陛下!陛下!」幾個叫納妃最凶的臣子慌了,噗通跪下,哭爬過去,「不可,不可啊,是老臣思慮不周,求陛下收回成命……」
「此非尋常時期,為天下大勢,女子當不可有私念。」納蘭述一字不差複述先前的勸說,斜睨著眾人,「想來諸位大臣高風亮節,家中小姐必也知書識禮,這等為天下大勢獻身之事,一定前赴後繼,勇往不辭。」
「陛下……陛下……」被搓揉得渾身大汗的大臣們,不敢辯解,手指摳著金磚地嚎啕。苦苦懇求他收回成命。
其餘人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無人敢於進諫解勸——陛下今天一定很生氣,可憐那些倒霉的傢伙。
底下哭成一片,納蘭述笑而不語,晏希木然仰頭,韓巧幸災樂禍,張半半摳著手指,心想老貨,叫你們不識相,不曉得主子笑得越溫柔,心裡殺氣越重嗎?
忽有人靈光一閃,想起納蘭述一直以來的態度,連忙道:「是我等糊塗,納妃之事,原就該皇后操持,如今皇后病重,怎可因此令她費心?何況君皇后不同於歷代皇后,實可算是開國之後,想當年堯國第一代開國皇后,就曾親手制定宮典,這納妃與否,該納多少,實在應該君皇后說了算。」
「哦?」納蘭述似笑非笑,「有這說法?」
「有的!」眾臣異口同聲。
「怕於禮不合呢。」納蘭述托腮。
「無妨!有堯開國皇后先例在前,史官若有閒話,便請皇后親自修改宮典便是!」眾臣義正詞嚴。
「唉,你們親口所請,朕還不知道皇后會不會應……」納蘭述愁眉苦臉。
「請陛下代為向皇后宣示,請皇后務必不必推辭!」眾臣俯伏懇請,心中滴血。
「如此,朕勉為其難,代皇后應下。」納蘭述一笑,「諸卿忠誠可嘉,朕心甚慰,如今想來,你們的小姐遠嫁南疆之地,父母生離,也怪可憐,既如此,此事暫且擱下,從長計議,呵呵從長計議。」
大臣們吁出一口長氣,摸摸濕透的背心。一些人心中想著,既然陛下這裡是絕了念頭,權柄全部授予皇后也好,等以後她病好,此事必然還是要提上日程,哪有當真不納妃的皇后?除非她想一生為天下所指摘?一個女人嘛,一定比陛下好對付多了。
「不過。」納蘭述神色一肅,「《宮典》既然要改,也不防先加上朕幾句話。即日明發天下,刊明《宮典》更改一事。」
「是。」眾臣此時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
納蘭述站起身,目光垂在面前的信封上,裡面的消息不算好消息,情書依舊沒收到,小珂畫像已經畫完半邊臉,御花園的石塊地星羅棋布,那人似乎沒有半點歸來的意圖,現在,還聽了個「君珂和和尚那些水中不得不說的故事」。
故事不得不說,他卻不能追出去,將某個令他寤寐難安的臭女人抓住打一頓再擄回來,只好發發邪火,對天下嚷一嗓子了。
慢慢踱了幾步,金磚地倒映他修長身影,群臣目光隨著他腳步移動,神情緊張。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
史官唰唰地記,抹了抹汗——陛下您這話說得……太不謙虛了!
「天下男兒,唯納蘭述可堪為配。」
史官頭埋得更低——原來更不謙虛的,還在後頭……
……
堯國明發天下的《宮典》前言,自然引起了堯國上下的議論紛紛,朝野上下,各地百官,都對當朝帝王的宣言十分震驚,官們自然不以為然,認為身為帝王,對一個女子隆寵至此,還明發天下,實在不算一件好事;堯國的百姓卻覺得這是佳話,覺得新帝繼承了當初鎮國公主的遺風,公主就是敢愛敢恨的性子,和成王殿下夫妻情深。
堯國的女性們更是兩眼發藍,對君珂羨慕嫉妒恨到了巔峰,對傳說中大燕四傑之一,高貴而又深情的皇帝陛下的愛到了巔峰……
當然,納蘭述這話並不是說給他們聽的。
冀北,現在已經不叫冀北,叫大慶國,新建的大慶國,都城還是設立在天陽城,昔日的成王府,經過擴建,成為大慶皇宮。
皇宮的新主人,此刻一身胭脂色錦袍,含笑廊下逗鳥。
尋常男人穿胭脂色未免有些女氣,這人穿著,只令人覺得華艷奢靡,奪目斑斕的誘惑,宮女們在廊下遠遠侍應,看他的目光畏懼而又迷醉。
「天下男兒,唯納蘭述可堪一配?」沈夢沉微笑,流蕩的笑意醇酒般醉人,「納蘭述啊納蘭述,你在警告誰呢?」
手指輕輕撫過那只名貴的鳥,鳥兒在他指下舒服地瞇起眼睛。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這話倒也不是沒道理。」沈夢沉笑得更開心,「所以,抱歉,我要和你,玩一玩,搶一搶……」
笑意更甚,手指輕輕一彎,一聲尖利的鳥啼。
沈夢沉若無其事走開,胭脂色長袍層層疊疊的袍擺,冬日裡暈出十分春色。
鳥籠裡鳥兒在抽搐,地上落下了一對剪斷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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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這句話的疑問度更加明顯,滿是不解和憤怒,「妹子,你聽聽,那個謀朝篡位的賊子,也太狂妄了吧?」
說話的少女,騎在馬上,手裡抓著只信鴿,瞪著手上的紙箋,眼珠睜得大大的。
「欣如。」另一個少女轉過頭來,語氣輕輕,神情卻淡淡不贊同,「怎麼可以這樣說話?萬一給人聽見,豈不招惹禍事?」
「嘉如,說了一萬次你得叫我姐姐。」那個叫欣如的少女翻翻白眼,「還有,別這麼老氣橫秋,咱們都出了堯國了,還怕什麼欺君之罪?」
嘉如輕輕歎口氣,「欣如,飛鴿密信是用來傳遞要緊信息的,不是用來寫這些不相干的東西,你不關心父親那邊的戰事,盡操心這些閒事做什麼。」
「這叫閒事?」欣如瞪大眼睛,「你聽聽,這話說的,我們都不配做女人了哎!」
「那又如何?」嘉如淡然道,「那只是納蘭述自己認為而已,正如你我,也可以把他棄如敝屣。」
「那是。咱們不就逃婚了?」欣如情緒轉換得也快,嘻嘻笑道,「也不知道誰給父親出的餿主意,聯姻?還姐妹一同聯姻?笑話,司馬家族坐擁大軍,名垂天南,竟然需要用這種方式向皇族屈膝?父親真是被那堯國廢帝給騙昏了!」
「你我悄悄出走,投奔雲雷外祖家,父親知道,怕是氣得不輕。」司馬嘉如輕輕歎口氣,「不過這主意,確實不怎麼樣,皇宮那種地方,藏污納垢,那位君皇后聽說也威望甚重,本人還是武功高手,這樣的人,怎麼能容下我們?不過我們逃婚還是逃早了,看陛下這口氣,似乎並不打算納我們為妃呢。」
「為什麼?」司馬欣如瞪大眼睛,「你不是說,新朝百廢待興,司馬家軍力雄厚,聯姻一說,十有**成功,所以咱們才逃出來的嘛。」
「我是那麼猜測。」司馬嘉如無可奈何地道,「誰知道這位新帝不同常人,你看這話的口氣,分明就是不納後宮只皇后一人的意思,唉,算了,既然出來了,現在折回去也要面對父親怒火,咱們還是避避風頭,過陣子再回去。」
「那是。」司馬欣如倒是心情很好,突然道,「不納後宮?哼哼算他納蘭述識相,不然姑娘我真進了宮,什麼君皇后,什麼天下只此一人,定教她見識我司馬家大小姐的威風!」
「姑娘家怎能這樣說話!人家礙著你什麼了?」司馬嘉如沒奈何地拍拍姐姐的手。
司馬欣如突然眸子一凝,「咦,前面有車隊,好多人,看樣子也是往雲雷城去,咱們不認識路,不如和他們一起。」
「不好,女兒家不要隨意和人搭訕,小心遇上歹人……」司馬嘉如話還沒說完,司馬欣如已經一踢馬腹奔了過去,司馬欣如無奈地歎口氣,只好跟了上去。
司馬家這對姐妹花,遇見的,正是君珂的隊伍。
她的五千奴隸軍,為了避免太過驚動他人,已經拆成幾部分,分別斷後和打前站,身邊只留了五百最精銳的奴隸,饒是如此,看起來也是很龐大的隊伍,再加上梵因近期和她同路,大燕聖僧此次並不是雲遊,而是代天子出巡,也有隨行官員護衛隊伍,加起來便是長長的一列。
不知道為什麼,梵因此次出巡,改了身份,竟然沒有以和尚裝扮出現,而是在靠近雲雷城的時候,便換了便裝,戴上文士帽,素衣如雪,行雲流水,到哪裡,都看掉一堆人的眼珠。
司馬欣如看這一群人規制嚴整,神情剽悍,衣冠楚楚,不像什麼歹人,心中十分喜歡,當即找到丑福,要求同路而行,丑福卻向來不喜多事,直接拒絕,引起司馬大小姐不滿,正要吵架,忽然看見一邊聞聲而來的君珂和梵因。
君珂出了羯胡便恢復了容貌,最近心情平和,容顏更是保養得光輝四射,玉娃堆雪一般,而身邊梵因,衣袂輕飛,晶瑩剔透,天生聖潔乾淨的氣質,兩人那麼聯袂而來,所有人都呼吸停了一停。
司馬欣如也呆了。
她呆呆看了君珂幾眼,目光便落在梵因身上,忽然一把抓住身邊司馬嘉如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掐進了她的胳膊。
「妹子……」她呼吸急促,兩眼發直,喃喃道,「我……我……我今兒算是知道了,我要的人……」
司馬嘉如一把摀住了她的嘴,避免她在失魂狀態下,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這位穩重的妹妹,雖然被梵因驚艷,但卻守禮地沒有多看,倒是多注意了君珂幾眼。
司馬欣如失去說話能力,司馬嘉如只好對君珂表明同行的願望,君珂倒無所謂,一路上也有些行商,看他們隊伍安全,出錢請求加入,君珂一向與人方便,也不怕什麼人能在她這裡搗亂,此時自然也不例外,笑笑應了。
司馬欣如回過神來,上前向兩人致謝,一個腳軟踩到梵因袍子,眼看就要栽個大馬趴。
忽然檀香淡淡,雪白的衣袂一拂,恍惚有個影子一掠而過,天光中的雲一般流轉,司馬欣如的身子已經站直。
她渾渾噩噩看著對面梵因,衣袖掠出扶起她的梵因,含笑垂目,已在三尺之外。
「君珂,今日的功課該開始了,讓我看看你進入幾層了。」梵因惦記著君珂的功法,他最近正在指導君珂沖關第六層。
他那華麗到讓人聽了恨不得死去的嗓子一亮出來,司馬欣如又晃了晃。
「正要討教。」君珂笑吟吟對兩人一點頭,伴梵因遠去,還微微落後一步——她一向尊敬梵因,拿出對待師長一般的態度。
司馬欣如看著那兩人離去,失魂落魄,從齒縫裡絲絲吸氣,「妹子……妹子……不成了……我要死了……我活不了了……」
司馬嘉如和她雙胞姐妹,心意相通,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地道,「說什麼瘋話!」
「幫我打聽他!」司馬欣如眼睛亮亮,「妹子,看他氣質,絕非小戶人家寒門士子,一定能配上我!」
「你瘋了!」司馬嘉如轉身就走。
「妹子!你不救我我會死!」司馬欣如一把抓住司馬嘉如,「真的!」
「沒看見人家雙雙對對?」司馬嘉如並不認為君珂和梵因是一對,此時卻拿出來刺激姐姐,「別鬧笑話了,啊?」
「我可以允許她為妾。」司馬欣如理也不理,「幫幫我!」
司馬嘉如一呆,心知自己這個姐姐有時候就是一陣熱乎,何必現在硬拗上,歎了口氣,只得行緩兵之計,道,「女兒家自個打聽男人成何體統?等到了雲雷城,見了外祖,以外祖家在雲雷的地位聲勢,打聽起來不是更方便?如果他當真還未婚嫁,也可讓外祖給你做主。」
「好極好極!」司馬欣如興奮得兩眼放光。
司馬嘉如眼底卻有憂色,凝望遠去的兩人背影——為什麼她覺得,那個男人看起來,如此遙遠呢?
……
隊伍又行一日,便到雲雷城。
雲雷城號稱為城,其實地域不下於一個小國,偌大的一個高原之上,就這麼一個城,佔地廣闊,建制宏偉,在雲雷城背後,高原邊界蒼芩山地底,就是大燕龍興之地,皇陵所在,雲雷城的存在,其實就是護衛著大燕皇陵。
雲雷高原物產豐富,礦產也多,這裡並不算貧瘠,巍巍城牆,建制幾乎不下於燕京。
但是這裡據說是一個外人難進的城,宗族觀念十分濃厚,城中沒有城主,只有宗主,宗門地位高於一切,可決定人去留生死。
所以君珂沒有讓打前站的奴隸先進城,而是留著等她到來,確定獲得了雲雷城的入城許可再說。
不過她的隊伍,在雲雷城外十里就被阻住了。
並不是有人阻住,而是雲雷城外十里開始,就佈滿了露宿的人,遍地都是木棚子,搭著四面漏風的茅草屋,一些衣不蔽體的人們在寒風裡結伴而行,撿拾柴草,就地生火,烤著些有限的獵物。
他們在寒風中搓著手,遙遙望著雲雷城的城牆,眼神裡流露無奈和淒涼的神情。
打前站的醜福,一眼看見那些人,就呆住了。
他呆在高原冷風裡,握著韁繩的手指有點顫抖,好半晌發瘋般一轉馬頭,馳了回去。
過了會兒,他拖來了君珂。
君珂一眼看見了那些人。
看見他們還穿著上次走的時候的布衣,因為沒有換洗衣服,很多人衣服都成了布條,為了御寒,紮了很多結,比叫花子也強不了多少。
看見他們住在簡陋的草棚裡,捱著四面冷風,吃著煮不熟的食物,在雲雷城高厚的城牆外苦捱高原難渡的冬。
看見他們三三兩兩住在城外,佈滿了城外數里之地,每個人的棚子開口都向著雲雷城的方向,然而那頭城門裡出來的人,漠然從他們中間穿過,連看也不曾看他們一眼。
君珂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回家。
長途跋涉,歷經艱辛,這些人一門心思要回家,家,卻閉緊門不容進入,任他們風餐露宿,等待至今。
為什麼?
雲雷城為什麼將遠歸的遊子拒之門外?
雲雷軍為什麼沒有獲得雲雷城的認可?
君珂默默繞過人群,策馬直奔城門口,遠遠地,她看見城門上,有三排大字。
重鐵鐫刻,筆劃深刻,怵目驚心。
「叛逆者,不得入城!」
「失敗者,不得入城!」
「不能護佑親屬子弟者,不得入城!」
「是非不分恩怨不明者,不得入城!」
「欺我辱我雲雷子弟者,不得入城!」
最後還有一行紅色的大字,似乎是新添的,看得君珂渾身一顫。
「奉上納蘭述君珂屍骨者,以上賓之禮,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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