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
納蘭遷和高近成,在染血的成王府說出這段對話時,三水郊外曠野上,納蘭述和戚真思,同樣這麼說。
曠野上紅門教足足有上千人,圍住了一座小山坡,山坡後的樹林裡,便是堯羽衛隱藏在內等候納蘭述的地方。
看出來已經經過了一場戰鬥,地面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遠處看不清到底是哪方的,只有淡淡的血腥氣,順風飄來。
紅門教圍困在樹林外,這些人眼神妖異,步伐奇特,每兩個人身側都有一隻油光水滑的黃鼠狼,那東西人立在教徒的肩上,碧綠的眼珠骨碌碌亂滾,死死盯著毫無動靜的樹林,不時發出古怪的聲音,那聲音聽得人昏眩煩躁,樹林裡因此便有響動,似乎有人慢慢步出。
響動一起,黃鼠狼便立即伸爪一指,紅門教徒的毒箭,立即飛雨似地向那個方向疾射,隱約樹林裡悶哼一聲,隨即有人閃電般搶出,一陣拖拽,似乎又把誰給搶了回去。
納蘭述皺起眉,他幾乎立即明白了小陸被殺,戰力強悍的堯羽被圍而不出的原因了。都是這黃鼠狼作怪,它們用攝魂的魔音,逼得功力較淺的護衛精神受控,自動放下武器,從林子中走出,然後被殺。小陸武功不行,所以最先遭害。而曾經在燕京府公堂上,用自己巨大的嗓音,掩蓋住太后的傳召,為君珂爭取時間取得寒蕊口供的「小鈸」,也死在這一戰中。
之後堯羽衛吸取教訓,保護同伴,堅守不出,發現誰被勾魂走出隱藏的位置,便立即合力將他拖回。
不得不說紅門教十分瞭解堯羽衛,如果他們偷偷摸摸逼近堯羽隱藏地,那不管是分個擊破還是群體湧上,必然不是堯羽衛的對手,但他們現在離得遠遠的,用黃鼠狼做指引,用遠程弓箭做殺手,堯羽衛又要隱藏身形,還要注意身邊功力較弱的同伴,時時關照著他們不要被勾引出去,這麼一分神,自然被動挨打。
在一開始的交戰中,這種方式便令堯羽衛吃了虧,當即死了幾十人,幾個隊長當先衝出救人,也死在亂箭之下,這令他們心痛如絞,立即決定固守不出,等待納蘭述回歸。
雙方在黑暗中對峙,紅門教有恃無恐——僵持久了又如何?時間越久對他們越有利,三水縣那邊也來得及來圍殺。
在紅門教徒當中,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蜷縮著一個黑影,沒人理睬他,他也無所謂,緊緊注視著雙方戰場,黑疤蠕動的臉上,激動得放光。
他張著嘴,露出慘不忍睹的口腔,半殘的舌頭蠕動,一字字是別人不懂他卻清清楚楚喊出來的恨——「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他叫「油嘴老三」。三水縣人人認識的二流子。
但在一年多前,他這個外號便已經改了,叫「沒嘴老三」。
油嘴如何變成沒嘴,沒人知道,他也無法再說明,這世上只有他自己還記得,因為他的油嘴,從此他沒有了嘴。
一句習慣性油嘴滑舌的戲言,他被一群人拖到窄巷,險些被殺,是他自己掙扎求生,吞炭明志,才撿回了這條命。
自此他無力求生,以前還能靠油嘴騙騙外地人的錢,現在就只能去要飯,沒有嘴,連飯也要不到,要不到飯和錢就交不了丐幫保護費,他三天兩頭挨打,身體急速衰竭下去。
在那些寒夜牆角的瑟縮裡,在那些劈頭蓋臉的踢打裡,他一次次對自己說,要活下去,要報仇!
他一次次逼自己回想那日發生的一切,逼自己記住那個少女,他記得她的眼神,不同於任何人,有種野獸般的獰厲,即使在笑,也是無情。
一年多風雨苦挨,他以為報仇永無機會,他以為他要永遠這麼等待下去,然後一個轉身,他突然看見了那雙眼睛。
抱住她腿的那刻,她回身時的眼神,和當初牆頭高坐,一腳壓破他鼻子時一模一樣。
他一霎那欣喜若狂,天地顛倒。
於是有了向衙役的報信,但即使這樣他依舊覺得不夠,他記得那女人很厲害,有很多下屬,他要他們全部死。
他守在那張懸賞畫像下,對所有人拚命指那畫像,然後突然有一個人來,帶他出了城。
他們要他裝作被害百姓,帶著一個古怪的包包,在曠野呼救,他立刻照辦了。
他當然不知道,那是君珂的牛仔背包,裡面的東西已經空了,被留在了君珂在燕京的府邸裡,然後在君珂離開燕京後,被人給偷了出來。
就是這個背包,讓堯羽衛們因為憂心君珂下落,自動暴露了身形,陷入了紅門教的陷阱,導致小陸最先被殺,一輪下來傷亡慘重。
被利用完的老三,當然被紅門教立即一腳踢開,不過他已經不介意,心願達成,他覺得一生從沒有這麼幸福過。
小人物的生死,有時候並不是塵埃,而是埋在地裡,時刻等候絆人一大跤的路石。
……
納蘭述和戚真思自然沒有發現這個小人物,他們的心思都在堯羽衛上,本想無聲接近,但身後三水縣城突然射出一朵煙花,夜空裡璀璨明亮,無數紅門教人,立即回過頭向兩人包抄而來。
戚真思一伸手扯鬆了捆住小陸頭顱的背帶,將小陸頭顱往黑面蠻子懷裡一塞,厲喝,「給我抱好!」
黑面蠻子驀然被她塞過來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嚇得大叫,聲音粗啞,下意識就要將腦袋往地上扔,戚真思手指一彈,一枚飛刀插著他脖子掠過,帶出一抹血絲,蠻子立即驚得不動了。
他抖抖索索抱著小陸的人頭,一個紅門教徒的黃鼠狼,突然轉頭對他盯了一眼,他「媽呀」喊了一聲,嘟囔,「這黃鼠狼怎麼鬼似地看人?哎呀這麼多?好臭。來隻狗就好了,一嗓子就嚇跑了……」
他自言自語,納蘭述卻突然眼神一亮,對戚真思快速地道,「天語弓!」
戚真思也得了提醒,立即反手一拉,背後突然彈出一柄短弓,弓上無箭,她操弓在手,飛身躍起,大喝:「天語!」
靜寂的樹林裡,突然爆出沉雄的呼應,「狼聲!」
聲音浪潮般滾滾傳開,隨即戚真思頭一昂,抬臂振弓,「嗡」地一聲,那小小的弓,居然彈弦振出巨大的共鳴,整個天地都似因此起了波紋,一層層漾開去。
弓弦一振,戚真思仰首作嘯,她的嘯聲和平時不同,似乎和弦聲起了共鳴,更加粗獷雄渾,如絕巔之上狼王對月作吼,驚起棲息在樹上的禿鷲和蒼鷹。
「嗷!」
黃鼠狼們震了震,眼神裡幽光一滅。
紅門教徒大驚,連忙抓住黃鼠狼的腳爪,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麼功法,那黃鼠狼萎靡下來的精神,突然又振作起來。
戚真思並不氣餒,短弓在臂間翻飛一繞,搭弓於背,反手拉弦。
「嗡!」
又一聲氣浪迸飛,滿地枯草層層低伏,浪般迭滾,平地上起了一陣風,一群鳥兒驚嚇地飛開。
「嗷——」
這一聲更為兇猛豪壯,聽得人剎那間神智一震,黃鼠狼們在教徒的肩上搖搖晃晃,好像喝醉了酒,教徒們臉色大變,急急運功。
戚真思並不停息,反弓一揚,以齒叼弦,與此同時納蘭述也神奇地自背後抽出一柄金色短弓,比戚真思的還小,玩具似地,但納蘭述的權杖武器往弓上一壓,四面頓時便起了咆哮之聲。
剎那間兩人四手,風雷落弦!
「嗡!」
「嗡!」
「嗡!」
連弦三聲,草動雲飛!
「嗷——」
弦聲激發出全部的內力,步步拔高,最後一聲合力長嘯,恍惚間已經不是狼聲,赫然便是ど雞的吼聲!
嘯聲上衝雲霄,驅散層雲,剎那間天地飛雪,人人眉上落一層霜白。
啪嗒連響,紅門教徒肩上的黃鼠狼們,無聲無息直挺挺栽落,還未落地,已經斷氣。
即使有主人內力相授,這些妖邪之物,也抵不得納蘭述戚真思在精心研究過ど雞的神吼之後,結合自身的天語狼聲,合力而出的長嘯。
黃鼠狼落地,紅門教徒臉色慘白,幾乎在「靈狐」剛死的剎那,那些主人,也七竅出血。
「殺!」
戚真思不失時機一聲令下,被壓制在樹林中的堯羽衛們,幾乎立即便猛虎出柙,衝殺而出。
被納蘭述戚真思加ど雞影子合力一吼,已經集體受創的紅門教徒哪裡還敢戀戰,不過幾個回合便死傷慘重,這些人不敢和瘋虎般的堯羽衛硬拚,紛紛喚出自己的坐騎,上馬便逃。
交戰裡那個黑面蠻子滾來滾去,不住大聲慘叫「救命啊救命啊!」時常將堯羽衛或者紅門教徒絆倒,被堯羽衛嫌礙事,拎來拎去不知道扔了多少回。
不知不覺就扔到了戰鬥場的最前沿,那黑面蠻子咕咕噥噥正準備爬起身,忽然頭一抬,眼神一凝。
前方夜色裡,有人策馬而來,馬很神駿,來人衣袂飄飛,夾霜帶雪。
蠻子眼瞳一縮,黑暗裡似有異光閃過。
對方四人,都是高手,前面一人手中拿著什麼東西,一路滴著血。
後方三人品字形排在他身後,身後鼓鼓囊囊,似乎背著什麼武器,遠處還看不清什麼東西,但當人漸漸馳近,一具烏黑的小型床弩,現出形狀。
蠻子的眉頭皺了起來,轉頭去看正在紅門教中含憤穿梭的納蘭述和堯羽衛,猶豫了一下終究沒說話,然而當他再轉回頭時,赫然眼睛睜大。
後面三騎不見了!
就這麼一霎,這三個攜帶要命武器的人,哪裡去了?
蠻子的目光落在那拿著東西奔來的第一騎身上,現在他終於看清楚這人手中拿的是什麼了。
一截,雪白的,邊緣染著血的……
蠻子突然飛身前撲。
與此同時那人已經從馬上飛起,手一揚,將手中東西向納蘭述飛擲,大喝:「納蘭述,看看你妹……」
「啊呀——殺千刀的,誰踹我!」
那聲大喝被黑面蠻子的一句大叫打斷,蠻子好像被誰狠狠踹中了屁股,狗吃屎一般往張臂往前一撲,正好將那東西撲在身下。
半空扔東西大喝的人,東西扔出便立即轉身回奔,此時忍不住半空回頭,看見這一幕,眼神裡滿是不可置信和暴怒。
人群裡納蘭述和戚真思聞聲抬頭,沒有看見對方擲來的東西,卻聽見「嗡」地一響。
不同於先前無弦短弓的嗡響,這一聲短促迅猛,力道強勁,久經戰陣的納蘭述和堯羽衛們立即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想也不想抽身暴起!
「唰!」
三道烏光,從草坡下呈品字形飛出,以肉眼幾乎無法追及的速度,剎那間便奔到納蘭述腳下,正擦著他的靴底飛過,強勁的弩箭去勢未絕,正將唯一不知躲避的黑疤老三釘在地上,弩箭一入體,立即砰然爆炸,星花一閃,爆出一陣濃密的黃色煙霧。
納蘭述半空中變色——弩箭、爆炸、毒煙三位一體,好厲害的武器。如果剛才稍有失神,只怕難免要在這弩箭之下傷損。
他衣袖連揮,將毒煙驅散,才敢緩緩落地,此時紅門教徒已經趁煙霧乍起那一刻,迅速逃走。
納蘭述戚真思站定,面面相覷——剛才明明對方有備而來,似乎已經準備了令納蘭述分神的東西,兩人也似乎隱約看見有東西擲出,現在,東西呢?
納蘭述的眼光,突然落在前面黑面蠻子身上,他正撅著屁股,掙扎著從地上慢慢爬起。
想著剛才對方喊出的那半句話,納蘭述心中一亂,搶上一步,厲聲道:「你剛才看見什麼東西沒有?」
蠻子回過頭來,眼罩下表情呆滯,傻傻道:「沒有啊。」
「明明有……」
「你可以來搜呀。」蠻子嘿嘿笑,張開雙臂,頓時一股騷臭,熏得人恨不得連翻七十二個觔斗雲,逃到西方。
戚真思退後一步,納蘭述卻上前一步,冷冷板住蠻子肩頭,手腕一抖,蠻子已經被他甩飛了出去。
「啊呀你幹嘛,好痛好痛!哇呀——」蠻子倒飛而出,在空中手舞足蹈,慌亂大叫,堯羽衛紛紛躲避,砰一聲這可憐孩子跌到草叢裡,捂著屁股連聲叫喚。
納蘭述頭也不回,和這個蠻子越相處,越覺得他不會是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既然不像,也就不必多客氣。
他一步跨前,在蠻子剛才趴倒的地方仔細搜索,然而那裡哪有剛才他驚鴻一瞥看見的白白的東西?甚至連血跡都沒有。
他不死心,蹲下身,用手指扒開泥土——蠻子有沒有可能把那東西藏在泥裡了?
納蘭述活到如今,除了練武,只扒過兩次土,一次是為了找君珂,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
剛才半空那一霎,隱約看見的東西輪廓,令他心沉到底,此刻他在不依不饒地尋找,內心的恐懼卻使他渾身漸漸滲出冷汗,濕了衣衫。
手指顫抖,竟然挖不動地下的凍土。
「別挖了。」戚真思一直臉色蒼白地看著他,此刻突然開口。
納蘭述有點茫然地抬頭看她。
「這地上沒有挖掘埋藏的痕跡,你要找的……東西,不會在這裡。」
納蘭述閉上眼睛。
他半跪在冬日曠野之上,在瑟瑟冷風裡,臉色慘白,凝定如玉石雕像。
在離他不遠,無人在意的樹後,被摔出的黑面蠻子,手指無聲無息地探入身側一株樹的樹下,五指如鋼,一抓便是一個洞。
然後他將懷裡的那截東西,小心地塞了進去。
在塞進去的那一刻,他將一個石榴石牡丹花戒指,捋在了掌心。
將那堅硬而冰涼的東西死死握在掌心,他也半跪著,凝望著前方跪著不動的納蘭述的背影。
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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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郊外的鮮血,蔓延不到冀北大地,冀北大地上的鮮血,也只會靜靜浸潤在黑色的泥土裡。
納蘭遷深紅團龍的披風,像一幕血的旗幟,以令人難以想像的力量和速度,罩住了成王府頭頂的那一片天。
鮮血從靜園流出,流淌向成王府任何一個角落,所有忠於成王夫婦的力量,都被納蘭遷和他帶領的那一批紅衣男子進行了毫不容情的剿殺。
他們踢開護衛署的門,將睡夢中的人拎起,手起刀落,滿地頭顱亂滾。
他們封了成王府,將所有不肯投誠的人驅趕在一間鐵屋裡,在外面潑上油點上火,活活將他們慢慢烤死。
他們拿了沾滿小郡主血跡的紙箋,在成王妃寢宮內找到了印鑒,成王妃放印鑒的地方居然機關重重,導致他們折損了八個人,納蘭遷為此一怒之下,親手拆了寢殿的匾額,狠狠在腳下碾成碎屑。
沒有找到兵符,納蘭遷也不在意,拿著杏黃絲絹,抓來日常給成王寫朝廷往來文書的書記,逼他寫了傳位給納蘭遷的王令和請求朝廷准許的文書,然後一刀將書記給宰了。
他們拿著納蘭遷的傳位王令,當即亂哄哄給納蘭遷戴上王冠,然後「新王」寫了手書,收回被成王長子納蘭還掌管的黑螭軍,久經打壓的黑螭軍重投舊主,在天陽城呼嘯縱馬,得意飛揚。
他們封鎖住成王之死的消息,然後以成王之令,分別傳各王子回成王府,並在半道處予以截殺。
十月二十一,成王長子納蘭還,死於天陽城外三十里樂堂堡。
十月二十二,成王第三子納蘭速,死於冀北東大營外一處無名山溝。
十月二十四,成王第四子納蘭巡,死於冀北中厚縣縣衙內。
十月二十六,成王第五女的女婿,在冀北西大營內巡察時,被冷箭射死。
……
「新王」憑借兵符,迅速接收了冀北剩餘的十五萬大軍,並將舊將撤換,安插上自己的親信,也不知道納蘭遷被禁閉了一年多,哪來那麼靈通的消息,他手頭有專門的名單,早先黑螭軍在他犯事後的種種表現,哪些人忠心不改,哪些人另投陣營,他都知道。忠心不改的當即平步青雲,被派去各個大營擔任各級軍官,另投陣營的被用最殘忍的方式處死,屍首用馬拉著拖過長街,一連很多天,天陽城的街道上,都拖著錦帶般的長長血跡,四周百姓一到夜裡就閉緊門戶,顫慄地躲在被窩裡,睜大驚恐的眼,聽那些風聲呼嘯,刀劍出鞘,無數人淒厲慘呼。
納蘭遷對整個冀北也開始了近乎嚴厲的監管,所有人出城進城都要有天陽府的證明路引,卯時之後不許出現在家門以外的任何地方,不允許宴客招待,不允許隨意串門,不允許接待外客,不允許大聲喧嘩,王府足足公佈了一百多條不允許,冀北百姓,尤其是天陽城百姓,被管得連撒尿都一截截地撒,神經兮兮東張西望,生怕觸犯了哪個「不允許」。
忠於成王的舊部都被株連九族,天陽城的刑台每日飽飲鮮血,天陽府都來不及沖洗掉那些四處橫流的血跡,以至於附近百姓家門口門檻下都積下烏黑的血垢。後來據史學家考證,因為冀北各級官吏將領大多都是天陽人,親友也在天陽,以至於那段時間天陽城人口銳減,史上最低。
納蘭遷同時開始加重賦稅,賦稅比原先成王在的時候足足提高一倍,用以支付龐大的軍需——他在擴軍,冀北所有十五歲以上青年,除獨子外,一律從軍,有違抗者,殺全家。
一時間家家哭別,戶戶生離,冀北本就地大物博,納蘭遷不顧一切徵兵,頓時將軍隊擴充到三十萬以上,被困在堯國邊境的三萬軍隊,他也派人以王令召回,朝廷邊軍象徵性地追殺了一陣,殺了幾百個人就「得勝回朝」,向大燕朝廷交令去了。
納蘭遷同時堅壁清野,將天陽城外所有的村莊都趕走遷移,一把火燒掉了所有建築,天陽城城牆加固,日夜兵丁巡守不息,燈火通明,戒備森嚴。
在短短時間內,納蘭遷用最鐵血的手段,竊奪了成王府以及整個冀北,在民眾心中建立了最為恐怖和殘暴的形象,如今他的名字,可止小兒夜哭。
生性暴戾,卻又自幼被迫壓抑的納蘭遷,好容易奮起拚命,卻一朝敗北。一年多的軟禁,對他這樣的人,根本不能起到任何修心養性的作用,只會令他在冷遇的折磨和失敗的苦痛中,一日日凝練仇恨,化為心深處最毒的毒,等待著狠狠一蜇的那一天。
這也是沈夢沉用盡心機,參與了所謂「奪嫡」,卻莫名其妙沒有幫到底,卻又不肯放棄納蘭遷的原因——他就是要納蘭遷失敗,就是要他被軟禁和壓抑,就是要令他內心的不甘苦痛被壓縮再壓縮,直到時機成熟,忍無可忍,一朝爆發,永不回頭。
一切都在算計中。
納蘭遷內心裡長久的壓抑一旦噴薄,那將是熔岩鐵汁,滾熱而可怕,整個冀北,都被澆鑄在了他近乎變態的仇恨裡。
冀北籠罩著肅殺緊張的氣氛,只剩下一處地方,溫軟綺靡,歌舞昇平。
成王府。
現在的冀北,也只有納蘭遷目光下的成王府,還敢宴客。
暖閣裡瑞腦香氣韻悠長,四面珠玉琳琅,杏黃帷幕下席面精緻而華貴,對坐卻只有兩人。
納蘭遷,沈夢沉。
「還沒謝沈相一年多來相助關照之恩。」納蘭遷親自給沈夢沉斟酒,年輕英俊的男子,短短時日已經恢復雍容之態,只是眉目更厲,殺氣凜然。
含笑的眼角流蕩著星光夜色,沈夢沉寬大的衣袖拂過席面,接過了納蘭遷的酒,卻沒有立即喝,只將酒杯在掌心輕輕轉著,「這個稱呼便免了吧,我已經不是朝廷右相,如今我是青平郡守。」
「郡守大人不在本郡牧守一方,卻在我這裡盤桓,大人不怕朝廷怪罪?」納蘭遷斜著眼角,似笑非笑。
「青平本就臨近冀北,我在這裡,憑王爺的手段,如果不想給別人知道,那是誰也不能知道的。」沈夢沉淡淡一笑,「不過剛才王爺說要謝我相助之恩,我倒覺得受之有愧,當初我沒能助上王爺,害王爺受一年許軟禁之苦,至今想起,依舊深有不安。」
「說起這事。」納蘭遷垂下眼去夾菜,「本王卻是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呢!」
「能有什麼心思?」沈夢沉微喟,「當時我本想助你殺掉君珂,卻不料被鐵鈞發現,無奈之下我只能遠走,想再潛回來和你商議下一步舉措,誰知納蘭述回來得那麼快,我看著不好,只能先離開,慢慢地再救你,所幸,終於苦盡甘來。想來王爺天命所授,便是一時磨難,也不妨礙的。」
「那如今為何又傾力助我,不惜動用你的隱秘力量?」
「我自然是有要求的。」沈夢沉抬頭注視咄咄逼人的納蘭遷,目光坦然,「納蘭述在燕京使詐,奪取了我紅門教的名單,使我隱伏多年的計劃功虧一簣,燕京屬下實力受損,險些出不了燕京,這等深仇,怎可不報?所以我要和王爺合作,才能留在冀北,等他自投羅網,再報了那偷襲使詐之仇。」
「僅此而已嗎?」納蘭遷舉杯,挑眉,「沈兄為何不飲,難道是怕本王這酒有毒?」
「當然不僅此而已。」沈夢沉將酒杯轉轉,對著燈光照了照,才笑道,「這等清冽的酒色,王爺要想下毒可不容易,在下不過是舊疾復發,輕易不飲酒而已,不過王爺好酒,怎能謝辭?」說完一飲而盡,舉杯一照,才又道,「夢沉不惜撥出屬下相助王爺,是因為夢沉想和王爺合作。」
「哦?怎生合作?」
「王爺雄兵在握,夢沉則略有韜略。奪天下也,一為武力,一為智計,兩者俱全,江山唾手可得。王爺胸藏甲兵,志在天下,夢沉掌握紅門,謀士無數。你我聯手,何愁大業不成?」
納蘭遷目光閃動,驀然一仰首,縱聲大笑。
「沈兄好口才,只是沈兄助我得成大業,於沈兄自己有什麼好處?你如今雖遭貶斥,但你沈家依舊是大燕第一外戚,以你年紀才幹,重回右相之位是遲早的事,同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又何必繞這麼大周折,費這麼大力氣,來和我合作?」
「誰說王爺大業得成,夢沉便要在你麾下為官?」沈夢沉不驚不怒,淡淡一笑,「我要的,也是這天下。」
「你——」納蘭遷霍然捏緊酒杯,眼神獰厲。
「王爺不會以為,憑你這三十萬甲兵,還有十餘萬是未經戰場錘煉的新兵,就能當真和大燕抗衡吧?」沈夢沉推杯而起,寬大的蓮青色衣袖在輕風裡拂出層層水漾般的波紋,他的聲音也柔和如水,「王爺大概還不知道,就在前天,魯南王被殺,他麾下女將周桃,獻魯南王首級向朝廷投誠,被封鎮國將軍,駐守魯南冀北交界一線,魯南必將成為冀北南下的阻礙。就算不提魯南,朝廷邊軍六十萬,這幾年在邊疆輪換實戰,戰力不弱,一旦開戰,冀北真正能拿得出來的戰士不過十五萬左右。十五對六十,又是遠途征伐;一地對一國,還未得民心相助——勝算何在?」
納蘭遷手指狠狠一握,銀杯「嘎巴」一聲,在他手中捏成扁扁一塊,抬頭怒道:「冀軍剽悍,豈是九蒙那些衰頹子弟可比!」
「王爺雖然駁我,內心裡其實還是明白的,不是嗎?」沈夢沉若無其事,拿起酒壺自己斟了一杯酒,當先飲了,又喚人拿了銀杯,給納蘭遷斟了一杯,長長的衣袖垂下來,在桌面上輕輕一拂。
「王爺心中所想,夢沉也略知一二,王爺在實力未足之時,只想牢據冀北,然後吞併魯南,天下兩大藩盡在你手,疆土之廣,已經超過周邊諸國。只是王爺有沒有想過,你單獨割據大燕北疆,四面大燕諸郡又怎麼能放過你?冀北魯南兩地沒有天然屏障,你身前是大燕疆域,身後是仇敵堯國,到時你必然四面楚歌,孤懸一地,永無休止被諸軍圍困侵擾,能自保就算幸運,要想真正擴軍備戰,打上燕京——」沈夢沉搖頭,斬釘截鐵,「永無可能。」
納蘭遷冷哼一聲,目光連閃,臉上的怒色卻不見了,半晌緩緩道:「那你的意思……」
「青平郡和安豐郡,地域貧瘠,民風彪悍,百姓貧苦,多不滿當地官府壓搾,紅門教在這兩郡,也是暗中力量潛伏最為雄厚,可謂一呼百應,聞風景從。我將在這兩地起事,一旦事成,青平以南,安豐以北,有綿延數千里的東興山脈,再往南便是大海,一旦從大燕分割出去,易守難攻。將來,那便是我青平的天然屏障,自然,也是王爺您的。」
納蘭遷凝神傾聽,目光閃動,那種暴戾懷疑的眼神倒去了幾分,沈夢沉對他坦誠志在天下,倒比和他說因為仰慕他要幫他,可信很多。
像沈夢沉這種人,是不可能做虧本生意的。
「我說沈兄這麼好心,原來竟也有割據之心。」半晌納蘭遷挑眉笑道,「你是要和我結盟,守望相助,共禦大燕?」
「青平和冀北接壤,王爺若是背後咬我一口,我也吃不消啊。」沈夢沉挑眉一笑,「當然,我若給王爺下絆子,王爺也得痛上幾天。」
「何止痛上幾天?」納蘭遷哈哈大笑,「沈兄若做了本王對手,本王還真是夜不能眠哪!」
「所以你我,分不如合。」沈夢沉微笑。
「話又說回來。」納蘭遷突然道,「大丈夫志在天下雖然是常理,但你沈家已經榮華極盛,沈兄你更是沈家第一人,將來一個定國公,輔政大臣是免不了的,何必冒這麼大險,奪了這貧瘠兩郡,在大燕一隅,掙扎求存呢?」
「世人都以為,當初姚家是因為讓出了坐天下的機會,才有今日的煊赫不絕。」沈夢沉突然換了話題,「但又有誰知道,其實沈家,當年也曾和皇位擦肩而過呢。」
「哦?」
「那是舊事,唯有我沈家人才知曉,其實當初九蒙十三盟共謀天下,納蘭氏並不是一開始的盟主,排行僅僅第三,真正的起事龍頭,是我沈家。而且當年太祖皇帝也曾對沈家發了毒誓,三代之後,國土歸還。可惜,就算太祖皇帝後來應誓而死,我沈家的江山,還是被人給竊據不還了。」
「所以你沈家至今心思不死?不惜全家在燕京為質,放你出京謀奪江山?」納蘭遷的語氣半信半疑。
「那倒也未必。」沈夢沉唇角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沈家貪戀今日安逸榮華,早已將舊事忘卻,奪國割據的心思,自始至終,只有我一人。」
他頓了頓,眼神裡異色一閃而過,對納蘭遷長揖,「這是夢沉的私事,與大局無關,恕夢沉不能對王爺說明。」
「無妨,無妨。」納蘭遷哈哈一笑,心中疑問又去了幾分——一個人太坦誠了也會讓人不安,沈夢沉既坦誠又掩藏,正符合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
「王爺既然已經明白夢沉心思,不如趁熱打鐵,定下盟書?」
「這麼急?」
「早或遲,都是必須的。」沈夢沉坦然自若,「等納蘭述一死,我就要立即趕赴青平起事,也就是這兩天的事。」
說完拍拍手,高近成應聲到來,沈夢沉笑道:「還沒正式介紹,這是我教中總舵,我之下的第二人,他將留在冀北,王爺將來有什麼吩咐,可直接和他交代。」
「沈兄真是實在。」納蘭遷笑道,「副教主都在本王這裡,本王豈敢不待之以誠?區離——」
一個黑袍男子,快步走近,單膝跪下,「王爺!」
「這是我黑螭軍統帥區離。」納蘭遷對沈夢沉一笑,又轉向區離,「這是沈大人,你也見過,沈大人是我冀北守望相助的盟友,以後沈大人有什麼吩咐,你不可違拗,事後報我一聲便是。」
納蘭遷說得大方,其實那句「事後報我一聲」便定了規矩,說到底還是要事事經他同意,並沒有如沈夢沉般大方,沈夢沉卻像沒聽懂,微微笑著道謝。
「沈兄既然還有要事,那麼便今日定了盟約吧。」納蘭遷道,「其實你我也算一方人物,言出如山,紙上盟約,不過走個過場。」
「是。」沈夢沉笑,「不過是約束手下罷了。」
說完取出鑲金壓紋紙箋,隱晦地寫了守望相助的盟約,各自簽了名字,沈夢沉還壓上自己的私章,納蘭遷眼神閃了閃,笑道:「印鑒沒帶,可要去取?」
「無妨。」沈夢沉笑道,「君子千金一諾,這盟約,也不過應個景。」
納蘭遷笑而不語,他對這什麼狗屁盟約毫不在乎,政治?什麼叫政治?不過是上位者言辭裡的風雨。
黃金打造的盟約,也不抵上下嘴皮一翻,願意認就認,不願意,那就是廢紙。
不過這廢紙他還是打算好好收起來——沈夢沉現在還是朝廷的官員,最近要好好觀察他,如果真有什麼不對,這盟約直接往朝廷一送——冀北反正是要反的,而且兵員早備。他沈夢沉,來得及嗎?
盟約寫定,各自揮退親信,將雙方盟約收起,納蘭遷吁出一口長氣,仰首朗朗笑道:「本王似乎已經看見了大燕天下三分,你我攜手各據巍巍山河,天下之大,從此在我腳下,哈哈……」
「是呀。」沈夢沉笑吟吟托著下巴看他,眼神軟雲煙雨般旖旎,輕輕道,「所以,你可以安心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