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述撫在她發上的手,僵了僵。
一瞬間月光蒼白。
隨即他並無猶豫,深深吸一口氣,輕輕道:「是我讓……」
君珂卻在這一刻醒了,完全清醒。
「不,不要說。」她霍然睜開眼,手掌按在納蘭述唇上。
睡意和淚水全去,換了此刻深湛通透眼神,有夜的黑,有日的明。
「一個人若能為自己的護衛不怕自投羅網,便沒有可能再將無辜的婦孺置於煉獄。」她輕輕道,「納蘭,我願你成為有擔當的人,但我更怕你,不堪背負,為責任所折磨。」
納蘭述深深看著她,他原先看她的眼神,總是明亮靈動的,像霞間飛雲,歡欣游掠。此刻卻是沉凝深重的,像將過往所有情感壓縮凝練,一寸寸壓實,一寸寸人生之劍不可斬斷的硬度。
然後他一伸手,更緊地將她攬在了懷裡。
「小珂……」陋室涼風,鼾聲臭氣,他的聲音和懷抱,卻將一團火將她緊緊簇擁,帶著迷離的淚意和輾轉的歎息,「我以前只知我見你心中歡喜,如今我才明白,這歡喜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
來自何時何地都不曾更改的信任與理解。蒲草之韌,磐石般堅。
他原本認了這滔天罪孽,要在質問的眾人面前一力扛下。
他不屑做個推諉的上位者,留忠心耿耿的追隨者獨自在地獄煎熬。
然而內心深處終有畏懼——君珂視雲雷如親人,她善良而內心有堅執,又怎能坐視六萬無辜慘死如斯。
等著她開口,又害怕她開口,拉著她團團亂轉一刻不停,潛意識裡想要堵住一切開口的機會。
然而當她真的開口,然而當他在那一刻絕望,於一懷冰涼裡正心思微苦,便聽見她細語輕輕,灼熱在這冬日將雪的夜裡。
納蘭述緊緊摟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無人得見男子從來嬉笑自如的眸子裡,微光晶瑩。
懷裡的人纖細柔軟,可這世間,唯有她的堅韌剛強,能撐住他傾漏的蒼穹。
君珂並無抗拒,伸手反抱住他,少年男女,此刻心事無關風月,長夜漫漫,溫情取暖。
……
天光像沙子一樣灑上破碎的油紙窗,兩人才在偎依的姿勢中驚醒,屋子裡還黑洞洞的,四面的人迷糊著眼屎起床,拎著褲子搶著去茅坑,沒人對他們多看一眼。
而在不遠的地方,隱約聽見馬蹄長馳,敲開這夜的蒙昧。
就在過去的這一日一夜裡。
和太子派系沈氏集團斗了很多年的姚家,聯合左相姜家,趁這多事之秋,突然發難,集合朝中所有力量,集中彈劾沈夢沉和納蘭君讓,稱沈夢沉為皇太孫私下招攬江湖異士,圖謀不軌;稱主管京中戍衛力量的納蘭君讓指揮不力,導致御林軍驍騎營不服管束,使驍騎火彈倉庫被盜,盟民區毀於爆炸,屍橫遍野,雲雷軍由此炸營,圍困燕京;稱納蘭君讓城門處置失當,使正儀公主暴死城門,為禍深遠,並放縱罪魁禍首堯羽衛出城,公然放虎歸山;稱沈夢沉喪失人性,竟掘萬人坑,將未死盟民與屍體同葬,此舉有傷天和,必失人心,陛下為燕京乃至天下計,無論如何不可姑息云云。
與此同時,姚家展開了對燕京的經濟控制,勢力龐大的姚家,一夜之間,出動所有人力,將自己名下各處商舖的物質進行秘密囤積,尤其對米、糧、油、棉等民生必需物品進行控制,這一點在一開始還不為人察覺,但馬上,隨著雲雷軍憤怒之下死守城門,城內物價必然飛速上漲,即將形成搶購物資的狂潮,姚家這一舉措,正打在整個燕京的經濟軟肋上,雪上加霜,狠辣無情。
姚家控制經濟,姜氏就合縱朝堂。向正儀城門奪人頭被姜雲澤所害,姜家暗示皇帝,說姜雲澤之所以冒險趕回,在城門刺殺向正儀,完全是受人脅迫。朝中有人和邊軍將領勾結,意圖和邊軍裡應外合奪取皇位,姜家說,有人許諾姜雲澤,只要出面殺了向正儀,引起邊軍嘩變,便允許姜雲澤重回燕京,恢復郡主爵封。老相姜巍然在朝上痛哭流涕,稱孫女喪心病狂行為卑劣,早已被姜家開宗祠逐出家門,她如今為榮華富貴,被他人脅迫的一切行為,姜家毫不知情,如今知道了,也只有切齒痛恨,絕不敢沆瀣一氣。
一連串的彈劾奔向當前燕京最受信重地位最高的兩人,條條都是重罪,尤其最後一點,便是納蘭弘慶,都不免被重重敲開了信任的堡壘——納蘭弘慶原本是不信的,這天下,遲早是納蘭君讓的,他何必費那麼大事,非要武力奪取政權?但姚家買通皇帝近伺,在他耳邊有意無意吹風——陛下雖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聖壽無疆,何況還有正當盛年的太子殿下,皇太孫看似離皇位近在咫尺,其實變數太多,等候太久,年輕人性急氣躁,難免……嗯嗯。
任何皇帝,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龍椅被人覬覦,哪怕我明天給你,你今天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何況那一夜的燕京發生的事,確實每件事都讓皇帝不滿,姚家和姜家也並沒有露出要對皇太孫趕盡殺絕的意思,只是一再暗示,在這種情形下,再將整個京中的兵權和戍衛調動大權交給這兩人,已經不合適了,應當選擇老成持重的將領予以接替。
皇帝猶在舉棋不定,姚家遞交上來的那份古怪的名單讓他下了決心,名單雖然指向不明,但其中涉及的利害關係卻令他心驚,不由反思自己給太孫的權柄是不是過重?一旦出現任何問題,納蘭氏皇族面對的就是傾覆之禍。
皇帝左思右想,終於還是將皇太孫從城門前召回,一番長談,對這位自己愛重的孫子,納蘭弘慶並沒有過多苛責,只是暗示了當下的憂慮,納蘭君讓據理力爭,最終卻不得不主動請辭京城全軍總管之職。
年輕的皇太孫,從宮中出來時,面對冬日欲雪的天際,發出了一聲深長的歎息。
而沈夢沉,也被迫中斷了盟民區的事務處理,召回沈相府待勘。
可以說除了主持冀北計劃的沈夢沉和納蘭君讓外,朝中其餘人,並不在意納蘭述和君珂逃生與否的重要性。在姚家和姜家的心裡,朝廷的水越渾越好,事端越多越好,這樣他們才有機會獲得軍權,多年來,除九蒙旗營由皇帝親自掌握外,其餘京中軍權,都由納蘭君讓和沈夢沉牢牢把持,姚家的姜家的子弟,無法獲得哪怕一個參將的職位,如今,煊赫無邊的這兩人終於被潑了冷水,他們的機會來了。
納蘭述逃了又怎樣?冀北那邊已經陷入算計,納蘭述逃回去也無力重振江山;君珂逃了又怎樣?不過區區兩萬雲雷軍的統領,別說雲雷軍不一定聽她這個丫頭片子的,就算鬧反——你聽過兩萬人撼動江山的例子麼?
他們逃了更好,逃了,朝廷才有警惕,才不得不分心處置,才會調動更多的邊軍力量去圍剿,才會有兩家子弟更多出頭獲職的機會。
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姚家明知那名單來得蹊蹺,依舊抓緊了機會推波助瀾,姜家反應極快緊隨其後,由納蘭君讓沈夢沉構築的鐵板一塊的燕京,給一份輕飄飄的名單,割開了缺口。
名單雖輕,裡面暗藏的心思卻厚重,如果沒有納蘭述對這些掌權者的足夠瞭解,沒有他對燕京貴族私心和勢力集團博弈的精準把握,這一份名單,達不到這樣的效果。
消息,斷斷續續傳了來,搜捕雖未停止,卻因為上頭爭權奪利而有所懈怠,隱藏在陋巷裡的納蘭述和君珂,漸漸摸著了當前燕京局勢的輪廓,他們在等待著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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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杏林和柳咬咬,也在等待一個機會。
兩人這一天東躲西藏,好幾次險些被巡查的兵丁發現,都是柳咬咬眼疾手快,扯著柳杏林躲了過去。
「怎麼辦?」柳咬咬愁眉苦臉撫著肚子,「寸步難行啊燕京,走了快一天,還沒走出兩里路,這樣子怎麼出城?啊我餓死了,又不敢出去買東西,到處是兵,杏林杏林,你為什麼要叫這名字?」
「啊?」柳杏林正在緊張東張西望,聽她前面說得好好的,後面莫名其妙來這一句,傻了傻。
「叫你一聲我就想起杏子林,金燦燦黃澄澄的大杏子,沉甸甸地垂在枝頭,望一眼就要流口水,聞一聞香到了骨頭裡,啃一口甜到了心裡……啊我受不了啦!給我咬一口!」
柳咬咬撲過來便要咬,柳杏林哭笑不得推她,「別鬧!別鬧!」
「你身上一身汗,都發餿了。」柳咬咬嫌棄地推開他,「這又不是夏天,也能出這麼多汗,哎,聽說城北死了好多人,幸虧不是夏天,不然得出多大事啊。」
「是啊。」柳杏林想起那晚看見的慘狀,渾身顫了顫,「幸虧不是夏天,不然死這麼多人,又不運出城,瘟疫一定會起來,那全城都要遭殃。」
「嗯,不過我們還是……」柳咬咬突然轉過頭,一把抓住柳杏林的肩膀,「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幸虧不是夏天。」柳杏林嚇了一跳,傻傻看她。
「不對不對,後面那句。」
「全城都要遭殃。」
「不對不對,前面一句。」
「瘟疫一定會起來……」
「對!」柳咬咬一拍巴掌,雪白的牙齒又咬上了紅唇,「瘟疫!」
「你在說什麼?」柳杏林一臉茫然。
「大夫大夫,你名動京城,可有一些奇異的藥?」柳咬咬興奮地攀住柳杏林肩膀,「比如,中了之後,看起來人像是得了瘟病?」
「你要我散播瘟疫!」柳杏林霍然跳起,一臉駭然。
柳咬咬一把把他拽了回來,「是看起來!」
「瘟病病狀很多種。」柳杏林道,「天花傷寒都算,肢節痛、頭目痛,伏熱內煩,咽喉乾澀,都是疫病的症狀,但這種病狀如何能夠冒充?難道你要我給人下藥得傷寒?那萬萬不能,死也不能!」
「笨。」柳咬咬敲他腦袋,「我就不信你就沒有那種發燥的,但是又不傷人體的藥物,我們不要傷人,讓人看起來像是瘟病就行了嘛。」
柳杏林猶豫了一下,咕噥道:「有是有,便是讓人看起來像得了天花也是有的,你要這個做什麼?」
「你想啊。」柳咬咬興致勃勃,「我聽說那邊掘萬人坑了,但是似乎又停了,正在討論是就地埋葬還是運出城埋葬,城北周圍百姓現在都在要求送出城去,不然以後不敢居住。那麼多屍體,堆積在一個地方,雖說天冷,也不是沒有瘟疫的可能,這個時候,只要冒出一小部分人,疑似得了瘟病,朝廷立刻就會將人送出城外,絕不可能把人還留在城中,到時候咱們扮成瘟疫病人,立刻就能出城。」
「你說的倒是好主意。」柳杏林也眼睛一亮,「但如果朝廷心狠,還是決定把坑挖得更深,然後把所有得病的人扔下去呢?那咱們豈不是活埋自己了?」
「那麼多人,再深挖坑,你計算過得有多大多深的坑?那得挖到地下水源,朝廷敢讓這些屍體弄髒了水源?」柳咬咬嗤之以鼻。
「可是……」柳杏林沒話了,半晌吃吃地道,「藥都在醫館裡,我們怎麼過去呢?」
柳咬咬沉默了,這確實是個問題,街上的巡查雖然有所鬆懈,但其實還是很緊,她和柳杏林兩個沒武功,又幾乎燕京人人都認識的名人,怎麼順利回醫館呢?
這麼想著的時候,她無意識地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子,一顆圓溜溜的石子順腳而飛,滾出了他們藏身的巷子,啪地一聲,正卡在一輛匆匆而過的車子的車輪間。
那車子車輪被這石子一卡,原本就因為速度快有點傾斜,這下直接要倒,趕車的車伕還沒反應過來,只聽見裡面的人一聲驚呼。
柳杏林突然一把操起巷子邊,不知道誰擱在那裡的一柄壞了齒牙的釘耙,衝上去,對準車邊一頂。
吱嘎一聲,沉重的車身被頂住,車伕和四周護衛反應過來,急忙衝上來將車身扳正。
車身傾倒扳正,車簾晃動,露出一張盈盈俏臉,隨即隱沒,柳杏林一眼瞥見,只覺得有點眼熟,卻也沒在意。
幾個護衛安置好車子,才鬆了口氣,他們並不知道罪魁禍首是柳咬咬踢出的石子,都來向柳杏林道歉,還沒開口,一個男子便「啊。」了一聲,道:「原來是柳先生,您怎麼在這裡?」
柳杏林偏頭對他看看,覺得眼生,急忙也一個禮施下去,道:「正是在下,敢問您是……」
柳咬咬在後面急得直踩他的腳——傻子,這什麼時候,你不認識人家,還敢對人家直承身份!
「柳先生,我們是韋……」那護衛說了一半,突然醒悟,四面看看,附到柳杏林耳邊悄悄道,「先生忘記了?您救過我家小姐,韋國公府許少夫人便是。」
柳杏林「啊啊」兩聲,這才想起當初大街救下的那個宮外孕女子,難怪剛才眼熟,不過他做事手術從來只關注病灶,沒空看病人的臉,如果剛才露出的不是許家小姐的臉而是腸子,也許他還覺得熟悉點。
許家少夫人也是個特立獨行的,她不用韋家護衛,只用自己家的,所以這批護衛都參加過上次長街救人,知道當初真正救了自家小姐的,其實就是這位柳大夫。
「柳大夫,當日多承您救我家小姐一命,因為不方便,至今沒有來謝,如今可算遇見了您……」
「哦哦。」面對許家護衛的熱情,柳杏林不自在地甩開手,後退兩步,「不客氣不客氣,應該的應該的,請便請便,再會再會……」
「等等!」柳咬咬突然衝上來,攔住含笑準備走開的許家護衛,「喂,你們欠他情是嗎?正好,他現在需要你們幫忙!」
……
半刻鐘後,柳杏林坐在了富麗堂皇的車馬裡,滿身不自在,兩條腿緊緊夾在一起,頭也不敢抬。
他對面,坐著環珮玲瓏香氣襲人的年輕貴族女子,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
柳咬咬打橫坐在一邊,紅唇白齒,笑瞇瞇地咬著。
這是韋家夫人,許家小姐的車馬,流花郡許氏富可敵國,車馬寬敞超乎常人,三個人坐著,誰也碰不著誰。
饒是如此,倆枝柳也很意外——韋國公府的夫人,竟然就這麼讓他們上了車,一個是男子,一個是歌女,她竟然毫無忌諱,雖說有報恩的緣由,卻也太爽快了些。
兩支柳不知道,流花郡偏遠,在那裡長大的許家小姐,自小公主似的順心如意,根本不願意理會燕京的規矩,要不然也不會以弟媳之身和大伯相好了。
韋家的車馬,在京中果然有特權,一路巡查兵丁,遠遠看見車輪上的標記,便不會過來查看,就算有來問的,護衛們塞點好處,也沒人敢於提出要看韋家的媳婦。
韋夫人似乎也根本不擔心這一點,微笑問柳杏林,「先生一身狼狽要回醫館,打算如何?」
「我是要去拿——」
「他是要回去開業。」柳咬咬搶在柳杏林面前答話,並用力踩住他的袍角,用眼神示意——別說真話!
柳杏林默不作聲,拉回袍角,狠狠瞪了她一眼。
柳咬咬給這一瞪瞪得一愣——呆子怎麼了?還會瞪人?
「我要回醫館,拿藥,好混出城門。」柳杏林看也不看她一眼,正色將自己的計劃坦誠以告,「此事有風險,杏林不敢連累夫人,夫人現在將杏林放下車,還來得及。」
柳咬咬仰首望天,拚命地咬——這沒救的呆子呀……
韋夫人怔了怔,再次仔仔細細打量了柳杏林一眼,半晌,笑了。
「君子誠不欺我,柳先生是君子。」她傲然一笑,「許鏡容怎敢做小人?」
「送柳先生去醫館。」她掀簾吩咐車伕,「再去城北。」
「多謝夫人。」柳杏林感激長揖。
許鏡容微笑,眼神剔透,隱著柳杏林看不懂的算計。
城北盟民區,現在接替沈相的,正是姜家的人,姜家總是要和沈夢沉作對的,正力主將停止挖坑保全清點屍體,好安撫雲雷軍。
此時如果爆出「瘟疫」,堅持將屍體留住的姜家,只怕也要受到責難吧?
想起那次險些因為姜雲澤的陷害而喪命,連帶家族都遭受傾覆之險,許鏡容眼底就閃過一道凜冽之光。
她微笑著,淺淺伸了個懶腰。
哎,全城「瘟疫」?
很好的計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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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柳杏林安全到了醫館,又一路送到了城北附近,許鏡容的車馬才轆轆而去。
此時天色已晚,盟民區挖了一半的坑停工,重傷垂死者被集中放在一邊臨時搭建的帳篷裡,被一群懶洋洋的兵丁看守著。
姜家大房在戶部任職的一位侍郎,主持這邊的善後,他在姜家的授意下力主將屍首人員清點,停止挖坑。
此時除了帳篷裡飄蕩著呻吟,還有一些大夫進進出出外,人們都疲倦地半睡不睡。
地獄般的盟民區入口處,突然竄來兩條黑影。
兩條身影有點笨拙,鬼兮兮蒙了黑面巾,一路悄悄往帳篷摸去。
這兩人專心「潛入」。心神緊張,沒注意到另一個方向,也有兩條黑影飄了過來,不過這兩條黑影就高明多了,輕功卓絕,像風一般,掠過屍場。
柳杏林和柳咬咬蹲在帳篷附近,眼看雖然在打瞌睡但憑他們兩人絕對越不過去的兵丁們,愁起了眉毛。
「怎麼過去呢?」柳杏林寒毛炸炸地縮在一邊,不敢看後面圍起來的屍場,「我裝成大夫進去?」
「不行,你這張臉誰不認識?先前跑掉又突然出現,不是找死?」
「那怎麼辦?」
「要麼我去色誘?」紅唇咬上貝齒,眼珠子溜溜轉。
「你?」柳杏林看她半晌,搖頭。
柳咬咬正在感動,聽見他咕噥道:「這麼醜。」
「!」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男人鑒賞力脫窗,尤其是美貌的女人,柳咬咬憤怒得連身處險地都忘記,伸腳就去踢他。
柳杏林一讓,她踢到一截罐子,罐子骨碌碌滾出去,靜寂的夜裡好大響動。
兩人驚得渾身一僵——完了!被發現了!
縮頭閉眼咬牙夾腚等了半晌,沒等到頭頂動靜和腳步聲響,兩人戰戰兢兢等待半晌,嘗試著睜開一隻眼睛回頭一看。
咦?
滿地的士兵,怎麼都倒了?
帳篷門口不知道什麼時候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裡面的門大敞著。
「怎麼一眨眼就睡死了?」柳杏林疑惑地站起身,帶著柳咬咬繞過那些兵。
「管那麼多幹嘛。」柳咬咬歡天喜地,「動手。」
帳篷外側躺了一排的人,幾個大夫也在凳子上「睡著」了,柳杏林記得剛才還看見他們忙碌的身影映在帳篷上,轉眼就睡得鼾聲大作。
「年紀大的人就是容易累啊。」頭腦簡單的某人感歎一聲,什麼也不多想,取出一個小瓶,挨次給重傷者餵了下去。
這是他研究出來的一種活血藥物,服用後會有體燥現象,會出現頭痛肢痛和咽喉微干,有點像疫病前期,不過只持續一段時間,之後對身體並無害處。
重傷者鮮血淋漓,昏迷呻吟,柳杏林一邊餵藥一邊哭,眼淚灑得比別人鮮血還多。柳咬咬開始還感動地遞個帕子,後來乾脆翻著白眼一邊歇著去了。
「咦……」柳杏林喂到最裡面兩個,朝外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倒沒有殘肢斷臂鮮血淋漓,臉色有點發黃,靜靜閉著眼睛,柳杏林淚眼朦朧瞅了半晌,咕噥道:「這位倒有些像睿郡王的……唉……」
他歎息著餵了藥,又走到最裡面,張眼一看,「啊」地一聲,眼淚滾滾地潑下來。
「你怎麼啦?」柳咬咬嚇了一跳。
「這姑娘怪像小君的……」柳杏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盯著那也看來齊整,就是臉上有點髒的少女,癡癡望了半晌,忍不住含淚去撫她的臉,「姑娘,你是誰家女兒,受此飛來橫禍?請原諒我的唐突,我看見你,就想起小君,她好不好?在城外可安全?受傷沒有……」
一雙手突然伸了過來,啪一聲拍開了他的手,一個聲音陰惻惻道:「她很好,如果你再不肯放開手,不好的會是你。」
柳杏林駭然轉頭,便看見旁邊的有點像睿郡王的黃臉青年,已經坐了起來,正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他。
「你……」柳杏林驚得退開一大步,柳咬咬警惕地衝了上來,雙臂一展,老母雞似地將他護在後面。
「你做什麼嚇杏林!」突有人輕輕嗔怪,隨即那少女也坐了起來,眼珠一掠,看定了柳杏林柳咬咬,微笑道:「杏林,咬咬,真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們。」
她看人時眼神金光一閃,炫目逼人,兩人都呆了呆,隨即衝過來便要歡呼,「君……」
「噓。」
帳篷裡恢復了安靜,喜出望外的柳大夫,萬萬想不到會在這裡和君珂會合,互相問了問才知道,君珂和納蘭述隱身在那黑店,聽說了盟民區這邊的變動,有心想在這裡鑽空子,便趁夜冒險過來,兩人遠遠看見那一對笨拙的柳,有心相認卻又怕他們兩個控制不住動靜,便悄悄跟著,替他們打倒守衛,又替他們放倒大夫們,提前溜進帳篷睡在了裡面。兩人都改了改容貌,果然傻兮兮的柳大夫,因為先入為主以為他們已經出城,沒認出來。
此時聽了柳杏林計劃,納蘭述君珂當即贊成,四人都吞服了藥物,躺在了重傷病人堆裡,漸漸便覺得頭痛骨節酸痛,咽喉燒灼,便像發燒了一般。
納蘭述和君珂,放倒大夫和兵丁的手法比較輕,此時都漸漸醒轉,以為自己累極睡去,揉揉眼睛起身,卻發現傷員們昏迷輾轉,臉色發紅,一摸額頭,都起了熱度。
大夫們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又去查看其他人,結果發現大部分人都是這症狀,大夫們用盡方法降溫,也沒有效果,不敢再拖延,趕緊上報姜家那位主官。
姜家那侍郎大人原本沒當回事,遠遠在帳篷口看了下,又請太醫來做診斷,結果太醫出來臉色凝重,一句話驚得所有人一個踉蹌,「怕是疫病!」
便如五雷轟頂,驚得在場眾人渾身發冷,燕京是大燕政治經濟中心,人口密集,京城之內一旦發生傳染性極強的疫病,那對燕京乃至整個大燕,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姜侍郎不敢再怠慢,當即急報宮中,太醫隨同作證,納蘭弘慶大驚失色,當即召集重臣,先詢問是否可以就地掩埋,有人說死亡人數過多,且城北連接碧流河一脈,地下水源支脈過多,恐挖坑過大掘傷水源,到時必將禍及全城;又問可否當即焚燒,群臣面面相覷——先不說大量焚燒屍體產生的氣體會不會使全城百姓受害,這麼一燒,豈不是逼得城外日夜號哭的雲雷軍,拚死也要屠上燕京?
此時沈夢沉停職待勘,納蘭君讓已經交出京中軍權,由皇帝親自帶領,兩人都沒有參加議事,眾人紛紛勸說皇帝,冀北餘孽就算逃出燕京,天下之大,也必無活路,何必一定死閉城門,讓燕京乃至整個朝廷,陪他們陷於生死危機?
又說發還雲雷家屬屍首,再對雲雷軍說清緣由曉以大義,表明既往不咎,雲雷軍必然洗心革面,一場危機也就迎刃而解。
就算雲雷軍死性不改,親友屍首出城,他們總得接著埋葬吧?哪裡還有鬥志?那時再出九蒙一個旗營,還不手到擒來?
瘟疫是所有人心頭無限恐懼的惡魔,在這樣的噩夢壓迫下,誰也很難有理智去思考之後的得失利弊,納蘭弘慶也覺眾人建議可行,當即決定:開西澤門運出雲雷家屬屍首及所有疑似疫病傳染傷員,發放艾蒿和至寶丹、紫雪丹,在盟民區燃燒青蒿,並建造隔離署,供之後發現的疑似病例隔離醫治。
命令當即快馬傳遞全城,大軍出動,帶好護具運送屍體傷員,等到納蘭君讓和沈夢沉得到消息,西澤門已開,最先一批盟民傷員已經運送出城。
納蘭君讓當即匆匆入宮,沈夢沉不能出府,命身邊護衛向沈家其餘在職子弟遞信,要他們想辦法動用沈家在九蒙旗營的所有軍官,將所有出城男性傷員,全部一刀斃命後再予放出城門!
報信的人出了沈府,卻被人看見,那是在沈相府附近的一座酒樓上,流花郡許家的一位主事宴請姚家的一位子弟,看見沈相府有人匆匆策馬而去,許家這位主事便笑道:「燕京一日三驚,多事之秋,瞧,連平常不動聲色的沈相府,如今也都這麼行色匆匆,卻不知道要往那裡去,要做什麼?」
姚家的子弟在那裡本就負有監視沈相府之責,聽見這句立即警惕起來,當即派人攔截那幾路人馬,在半路上全部予以截殺,根本沒讓他們把信給送到。
事後消息反饋回來,沈夢沉在府中默然半晌,輕輕一歎。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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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澤門外。
一批批的傷員最先運了出來,當初傷八千多人,經過一日夜的掙扎,大多人都已經死去,運出城的,只有兩千人不到。
雲雷軍當即蜂擁而至,在人群裡亂糟糟地尋找著親人,尋著的,尋不著的,都哭聲震天。
在不為人注意的一個角落,幾個面色灰敗的男女被運了出來,這些人身上也鮮血淋漓,被隨意地扔在了地上。
不知道哪裡發出一陣咕咕低叫,守在城門外的堯羽衛們,立即向那個角落不動聲色圍攏。
ど雞也昂起頭,嗅了嗅空中氣味,望向了那個方向。
納蘭述翻身坐起,拉著君珂,迅速隱入圍攏來的人群。
兩人在進入人群那一刻,不約而同回望身後巍巍城門。
燕京之門。
他們曾經在這裡一番智鬥,將最後逃離的機會放棄。
然而最終,他們還是將燕京固若金湯的城門,拋棄在身後。
「小珂。」納蘭述聲音低沉而穩定,「雲雷軍萬萬不能在這燕京城外接收屍體,殮埋親人。一旦鬥志喪失,燕京只要出動一萬人,就可以立剿雲雷,一個不留。」
君珂神色沉凝,遙望燕京城頭獵獵飛舞的旗幟,這一點她當然明白,但如何能讓傷心的雲雷軍,見親人屍體而不顧而去?
然而當她回首,卻駭然發現,雲雷軍們已經迅速將自己認領的重傷親人背在背上,並跨上了馬。
「統領。」丑福策馬在前,遙望著鐵灰色的城牆,眼神也是鐵灰色的,「這兩天在城外等您,我和兄弟們已經說過了我當初的事情,大家現在都明白,要想報仇,先得活命。死去的已經死去,活下來才能不讓親人白死。」
君珂仰望著他,望著他身後含淚而悲愴,眼神卻堅毅的雲雷軍們,突覺喉間哽咽。
「統領。」一個參將翻身下馬,跪到了君珂面前,「我們已經是燕京的罪人,他們容不得我們,我們也再容不得他們,但現在我們報不了仇,留在這裡,我們缺少武器和依托,遲早會被兩頭夾擊,全軍覆沒。」
「統領,帶我們走,回到關外雲雷城。十三盟真正的根在那裡,百萬盟民父老在那裡,大燕的龍興之地在那裡,帶我們回去,把燕京的一切,告訴那些至今還蒙在鼓裡,為大燕死守國門的我們的父老鄉親們。」
「十三盟民的血已經白流在這燕京土地,從今天開始,沒有任何理由,讓任何一個十三盟民的血,為狼心狗肺的大燕,流出一滴。」
「帶我回雲雷。」
「帶我回雲雷。」
「帶我回雲雷!」
低沉的吼聲在冬日平原上迴盪,微弱的日光被震碎,高天上遲歸的雁,淒越地長鳴而過,在灰白的天際,拉開一道長長的暗色痕跡。
君珂仰起頭,淚水在眼角晶瑩一閃。
然後她靜靜道:
「好。」
「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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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十一。
雲雷軍在燕京城門前接收了重傷親人之後,竟然棄之後搬出的其餘親人屍首,當即快馬奔馳,離京北去。
這使燕京朝廷計劃落空——他們派大軍掩藏在城門後,打算等屍首出門,眾士兵認領屍首建制散亂,軍心浮動那一刻,大軍出動,將這群大膽包天的盟民軍斬草除根。
雲雷的突然撤走令他們措手不及,來去如風,即使後撤也絲毫建制不亂的雲雷軍,幾乎一眨眼就消失在地平線上,那時就算想追出城門也不行,因為源源不絕向外送的屍首還沒送完,堵住了城門。
等到屍首出城,這些人追出來,早已看不見雲雷軍的影子,他們的決然離去,像臨別一悶棍,狠狠打在朝廷的腦袋上,打得他們眼冒金星臉色鐵青。
饒是如此,那些運出城的屍首,也沒人敢作踐或拋屍荒野,朝廷有令,為防止疫病感染,必須將所有屍首深埋,原本以為雲雷軍要埋的,結果人家居然狠心不要了,原本打算伏擊他們的那一萬軍隊,到頭來乖乖給他們親人挖坑埋葬。
等他們將所有屍體埋葬完畢,堯羽和雲雷,已經出了燕京地界,他們靈動飛揚的速度,使接到燕京命令趕來圍剿的邊軍,也撲了一個空。
三日後,真陽縣地界一個樹林裡,晝伏夜行的雲雷軍,經過白日的休息,紛紛起身準備繼續趕路。
兩萬人的隊伍,要想不驚動州縣很難,這幾日雲雷已經和幾縣的官軍有過短暫交戰,那些地方軍隊和普通關卡哪裡是雲雷的對手,被雲雷狂飆直捲,一路呼嘯而過。
這也和堯羽的帶領有關,精通地形和作戰方式的堯羽,給了雲雷軍最有效的地圖,甚至可以說,幾場小型戰鬥,也不過是堯羽為了鍛煉雲雷軍實戰經驗,故意安排的短兵相接,如果願意的話,堯羽衛自己就足夠應付。
從燕京下雲雷城,有兩條路可以走,君珂選擇了從冀北過羯胡西鄂,過定海關轉入雲雷高原這條路,這樣,他們可以和堯羽互相扶持呼應,她也想看看,冀北到底發生了什麼。
還有條路,是經魯南境,穿西火郡,入大荒澤,從雲雷高原側面穿入雲雷城,如果要走這條路,就得在真陽縣改道。
君珂沒打算走魯南這條路,她要去雲雷,但也要去冀北。
天色擦黑,她從曠野帳篷裡走了出來,她的士兵們在等著她。
「小珂,該換藥了。」柳杏林端著托盤,慇勤地等在一邊。
「謝謝。」君珂隨意地坐下,柳杏林小心地給她揭開傷處布帶,光潔的肌膚和猙獰的傷口同時衝入眼簾,他又一次地顫抖了下,手指動作分外輕柔。
「納蘭的傷不礙事了吧?」君珂隨口問了句,她惦記納蘭述腰間的矛傷。
「剛去送藥,郡王還睡著呢,幾個有傷的堯羽的兄弟也沒起身,帳篷黑沉沉的。」
君珂隨口「唔」了一聲,似乎在想什麼心事,柳杏林輕柔地替她敷上藥膏,正準備裹布帶,君珂突然蹦了起來。
「你剛才說什麼?還睡著?」
一瞬間她駭然回首,連聲音都變了。
柳杏林嚇了一跳,呆呆仰首看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君珂已經衝了出去,肩膀上裹了一半的繃帶,拖拖拽拽在身後飄著。
她衝到納蘭述帳篷前,霍然掀開,探頭一望,立即放下。轉身又衝到戚真思帳篷前,掀開帳簾。
隨即她定住了。
久久立在帳篷前。
雲雷軍沉默地走過來,看見掀開的帳篷裡,被褥猶在,人影卻無。
不用再一個一個帳篷找了,這兩個靈魂人物不在,鳥兒們定然已經飛走。
君珂怔在帳篷前,背影筆直,卻看來有幾分孤涼。
隨即她慢慢放下簾子,轉身,又進了納蘭述的帳篷。
帳篷裡被褥齊齊整整,彷彿從來沒有人睡過。
一封信,也齊齊整整放在被褥上,安靜,光澤幽然。
「珂兒。」
「相伴一載許,曾以為今生便天降斧鉞,萬劍穿身,也不能令我主動離開你,然而最終,當我從這裡走出,我對自己說,小珂,但望你別有天地,永在我身外之處,安好。」
「抱歉不能再照拂你的雲雷,或者被你的雲雷照拂,冀北有難,雲雷將歸,你我都不再只是自己,有自己命定的責任要背負,且在此處分道揚鑣,天涯之遠,唯心事永在。」
「珂兒,我曾從那門走出,最終卻不得不心甘情願再次走入。刀山血海,阿鼻地獄,那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看見那條路孤獨而浸滿鮮血,不見盡頭。而我,不想拉著心愛的女子,踏足那些刺穿黑土地的,森森白骨。」
「去吧,或者在盡頭等我,或者在開端,照亮我的山河萬朵。」
「此生但願,我的小珂,在關外的風裡,永不摧折。」
「牆頭落入,從此將心困在你雙臂間的納蘭。」
「又字:我們已經改換道路,從密道進入冀北,你莫追來,堯羽和納蘭述,有一萬種辦法,讓你無法跟隨。」
君珂緩緩折起信箋,仰頭看渾黑的天際,星光掙扎著撕裂夜的幕布,透一點光輝尖銳如劍。
這蒼茫人世,遼闊江海,多少人空曠寂寞畏懼獨行,他卻最終決然而去,只願一人奔向未卜的未來。
長髮散在風中,額頭凝了微微的霜雪之意,她輕輕摩挲著信紙,揚起的眉裡,淡淡的凌厲,淺淺的寂寥。
拋下我麼?
不、可、以。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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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更遲了,實在身體不好沒狀態,本來六千字也可以更,但想在今天將第一卷結束。
文寫得有點糙,有空會重新琢磨,請大家諒解。
第二卷《金甌缺》,場景轉換,又是一輪新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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