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哪裡願意讓他受一絲損傷,伸手就要推開他,納蘭述一側身讓開她,走到丑福的另一側。
丑福睜開眼,看看兩人,歎息一聲,道:「統領,當初承你救命之恩,丑福這條命,原本早就打算賣給你,不想後來出了那事,如今我自求解脫,已經算是毀諾失信,如何能要你再為我擋刀?統領好意,我心領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又轉向納蘭述,「大帥,請珍重有用之身,不必為我這個罪人有所憐憫。」
君珂平靜地看著他,「丑福,當初把你從刑台上救下來,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要解脫,也要問我同意不同意,現在,我不同意。」
納蘭述則笑了笑,「罪人?若說你有罪,那也是該堯羽來背,你是為了助我堯羽,才會出這事,我沒有眼睜睜看你去死,自己干站一邊看熱鬧的道理。」
「是!」堯羽衛們立即從人群中擠過來,「我們也算一個!」
鐵鈞默然上前一步。
鍾元易猶豫了一下,也邁動步子,一邊悄悄瞪自己那個探頭探腦的兒子,低聲罵,「這也是你摻和的?滾一邊去!」
幾位將領一動,所有士兵齊齊上前一步。
黃沙城的罪徒沒有動,卻都抱起了膀子,斜睨著雲雷軍,大有「你們敢當真我們就敢殺人」的意味。
舒平等人頓時勃然變色。
「說得好好的事,你們這是要毀約嗎?」舒平手按在腰間刀鞘,冷然環顧四周,「好啊,很好啊,什麼但求解脫,什麼情深意重,說到底,還是想將我們留在這裡,斬草除根!」
「大帥!統領!兄弟們!」丑福原地轉了個身,一個頭重重磕在塵埃,再抬起時已經滿面鮮血和塵土,「不要意氣用事!不要為我輕擲性命!我真的毫無怨尤,六萬人命,我背不起,今日終於可以放下,我很感激!」
眾人沉默看他,有人唏噓著背過臉去。
熱淚滾滾落下來,將丑福臉上的鮮血和泥土沖刷成兩道鮮明的溝,他痛苦得肌肉扭曲,眼底光芒瑩瑩,「兄弟們一路護持,生死與共,危難當頭依舊不丟下我,此番恩德,在此謝了,來生必報!但現在,求你們成全我!」
求你們成全我!
一聲慟喊震得塵土浮揚,君珂歎息一聲,輕輕道:「大家都退下吧,冷靜些。」
納蘭述揮揮手,眾人無奈歎息一聲,默默退開。
若能以武力解決,何至於如此?恩仇化解,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需要犧牲,需要耐性,甚至需要時間和機緣。
寬恕,才是恆久忍耐。
「還是我們兩人。」納蘭述淡淡道,「作為全軍統帥,與丑福共擔此責。」
「找死也隨你們。」舒平咬咬牙,他也不願意在此處火拚,冷然看了所有人一眼,將疊起的籤條往盒子裡放。
「且慢。」君珂忽然道。
舒平手頓住,怒道:「你又要玩什麼花招?」
「請把籤條分開往裡放,」君珂道,「不要疊在一起。」
「你什麼意思!」舒平咆哮,「你以為我們在你這神眼面前,還會下陰手?」
君珂默然,納蘭述卻淡淡道:「人在仇恨驅使下,是什麼事都有可能做出來的。」
「胡扯!污蔑!」舒平氣得渾身發抖,原地咬牙忍了半天,才把籤條分開,捏著籤條的手指,關節發白。
他把籤條都分開,每張籤條疊成方塊,看不到裡面的字,隨即再次要將籤條放進簽盒。
「且慢。」
舒平霍然轉身,一雙眼睛已經怒成了血紅色,狠狠瞪著再次開口的納蘭述,「你又要幹什麼!」
「舒將軍你的手指似乎過於靈巧。」納蘭述面不改色,指指他,「你要不要換個人?」
「換你媽的頭!」舒平終於忍無可忍,衝前一步,一拳頭就揮了出來,但他暴怒之下,忘記手中還有籤條,拳頭一揮,籤條飛出,頓時散了滿地。
舒平一怔,揮到半路的拳頭生生停住,納蘭述一偏頭讓開,瞥瞥他的拳頭,道:「哦,看舒將軍的招數,好像還是剛猛一路的查家拳拳法,那是我看錯了,這種拳法,手指不會太靈活,誤會舒將軍,實在對不住。」
說完還微微一躬。
他當眾道歉,舒平這下再也發作不出來,聽得他那句「查家拳」,臉上一紅。
查家拳正是醜福的家傳武學,後來做了雲雷總教頭,他破除門戶之見,將自家不外傳的武學精心相授,雲雷軍人人都會,此時舒平暴怒之下,下意識使出了自己最熟悉的拳法,使完聽得這一句,不禁也有些慚愧。
這一愧,胸中憤怒便被壓了壓,他退後一步,冷哼一聲,蹲下身去撿籤條。
一個將領也蹲了下來,這人是早先趙興寧的親信,趙興寧在黃沙城死後,君珂提拔了他做個參將。舒平今日帶人來詢問真相,自然都挑選和自己心意相同的人,這位參將一直叫嚷著要為趙興寧報仇,也被舒平視為心服。
「舒將軍。」那參將道,「速速撿起,提防那些人換了籤條!」
舒平心中一跳,四面望望,雖然已經到了夜晚,但四面燃起火把,周圍全是人,也就放下心來,冷笑道:「這眾目睽睽如何去換?不過你說的是,還是速戰速決的好。」
說話間兩人都將籤條撿起,那參將將自己的揀的籤條放在舒平掌心就退了下去,舒平趕緊將籤條放進盒子,動作神速——他已經怕了納蘭述了,生怕他再次打斷出什麼ど蛾子。
納蘭述這回倒沒什麼動靜,靜靜看著他將簽盒放好,隨即便由舒平和鍾元易出來抽籤。
眾人都緊張起來,一時除了火把燃燒的畢剝之聲,山坡上下密密麻麻數萬人毫無聲息,空氣似乎是被繃緊的弦,輕輕一撥,便要斷了。
君珂尤其緊張,手指都開始痙攣,忽然掌心一熱,手已經被納蘭述拉住,這一拉,她才發覺自己掌心濕冷,而納蘭述溫暖乾燥,輕輕包住自己,暖意一湧,忽然心就定了定。
舒平先抽,鐵青著臉色拿出一張,看了一眼臉色一變,憤然將籤條往地下一擲。
他這動作令雲雷很多人失望,冀北這邊卻都眼睛一亮,鍾元易上前一步撿起籤條,看了一眼眉飛色舞,聲若洪鐘地念:「腿!」
冀北聯軍齊齊吐出一口長氣的聲音,令遠處草原人以為打了春雷。
「算他運氣好!但不會永遠好下去!」舒平憤然退後一步,牢牢盯著鍾元易。
鍾元易的神情也有了點緊張,老帥搓了搓掌心,忽然舉起拳頭,做了個中指朝天的動作。
在場的血烈軍一看見這個動作立即亢奮了,齊齊舉拳,向天伸出中指,大喝,「向帥威武,血烈無敵!」
ど雞烏溜溜的眼珠子忽然瞪圓了。
君珂傻在了當地。
豎中指……豎中指……
「鍾帥……」縱然此時心情痛苦,她也忍不住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們剛才那個動作……」
「那是我血烈軍的獨有手勢。」鍾元易肅然道,「向帥當年每上戰場,必然衝著敵人施展這個手勢,每戰必勝,所向披靡,久而久之,這個手勢便成為所有向帥屬下和血烈軍將士的精神圖騰,每逢重要戰事或重大事件,都以此來向天祈禱,求得上天眷顧和向帥保佑。」
「向帥威武,血烈無敵!」血烈軍們中指豎天,再次虔誠地齊齊大喝。
ど雞砰地一頭栽到了地上。
君珂晃了晃,腦子裡飛出無數圈波紋……
向帥……
大燕史上第一傳奇人物,軍人豐碑,天下名帥……
原來是個猥瑣的穿越人!
……
鍾家老帥豎著中指,「求天保佑」地去抽籤了,丑福的生死繫在他身上,老帥的心理壓力也有點重。
那張籤條被他小心翼翼展開時,老帥的眼睛先是瞪得滾圓。
那種神情,令人害怕。
所有冀北聯軍士兵倒抽氣的聲音,令遠處草原士兵驚惶起身,以為起颶風了。
老帥板著臉,死死盯了籤條一陣,霍然將籤條一拋。
眾人給他這個動作,驚得小心臟似乎也被狠狠抓起,一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驀然一陣大笑,鍾元易站在坡下,抱著肚子,豎著中指,向天狂笑。
「老夫就是運氣好!向帥就是最威武!無論如何,死亡簽沒落在我手上!」
一瞬間所有冀北聯軍都想撲過去暴打這老貨一頓。
而剛才還在狂喜的雲雷復仇派士兵,也想撲過去暴打這老貨一頓。
鍾元易完全沒有發覺自己已經成為兩派公敵,樂不可支將籤條對著所有人一展,大聲宣告:「臂!」
冀北聯軍歡呼,雲雷軍嘩然。
「怎麼可能!」舒平厲聲道,「哪有這樣的事!」
「有人做了手腳!」
「有假!」
「重來!」
「我們不信!不抽了!殺了他們!」
君珂眼底的喜色剛剛露出一點,便被雲雷軍憤怒不信的叫喊抹去,她看了納蘭述一眼,微微歎了口氣。
也許納蘭確實使計動了手腳,想要保丑福一命,可是就像他說的,雲雷的憤怒和仇恨,必須要有所宣洩,如果三簽都不是要害,那麼雲雷絕不會收手,只會覺得被欺騙,火上澆油,更加憤怒。
到頭來,還是解不開的局!
「現在嚷什麼!」納蘭述忽然冷冷開口,聲音不大,可是立即便壓下了雲雷如潮的吶喊,「還有一張簽,是你們舒將軍抽,全部抽完,再叫不遲!」
君珂心一跳——納蘭述這話什麼意思?
舒平擺了擺手,身後的吶喊漸漸止住,他用蛇一般陰狠的目光盯了納蘭述半晌,才冷聲道:「大帥,我知道你詭計多端,但我奉勸你,不要玩什麼花招,雲雷兩萬兒郎,被你玩得已經夠慘,你要再不知收斂,咱們也不必玩這些心計花招,玩也玩不過你,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罷了!」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納蘭述若無其事地道,「天意這東西,有時候也會保佑無辜的人,再說,抽籤還有一次呢。」
舒平冷笑一聲,一揮手,身後復仇派的將領士兵開始後退,並自動結陣,看樣子,如果最後一張簽還是臂或腿的話,雲雷軍就要不顧一切,當場動手了。
眾人都有緊張之色,也有點憤懣,但被將領們約束住,只有互相怒目而視。
君珂閉上眼睛——她實在不忍看見,一路扶持,自己傾盡心力的聯軍,今日這分裂的一幕。
舒平走向簽盒。
他步子很重,很決然,滿滿殺氣。
這樣的步子,讓人看出他的決心——最後簽的結果,已經不能令雲雷復仇派完全遵從,一旦不是死簽,就是流血後果!
眾人的呼吸開始屏息,每個人的心都在矛盾中掙扎,每個人都覺得混亂,不知道該祈禱怎樣的結果,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劍飛刀落,兄弟成敵。
丑福跪在地上,似乎在喃喃祈禱,君珂聽見他竟然祈禱的是「死簽!」「死簽!」
君珂一震,心痛得無以復加,幾乎要轉身狂奔,再不要面對這一刻的痛心折磨。
舒平的手,緩緩伸進簽盒,抓出一張疊成方塊的紙條,隨手往地上一擲。
那個先前幫他揀籤條的參將迅速撿起,展開一看,露出狂喜的神色。
雲雷復仇士兵的眼睛睜大,冀北聯軍不自知地上前一步。
舒平睜開眼,一眼過去,神色一變,一驚,隨後是一喜。
那參將已經迫不及待大聲報了出來。
「心!」
轟然一聲,冀北聯軍驚呼絕望,人人從剛才的歡喜之中破滅,面色死灰。
轟然一聲,雲雷復仇派士兵開始歡呼,舒平驚喜地踉蹌後退幾步。
死簽!
雲雷可以不必以死相沖了。
雲雷剛才還覺得冀北這邊搞鬼,逼他們兵戎相見,是想將他們全部留在這裡,此刻看見死簽,人人渾身一鬆,一時間都有死裡逃生的感覺。
雖然他們憤怒,決然,為報仇決裂不惜破陣一死,但心裡也明白,兩萬多雲雷,在二十多萬冀北聯軍面前,實在是螳臂擋車,一旦拔刀相向,最後絕對是全軍覆沒後果。
丑福的死簽,等於救了他們的命。
他們不怕死,但留下命總是好的。生死關上走過,逃得一命的人,往往也會因為心生感激歡喜,而多幾分寬容。
所以他們在看見納蘭述面色沉痛向丑福走去時,雖然戒備,也沒阻止。
納蘭述在丑福面前蹲下,轉頭問舒平,「我可以給丑將軍一杯送行酒嗎?」
雲雷軍本來緊張地盯著他,怕他突然出手救人,聽見這句,雲雷軍鬆了口氣。
冀北聯軍卻面露失望。
舒平猶豫了一下,還是害怕納蘭述會玩什麼花招,硬著心腸拒絕,「大帥,我看沒必要了。」
納蘭述歎息一聲,淡淡道:「當初丑福傾囊將所有家傳絕技相授,拚命救下你們性命的時候,大概也不會想到,會有這一天吧。」
雲雷復仇派的士兵,微微低下了頭,他們的怒火經過這一波三折的變化,再經過剛才這死裡逃生的一喜,已經消弭了一些,此刻聽得納蘭述語氣蒼涼的這一句,心中也有些觸動。
「丑兄。」納蘭述不再看雲雷人,轉頭,盯住了丑福的眼睛,「我但望你記住我以前的話。」
丑福也盯著他的眼睛,半晌,卻苦澀地搖搖頭。
「大帥。」他低聲道,「您的苦心,我很感激……很感激……可是,我心甘情願……您不知道這些日子我的痛苦……」
「我知道。」納蘭述打斷他的話,「可是,你太自私。」
丑福怔了怔。
「你還欠著一個人的情,就想撒手。連掙扎都不願意為她掙扎。」納蘭述冷冷道,「然後你解脫了,把所有的痛苦、自責、不安、和罪孽,扔到她的背上。你就是這樣對你的恩人,比仇人還冷酷自私。」
「大帥……」丑福注視著舒平捧過來的長劍,面露解脫的微笑,「所以,拜託你了。」
納蘭述皺皺眉,還沒說話,突然一直泥塑木雕般呆在原地的君珂,發出了一聲尖叫。
「不!」
她的聲音壓下了所有人的歡呼,撲過來的時候淚流滿面。
丑福立即退後幾步,厲喝:「統領,大局為重!」
君珂將要撲到他身側,忽然停住,一轉身,砰通一聲。
她對著雲雷士兵們跪下了。
舒平退後一步,雲雷士兵們一陣驚呼,連復仇派的士兵都開始手足無措,慌亂地退後。
雲雷是君珂一手打造,君珂是他們的精神和靈魂,那種自初生便開始締造的存在感和威信,雖然被仇恨的怒火暫時壓沒,但當他們心中敬慕的少女當真跪倒塵埃,所有人心都顫了顫。
「兄弟們!我不求你們原諒我!」君珂直直跪著,仰臉看著所有人,「求你們,想想當初丑福剛來的模樣!」
「砰。」一個響頭磕在塵埃。
雲雷士兵們臉色變了變,想起初來時丑福那可怕的臉,想起他自刑台上被統領救下,身負深怨,母親懸樑,卻連用真面目報仇的機會都沒有,一頭扎進火盆,從此不見天日,想起他至今大仇未報,想起他的仇人,和他們一樣,也是朝廷。
「求你們,想想他來之後,為你們做了什麼!」
「砰。」又一個頭磕在塵埃,再抬起時,額頭紅腫。
雲雷士兵們閉上眼睛,想起被君珂「欺負」的日子,丑福總教頭是最寬厚的一個,每天起得比他們早,吃得比他們差,睡得比他們晚,操練裡誰受傷了,他親自背回去,誰生病了耽誤訓練了,他白日教練士兵,夜間再給恢復的病員補練。
「求你們,想想衝出燕京後,他為你們做了什麼!」
「砰。」又一個頭磕下,鮮血涔涔,淹沒眼角。
雲雷士兵們退後一步,有人想上前攙起君珂,環顧四周,手縮了回去。
有人看向丑福,眼底的憤怒漸漸淡了些,那人遍身傷痕,大多是為救兄弟們救的,出燕京後轉戰魯南,雲雷士兵們畢竟建軍短,底子差,實戰中就暴露了不足,丑福為此破例,教授了自家秘不外傳的獨門武藝,有少數士兵甚至還知道,因為違背祖訓,丑福在父母靈牌前跪了三天三夜,並按照祖例,自罰三刀。之後才有了大家武技的增強,得以在戰爭中保住性命。
大燕武學世家,誰家不把家門絕學看作重寶?誰家能有丑福如此氣度?
「求你們,想想清楚,到底誰才是你們的仇人!」
「砰。」又一個頭磕下,君珂伏在地上,不動了,鮮血慢慢地浸潤了額下的泥土。
冀北聯軍無聲,多少人淚花閃爍。
鍾情咬著手指,忽然抱住了ど雞的脖子,ど雞煩躁地一爪踹開他,呼哧呼哧原地打轉。
黃沙罪徒收起渾渾噩噩的神態,認真地看著那跪著的瘦弱少女,獨眼低低一句「這娘們,要得。」
丑福淚流滿面,臉上那種原先堅決毅然的神態,漸漸出現縫隙,納蘭述竟然沒有回頭看君珂,也沒有阻止她的哀求,一直緊緊盯著丑福,手搭在他肩上,沉沉。
雲雷士兵們,捏緊了拳頭,很多人開始唏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個士兵遊魂般晃出復仇派的隊伍,看看伏地不動的君珂,看看熱淚縱橫的醜福,什麼也沒說,竟然就那麼飄到放棄派的隊伍裡去了。
他這一出來,就像先前分裂兩半一樣,復仇派再次出現分裂,走出一大批人,歎息著,茫然著,捂著臉流著淚,默默走到了另一邊。
還有人嚎叫著,哪邊都沒去,直接衝出了隊伍,奔向山坡那一頭,發瘋般地抽劍亂劈亂砍。
但也依舊有許多人留在原地,心中仇恨此刻無法放下,不願放棄,也不願看君珂,背過身去。
舒平木然僵立,看著隊伍再次分裂,臉色鐵青,逼視著君珂:「君統領,君珂,你當真要逼到雲雷徹底分裂,從此無力回家,流浪天下,才甘心嗎?」
「冤有頭債有主,這不是醜福該承擔的錯……」君珂手撐著地面,跪坐在地,一字字道,「他不該死。」
「他不該死,誰該死,你嗎?」舒平冷笑,「那行啊,你可以代他死。」
「如果可以,我願意。」君珂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譏嘲,還是那個堅決的語氣,「但是現在不可以,真正的仇還沒有報,我從不想推卸責任,但我要告訴你們,當初我在陛見的時候,就曾親耳聽過皇帝祖孫討論雲雷盟民,他們視你們為毒瘤,認為你們是影響大燕國力和未來的隱患,所謂的雲雷軍,從一開始就是他們的陰謀,按他們的計劃,將來要將你們打散了送上戰場,在各處戰場之上消耗乾淨,然後你們留在京中的家屬,自然由得他們處置。他們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動你們,但一旦有機會,大燕朝廷,絕對會不惜任何代價將你們拔除……」
「但事實上,拔除了我們的,是你們。」
「天意……」君珂黯然道,「兄弟們,求你們冷靜點,仁慈點,留下丑福一條命,留下我們的情分,給我們機會贖罪,大家一起向朝廷復仇,不好麼?」
「六萬親屬死亡時,誰給我們冷靜和仁慈?君珂!到了今天你還想利用我們?」
「別說了……」
君珂回頭,看著顫顫出聲的醜福。
「統領。」這自身被冤,母親懸樑,自毀容貌時都沒有落淚的漢子,此刻淚流滿面,沖得滿面鮮血淋漓,他直著身子,向著君珂,雙手掌心墊在額頭,緩緩伏下,行了一個最隆重的大禮。
「夠了……」他哽咽地道,「您做得,足夠了……丑福此生無憾……下輩子……下輩子……」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轉頭,對緊緊盯著他的納蘭述一笑,扭曲的面龐此刻笑起來竟然是溫暖的,輕輕道:「還有兩刀,只好委屈你們了……」
納蘭述眼神一閃,精芒暴漲。
丑福霍然起身,手一伸,舒平手中長劍已經到了他的手中。
隨即他吸氣,發出一聲低低的格格之聲,長劍劍鋒掉轉,閃電刺下!
「撲哧。」
寒芒一爍,入肉之聲細微。
一道血箭飛射,飆出三丈之遠,落入雲雷復仇派陣營之中,**辣澆了他們一臉。
雲雷士兵神色震撼,滿臉血而不敢去擦——他們以為還會有猶豫衝突,未曾想丑福如此決絕!
先前一腔憤激仇恨無處宣洩,逼他死堅決凌厲,然而當丑福當真一劍穿心,他們忽然覺得茫然而空寂。
彷彿不知何以如此,而將來又該何去。
冀北聯軍士兵悲憤得眼睛發紅,被將官死命按住才沒有衝下來。
丑福晃了兩晃,因為一直被納蘭述扶著肩,他跪著的身子沒有倒,一柄長劍穿心而過,劍尖鮮血,滴滴落於初春草場。
他一口氣息未絕,直直望著被濺了一臉血的舒平,似在等待著什麼。
舒平也被震得忘記擦臉上的血,看看他穿心的傷口,臉上也掠過一絲黯然之色,隨即微微一躬,輕聲道:「一劍穿心,恩怨俱了。丑福兄,之後不論生死,雲雷和你沒有怨恨了。」
鍾元易冷哼一聲,「確定人家活不了,再來做好人!」
君珂一直背對著丑福,始終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她的背影慢慢僵硬,像一尊石像,沉沉矗在了地上,她姿勢那麼沉硬,像願意從此消亡在泥土裡。
在眾人都以為她要永遠站不起來的時候,她驀然頭一仰,雙臂一伸,發出一聲淒厲痛切的大叫。
叫聲尖銳,像鋼針一樣拔地而起,尖端刺入無上遙遠,夜空中層雲浮動,都似因此裂出罅隙,其間冷白的閃電一閃。
疼痛、悲憤、絕望、泣血之聲。
山坡上下數萬人,寂然僵立,凜凜至心動神搖,只覺得心頭壓抑憤懣,也如這漫天層雲突降,卻不知道如何持捅天之槊,將這霾雲戳破。
卻依舊有不合時宜的嘀咕聲,在這樣痛徹的嚎叫裡,低而清晰地響起。
「還有兩刀呢……」
嘩然一聲,忍無可忍的冀北聯軍爆發了。
「你他媽的是人嗎?」血烈軍士兵撕下自己頭上的紅色布巾,恨恨砸到雲雷士兵臉上——這是他們單打獨鬥的挑戰方式。
「嗷唔——」ど雞亮出利齒,群狼眼光幽浮。
「就算欠你們的命,今兒我也要先揍了你們,再自殺!」堯羽衛撲上前來。
「娘地,咱們算什麼窮凶極惡?」黃沙城的罪徒抱著膀子,大聲說風涼話,「和這些殺完人還要戮屍的比起來,咱們善良得像嬰兒!」
連雲雷一部分士兵都露出憤怒之色,一些本就走開的人,走得更遠了些。
舒平回頭怒視那說話的士兵——這人是少根筋,此刻還不明白,自己已經犯了眾怒。
仰天長號的君珂,霍然一個翻身而起,半空中身形一折,已經撲到了舒平先前托過來的剩下的兩柄刀面前。
「好!」她聲音淒厲,「還你個乾淨!」
單手一拍,托盤飛起,兩柄刀刺上天空,再閃電般落下。
她飛身迎上!
忽然人影一閃,撞向君珂!
「砰。」
「哧。」
「大帥!」
被撞飛的君珂,在地上一個翻滾爬起,一低頭,就看見蔓延到膝下的血。
她一呆,半跪抬頭,前方視線已經被遮掩,堯羽衛血烈軍的將領們圍成一團,連呼大帥,聲音急切,她卻看不清裡面發生了什麼。
人群縫隙裡,有鮮血蜿蜒流出,流向她膝下。
君珂眼睛都被那紅刺傷,霍然抬頭,旋風般撲了過去。
「讓開!讓開!」
她嘶聲叫喊,眾將急急讓開,君珂差點栽到納蘭述身上,頭一低,便見兩柄刀,明晃晃插在納蘭述臂上和腿上。
「納蘭!」君珂一聲痛喊,想要抱住他,卻又怕弄痛他的傷口。
納蘭述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道:「你剛才那個位置太傻了,會傷了筋脈的。」他還挪了挪自己手臂,道:「要像我這樣,傷肉不傷筋。」
挪動傷口痛得他眉頭一皺,君珂慌忙按住他,只覺得心口疼痛,痛那血跡殷然傷口,也痛他在此刻還不忘開玩笑安慰自己,咬咬牙忍住哽咽,也拚命擠出一點點笑意,道:「知道了……以後……不那麼傻……」
字眼堵在咽喉,她轉過頭去,轉眼又轉回來,道:「走,回帳包紮。」
「等等……扶我起來……」
君珂將納蘭述扶起,納蘭述一站起,臉上安慰君珂的笑意便蕩然無存,直直立在舒平面前,神色冷肅,隨即慢慢伸手,拔出穿過臂上和腿上的長刀。
長刀穿過肌骨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響,君珂死死盯著,攙扶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卻堅決不肯讓自己倒下。
萬軍屏息,看他們主帥,近乎漠然地,拔出穿身長刀,鏗然一聲,拋在舒平腳下。
長刀滿血,染紅草地。
納蘭述舉起受傷的手臂,特意將傷口對著雲雷士兵方向亮了亮,語氣裡毫無疼痛,平靜而譏誚地道,「三刀,六洞,至此完畢。雲雷眾位,你們可滿意了?還需要到丑將軍那裡檢查一下嗎?」
雲雷士兵們低下了頭,舒平躲閃著他的目光,默然退後。
「將丑將軍遺體送回大帳。」納蘭述吩咐一聲,幾個士兵上前抬走了丑福,舒平抬頭看著四周目光,垂下眼睛,道:「既如此,今日事,往日怨,到此……了結吧。」
沒有人回答他,每個人眼睛都是紅的,目光都是凌厲而憤怒的,也許憤怒未必對他們,但今日流的鮮血,終究落在了每個人心裡。
「雲雷不會再留下來,今日天涯作別。」舒平冷冷看著君珂,「君統領昔日欺瞞,有大帥這兩刀,我們也一筆勾銷。」
「從今之後,人間陌路,野牛嶺下,恩斷義絕!」
他以掌作刀,斬下一片衣角,再不看君珂一眼,霍然轉身。
他身後,復仇派的雲雷士兵一個接一個走上來,默默斬下衣角,再決然離去。
黑色的衣角不斷斬落,被風吹起,在草原春夜裡翻飛作舞,如無數黑色的蝴蝶振翅來去,又或者是新墳前,漫天灑了灰黑色的紙錢。
飄落如雪。
君珂默默立在這割袍之雪裡,身軀挺直,眼神空茫。
地平線上,那支倔強而孤獨的隊伍,漸漸走遠,似一片黑色的雲,終於飄過了她的天際。
那一年,十七歲少女初入燕京。
那一年,武舉擂台上第一個大燕女狀元。
那一年,女狀元有了自己的第一支軍隊。
那一年,城郊大營,一群貼著狗皮膏藥的盟下大爺。
那一年,山谷裡關滿了嗷嗷叫的光身子老爺兵。
那一年,老爺兵從四肢不勤變成健步如飛。
那一年,一群「一流建制三流待遇」的老爺兵,打遍京城御林軍驍騎營。
那一年,武德門前,國歌唱響,腳踩驍騎營,失色御林軍,羞愧九蒙旗,天下武德,唯我雲雷。
那一年,陰差陽錯,天意森涼,煙雲蒸騰,血色燕京。
那一年,鮮血染紅的草地,割袍斷義的結局。
……
君珂的淚珠,在眼眶邊慢慢凝結,化成晶珠兩顆,流光閃爍,卻終究沒有落下來。
終究要失去,挽不回的無可奈何。
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從此將在記憶裡化灰,一日日抹殺鮮艷,再回首沉黯斑駁。
恩怨難明,心意如霧,從此之後,惟願一路從容。
她半跪著,不再看離去的那些人一眼,趕緊慢慢扶納蘭述躺下,熱血流到了手上,她心中也壓抑粘膩,被無數淚意擁堵。
納蘭述臉色蒼白,卻在微笑,他傷得不輕,神情卻很滿意,君珂有點訝異地看著他,以為他痛傻了。
「可憐的小傻子……」納蘭述終究不捨得她那疼痛的模樣,掙扎著抱住她的肩,微微喘息地轉過臉,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
君珂霍然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