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人的聲音,君珂立即退後一步,到了納蘭述身側。
納蘭述緩緩站起,先蹲在周桃身邊,不知道做了什麼,少頃站起,將一樣東西揣在袖子中,隨即跨出墳坑,握緊了她的手。
兩人都沒有再看周桃一眼,此時的她已經是個廢物,對方第一句話就已經表明了態度,周桃不過是個棋子,死了就死了,沒有人會救她,不要指望拿她來做人質挾制誰。
縝密而掌控局勢,第一句話便斷絕後路,這才是真正的大敵。
在納蘭述君珂心中,這位確實也可堪為敵,自當初城門一鬥,不想今日,在冀北魯南邊界,還有機會再遇。
或者,他從來都等在這裡,想要在這最後一截路途,堵住這兩個人。
堵住他們,便是堵住堯羽和雲雷,堵住雲雷出關可能發生的變數,堵住因為向正儀的死帶來的後患,堵住皇朝建立至今,最大的危機和漏洞。
夜風獵獵,黑色大氅在風中翻飛獵獵。
那人在鐵軍擁衛之下一騎遠來的姿態,是一道鋼青色的劍光,目光剛觸及,生死已抵達。
皇太孫,納蘭君讓。
只不過短短一刻,屬於周桃那一千多散兵游勇,已經被一群黑甲士兵給逼了回來,正逼在納蘭述和君珂正對面的樹林外側,而另外一些精悍的士兵,已經迅速將周圍路口佈防完畢,所有地面都被搜索過,所有障礙物都被推開砍倒,四面火把高照,居高臨下的光亮,令一隻螞蟻都別想在萬軍虎視之下,順利爬出。
這一切都發生在納蘭述君珂最後收拾周桃的短短時辰內,納蘭述君珂已經沒有拖沓速戰速決,那些士兵動作卻更快捷無聲,這才是真正的精兵。隼利、穩定、高效而果敢。
屬於納蘭君讓麾下的,九蒙精兵。
「殿下!殿下!救我!」周桃自昏迷中醒來,遠遠看見納蘭君讓,喜極而泣,虛弱地伸手顫巍巍呼喊。
納蘭君讓巋然而立,根本沒有反應。
君珂一腳便將她踢得閉過氣去。
傻了吧唧的女人,人家明明早就吊著你,利用你的復仇之心,尋出我們的蹤跡,再來個一網打盡,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懂不懂?
「納蘭黃雀。」君珂揚揚眉,高聲招呼,「你好啊,好久不見啊,不想竟然在此地故人相逢,黃雀殿下對我們區區兩人,兩千人做餌在先,萬人大軍跟隨在後,苦心籌謀,謀定後動,實在太瞧得起我們了。」
前頭周桃那近兩千親兵相顧駭然失色,恨恨回頭盯住了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默然於黑暗中凝視君珂,臉上線條繃得鐵石般硬。
她永遠如此鋒利,立場分明。
第一句便挖苦嘲諷,更輕描淡寫,就試圖挑撥分化他的部下。
可惜還是太急躁了些。
心虛才會急躁。
她的心,一定已經亂了。
納蘭君讓心底泛起淡淡苦澀,明明這是個好消息,然而不知為何,他沒有喜意,這喜意原先是有的,就在剛才初見,她一抬頭看過來,清透分明的眼神,觸上了他心中便是一軟,然而轉瞬,便被敵對的立場,冷峭的眼神,陰損的嘲諷,打散。
「君姑娘休逞口舌之利。」他淡淡道,「周將軍兩千親兵,擅棄主將,臨陣脫逃,按說是死罪,如今我給他們機會戴罪立功,只要擒下你二人,不僅無罪,還可立地升級,想來他們也樂意得很。」
那兩千人神色一變,先是驚恐,隨即霍地轉頭,看向君珂納蘭述,眼神裡充滿必殺的熾熱。
納蘭君讓一句話翻盤,君珂默默歎了口氣。
她並不想挖苦納蘭君讓,說到底這個人並沒有什麼對不起她,但納蘭君讓不是周桃,他的能力,他擔負的責任和立場,注定他是他們的勁敵,今日局勢如此糟糕,危機遠勝燕京當日,她如果不能令他心亂,那麼她和納蘭述,必將栽在此地。
「君珂。」納蘭君讓居高臨下,並沒有下令四面箭手放箭,遠遠地道,「你和納蘭述盡皆有傷,不要困獸猶鬥,今日我來,並沒打算對你兩人趕盡殺絕,只要你們棄械投誠,本宮自會給你們活命之機。」
「哦?」君珂瞇著眼睛笑笑,「殿下真是寬仁厚德,可惜我卻找不出殿下這麼做的理由,或者殿下可以提醒我一下?」
「君珂,你去勸回你的雲雷軍,對他們說明真相。只要他們肯回歸燕京,我將力勸陛下,將所有士兵打散進入九蒙旗營,不進行任何追究。」他頓了一頓,加重語氣,「所有人。」
君珂沉默一會,輕輕道,「力勸?」
「以納蘭九蒙血誓為證。」納蘭君讓語氣慎重。
君珂又安靜了一會,似乎有所觸動,納蘭君讓心中一喜——這個處置,本就是他離京前再三在皇帝面前陳情,千辛萬苦才得來的許諾,是他目前的立場和處境能做到的極致,君珂在乎雲雷軍,只要能保全雲雷軍,說動她的把握就有了一半。
「君珂,你明明知道當日盟民之死,不是朝廷所為。」納蘭君讓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你當真要為一己私心,背棄雲雷?你當真要昧著良心,任雲雷認仇作友?你當真要一手抹殺真相,任雲雷從此告別安定生活,飄零無依,一路血戰,永世活在殺戮爭奪之中?君珂,你是這樣的人?你能做出這樣的事?雲雷不是你的敵人,是對你忠心耿耿,從未背棄的屬下!」
君珂晃了一晃,月色下臉色發白。
納蘭君讓心定了定,語氣緩了緩,「至於你……你原本罪無可恕,但陛下說了,也許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跟我回燕京,聽從陛下的安排去做一件事,完成後,允你自由。你放心,這也是金口玉言,再無反悔。」
「什麼樣的事?」君珂半晌才開口,語氣沉沉。
納蘭君讓聽她開口相問,心中又是一喜,卻搖了搖頭,「無可奉告。我可以告訴你,確實有一定危險,但……」他凝視著她,良久才靜靜道,「我既承諾保你性命,定會做到。」
他後一句斬釘截鐵,眼神熠熠,君珂聽得心中一震,抬眼看他,納蘭君讓卻避開了眼光。
皇祖父不想留君珂活命,是他無奈之下,提出讓君珂去先皇陵寢,解決那個懸在皇祖父心頭多年的謎案,皇祖父才勉強答應。那件事當然也是有死無生,但他心頭也已經有了計劃,無論如何,他不會要她送死。
出京前反覆斟酌,再三努力,不惜發動朝野所有同盟力量,不斷在皇祖父面前予以勸說,才得到今日這麼一個最好的結果,他以大軍困住君珂鬥志,卻依舊想和她和平談判,這麼寬容的結果,他相信以君珂的理智,不應該不接受。
君珂在沉吟,長長睫毛眨動,看得出內心思想鬥爭激烈,納蘭君讓盯著她,竟然覺得微微有些緊張。
緊張。
生或死,相聚或別離,擁有或失去,盡在此刻,抉擇間。
「納蘭……怎麼辦?」很久之後,君珂輕輕問。
納蘭君讓眼神一閃,吸了口氣,半晌才沉聲道:「睿郡王削封號,交出堯羽衛,日後安居燕京,永不回冀北,自然也可保他一命。」
「當真?」
「萬軍之前,豈有虛言?」
納蘭述臉色沉冷,眼神坦然,他確實打算留納蘭述一命,因為現在的冀北,並沒能收歸朝廷,反倒可能被沈夢沉竊居,他要先留下冀北納蘭氏的血脈,必要的時候打著納蘭述的旗號,分化冀北。冀北百姓,對納蘭述的接受度自然要比沈夢沉要高,這是對付沈夢沉的一著棋,現在還沒有除去的必要。
納蘭君讓瞥了一直沒說話的納蘭述一眼,那男子站在君珂身側,一直沒有說話,臉色蒼白,眼睛低垂,不知道在看哪裡,總覺得有幾分怪異。
最近聽說納蘭述神智不清,不知道現在,情形如何?
納蘭君讓先前大軍為了避免被發現,只遠遠綴在周桃的隊伍之後數里,納蘭述對付周桃的種種手段,當然都沒看見,此時納蘭君讓也半信半疑,不能確定周桃的被擒,是君珂一個人出的手,還是和納蘭述的合作。
納蘭述神智不清,他是從梵因處得到的消息,當時他問梵因,「如何不清?」梵因答:「偶爾神智封鎖,六親不認。」
納蘭君讓一直在魯南,還沒有得到冀北王府那日搶親的情報,他對於梵因的話,從來都深信不疑——出家人不打誑語,梵因自然更不會。
納蘭君讓又看了看君珂和納蘭述站立的位置,突然眉毛一挑——這兩人站立的似乎很近,納蘭述在君珂側後方,君珂則在納蘭述左手邊,兩人的手的位置,站立角度姿態,以及繃緊的神情,都有幾分警戒的味道。
不像是警戒對面的敵人,而像是警戒對方。
納蘭君讓發現這一點,心中不由一動,此時他為了和君珂談判,已經進入燒燬的樹林,兩邊相距三丈,護衛緊緊擁衛在他身前。
「睿郡王。」納蘭君讓決定當面試探,看納蘭述到底怎麼回事,「你意下如何?」
納蘭述不抬頭,還是在細細琢磨腳下的影子。
君珂突然道:「納蘭述最近心情不好,不願開口,他的事,我來代答。」
一直眼角瞥著她的納蘭君讓,捕捉到她臉色微微變化,似乎有點擔心。
「這等生死大事,怎麼能由他人代答?」納蘭君讓不理她,緊緊盯著納蘭述,「睿郡王,你若一直沉默,不要怪本宮下殺手。」
「你這人怎麼這樣?」君珂柳眉倒豎,突然開始發脾氣,「我答應你還不成嗎?納蘭述不高興理你你還討什麼沒趣!」
納蘭君讓沉默一會,心中基本確認,納蘭述果然神智有問題,很明顯君珂害怕被他發現,拚命想幫他掩飾。
也是,納蘭述如果沒有問題,怎麼會突然脫離路線狂奔百里,還甩下他從不離身的堯羽衛?納蘭君讓瞭解納蘭述,如果他在正常狀態,絕不可能幹出這樣的事。
有詐?更不可能,附近確實沒有任何人蹤,清醒狀態的納蘭述,也絕不會拿君珂的命做賭博。
納蘭君讓的推測很合理,但他猜到了過程,卻沒猜到結尾。奔出來的納蘭述是瘋的,但進入亂葬崗之後便醒了,而納蘭述的醒,除了君珂和昏迷的周桃,便是梵因和堯羽衛,此刻也不知道。
「君珂。」半晌他沉聲道,「你既然說你願意接受,可以代為做主,那麼,你拿出證明來。」
君珂霍然抬頭,眼神厲烈,納蘭君讓抿緊嘴唇,分毫不讓。
擒下他!
我必須要看著你,將他交到我手中,才能確信你的誠意!
君珂定定立在原地,雪白的牙齒漸漸咬緊嘴唇,將一抹紅唇咬成青白之色,納蘭君讓心中微微一軟,不禁放緩了口氣,柔聲道:「你放心,我既承諾了你,再無反悔之理,小珂……」他這聲稱呼很低,兩人卻都微微一顫,隨即他接著道,「你心裡也明白,這點兵力硬抗不了朝廷,何況沈夢沉野心勃勃,必然也不會允許你和納蘭述活著,與其日後遭受永無止境的戰鬥和追殺,為什麼不為你們自己,和你們的忠心耿耿的屬下,博一個安定的未來?」
君珂閉上眼睛,半晌緩緩歎息一聲,道:「殿下好口才。」
納蘭君讓默然——口才?一番籌措,用盡心思,這背後種種,豈止是口才。
他溫和而又堅定地注視著她。
她垂下的眼睫慢慢抬起,露出點堅定之色。
他沉凝的眸中,爆出歡喜的星花。
她幽幽一聲長歎,低低道:「生死榮辱一念間,今日全托付了你……」話音未完,驀然退後一步,五指如揮弦,閃電般扣向納蘭述脈門!
納蘭述一直低著頭,神態癡癡,君珂乍然出手,他似也渾然不覺。
納蘭君讓神色一緊,下意識策馬前行幾步,在馬上直起腰。
君珂出手如電,指尖已經按到納蘭述脈門,翻花般一滑一鎖,已將納蘭述脈門扣住。
納蘭君讓大喜,縱身下馬。
納蘭述霍然抬頭!
他頭一抬,納蘭君讓身子一僵,立即向後退去,他的護衛閃電般奔上來將他團團圍住。
納蘭述卻看也沒看他一眼,頭一抬,眼中異光爆射,君珂觸到他眼光不由一怔,手指一鬆,納蘭述大力一甩,將君珂甩得身子一偏,隨即雪光一閃,納蘭述霍然拔劍——
「唰!」
「啊——」
「不!」
血花迸射,四濺鮮紅,納蘭述那一劍,竟然從君珂胸前穿過,帶出一截血淋淋的劍尖!
「你……你……」君珂死死抓住劍身,渾身顫抖,滿眼不可置信,從喉間發出破碎的疑問,「你為什麼……你為什麼……」
「都背叛我!都背叛我!」納蘭述仰頭狂呼,眼神迷亂,「連你也背叛我!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你為什麼!這世上,無人可信,無人不殺!」
他狠狠拔出長劍,劍上血跡殷然,君珂五指緊緊按住傷口,熱淚滾滾而下,「納蘭……我沒有……我沒有……」卻終究沒有說完,只轉頭死死看了納蘭君讓一眼,染血的手指,指住了他。
納蘭君讓神色駭然,自剛才發出那一聲「不」字之後,他便怔在了當地。此刻被君珂手指指住,那血淋淋的手指和傷口赫然在目,重傷垂死欲語還休的君珂的眼神和動作,比怒責他一萬句還要撼動摧殘他的心——若非你堅持要我擒下納蘭述表示誠意,又怎麼會發生這樣的慘劇?
納蘭君讓臉色慘白如紙,一瞬間驚得忘記所有言語,下一刻猛醒過來便要撲過去,卻被趕來的護衛死死拉住。
「殿下,殿下,小心……」
「殿下,危險!」
勸說未完,君珂已經轟然倒下,倒下時還維持著伸指指住納蘭君讓的姿勢,納蘭述杖劍哈哈狂笑,笑聲若哭。
「都死了!都背叛了!都沒有了!」他頭一甩,滿頭黑髮披落,形態越發瘋狂,「既如此,活我何用?且殺了你,再和你一起去那陰曹地府,將今生來世,都撕擄個乾淨!」
他看也不看四周人,只盯著君珂,舉起長劍直劈她頸項,力度毫不容情,看那模樣,竟要將她亂刀分屍。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