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暴怒絕望之下的結語,當然沒有傳到「悲情受害女主角」君珂耳朵裡,她也萬萬沒想到,一場因為她導致的陰差陽錯的誤會,給接下來的燕京和事件的主使者帶來了巨大的翻覆。在那些人的意識裡,他們所瞭解的納蘭君讓,一向是忍辱負重而以大局為重的,一向安定為上不願生事的,這將會使他們有時間潛伏或逃脫。然而這次他竟然一反常態勃然大怒,不惜一切要將京城掀得腥風血雨人心惶惶。
九城兵馬司一夜查戶三次;御林軍一家家拜訪各家王公;燕京府所有衙役出動,一家家查看有無外客,商舖有無生人,有無鋪保路引;甚至不惜請動京城江湖大佬,出面查找近期出入京城的習武之人,尋找各類線索;每個路口、每條街道、尤其是便於隱蔽的小巷破屋,更是嚴密搜查的對象。以至於那些惶惶如喪家之犬逃竄的殺手們,一日三驚,在喘氣的間歇忍不住破口大罵:「娘地!這是招誰惹誰了!納蘭君讓也會發瘋!」
讓納蘭君讓發瘋的那個人,早在下令戒嚴之前就出了城,她掛記著今早十三盟大爺估計會來大部隊,趕著回去接收呢。
回到「雲雷大營」,果然納蘭述在等她,四面已經圍出了一個場地,堯羽衛們嘻嘻哈哈在樹頭上忙碌,準備等下使壞。
君珂回來之前想好了,納蘭述嚴令她不得逛窯子,結果她不僅逛了,還逛得驚天動地天雷地火,最後還背了個屍體回來。這事要老老實實告訴納蘭述,她保不住耳朵遭殃,於是將屍體偷偷留在山口外樹林裡,準備等下拉小戚去幫她看看。
她在三里遠處整理了衣服,梳好頭髮,洗去血跡,傷口包好放下袖子蓋住,溪水邊左看右看自己覺得沒有任何問題,納蘭述除非是蒼蠅,才能嗅見她的血腥氣並發現問題。這才坦然昂首,闊步回營。
「我回來了!」她意氣風發地道。
沒人理睬,堯羽衛各自忙碌,都把屁股對著她。
君珂要的就是沒人理睬,證明她看起來很正常。她笑嘻嘻往裡便走,準備偷偷去找小戚,經過納蘭述躺的樹床,她坦然地和他打招呼,「嘿!」
「昨晚去哪個妓院了?」納蘭述躺著,懶懶地說。
君珂:「……」
「打架了?」納蘭述瞟她一眼,坐起來。
君珂:「……」
「受傷了!?」納蘭述瞟到第二眼,霍然從樹上跳下來,手一撈已經精準地抓住了君珂受傷的手,君珂想藏都沒來得及。
她抽搐,望天——納蘭述當真是屬蒼蠅的嗎?
「好快的劍,薄刃三分,上角斜挑……」納蘭述嘖嘖讚歎,「一流殺手……咦,一流殺手為啥劍慢了?慢慢拖過去的?怎麼可能……君珂!」
最後一聲疾言厲色,君珂條件反射唰地站直,「到!」
「你這傷口怎麼回事?」納蘭述抓著她的手,表情十分不好看,「你被點穴了?發燒了?間歇性帕金森了?好好地為什麼去抓劍?還讓劍鋒慢慢割你的虎口,那裡很癢嗎?」
君珂抽搐,望天——納蘭述為什麼對武器和招數這麼有研究呢……
「這個……那個……」她抓耳撓腮,左顧右盼,想找個堯羽衛救急,可惜那群無良的,關鍵時刻永遠別想指望他們,一個個表情嚴肅、屁股穩沉、動作忙碌,死不挪窩。
不動屁股的,詛咒你們個個得痔瘡!
君珂肚子裡罵一聲,眼珠子亂轉一陣,終究是無法擺脫納蘭述魔咒,無可奈何地道:「也沒什麼,遇見打架,擋人家劍鋒來著。」
「小珂你什麼時候練了大力金剛鐵布衫手?也教我來著?」一個堯羽衛立即笑嘻嘻接口,果然納蘭述臉更黑,君珂再次肚子裡大罵——鳥人!
「軍官們不聽話去逛妓院……」她說。
「沒你的命令,那些新官蛋子昨晚還不至於跑青樓。」郡王說。
「呃,我讓軍官們去逛妓院好刺激那些盟下大爺,結果聽見有人說軍官打死人,我無奈之下只好……」她說。
「你興奮之下趕緊。」郡王說。
「……跑到桃李巷找不到人,我就想退出去……」她說。
「跑到桃李巷找不到人,你打算再到別的巷子看看。」郡王說。
……
君珂望天,垂淚,有心想打馬虎眼混過去,可惜郡王殿下精明得嚇人,躲一點就被他指出疑問,藏一點就被他提出bug,慢慢地不得不把整個事情經過全部交代乾淨,末了還垂頭喪氣,把戰利品從山口樹林裡拖了出來。
納蘭述理也不理她,蹲一邊看屍體,末了噓一口長氣,道:「不必看了,沒什麼破綻,這些人敢在鬧市設計殺人,組織嚴密訓練有素,一旦事敗不惜自殺,就決不會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君珂心裡知道應該是這樣,難免有幾分失望,卻聽納蘭述又道:「其實有沒有線索都無所謂,敢出手殺納蘭君讓的,不就那幾個人?」
君珂試探地問:「皇三子?姜家?」
「太子庸碌,之所以地位不墮,都是因為皇帝愛這個孫子。」納蘭述瞟君珂一眼,「所以有人認為,如果沒這個礙事的太孫,太子尊位一定唾手可得,一年動手殺他那麼個三兩次,也是應該的。」
君珂歎息一聲,納蘭述又道:「這次的計策巧妙狠毒,倒又上一層,如果不是某位女英雄古道熱腸,赤手擋劍,許是真成了也未可知。」
君珂尷尬地嘿嘿一笑,不敢再接話——某人似乎在醋,某人醋的時候,最好裝傻。
正想用什麼好法子岔開話題,好讓郡王殿下別再誇讚女英雄,忽聽外面聲音大作,似是無數人奔來,頓時跳起,喜道:「來了來了!」
搶出山口一看,果然前頭地平線上,黑壓壓一大片人頭滾滾而來,似一片烏雲夾著黃沙在向前推進,粗粗估算足有數萬之眾。
人群大多是步行,也有少數坐板車的和騎驢的趕在前面。步行的什麼花色都有,穿長袍的、穿短打的、穿不倫不類鎧甲的,還有個穿的似乎是戲服;帶著的玩意也花樣繁多:托鳥籠的、腰上繫著蟈蟈籠子的、抱著貓的、牽著狗的、還有位大爺,牽著只雪白的豬,和周圍的人誇耀:「我這是東堂名種,叫雪花珍珠白!」
君珂扶額,堯羽衛們在竊笑——二百五越多越好,玩起來才爽!
這些人昨晚被十位新番校尉刺激到,翻了一夜炕,大半夜就興頭頭爬起來,準備不辭勞苦趕三十里山路去撈個肥差。
這些破落戶,多半沒有車馬,走長路只能靠兩條腿,早早就出了門,也沒遇上城門戒嚴。大爺們享樂慣了,下雨都恨不得找人背,哪裡走過這麼遠的路,此時趕到,都氣喘吁吁,累得七死八活,大老遠就叫:「有人迎接嗎?趕緊給爺上茶!」
「隨便什麼吃的,來一口,酥皮餑餑有嗎?」
「報到就發餉不?我這豬今天還沒喂呢。」
「來個人管管這貓。不要太講究,一個窩,鋪幾層棉墊子,每天十條鮮魚,沒事給它逮隻老鼠玩玩,記得看好它別讓它給吃了就成,它吃老鼠會拉肚子!」
「我這蟋蟀籠子,要放在通風蔭涼處,還不能給雨打著,掛哪呢?怎麼沒人來接啊?」
……
「都有都有,莫急莫急。」十位新官加十個親兵一字排開,在谷口迎接新兵蛋子們,擺出春風般和煦的微笑,春雨般溫柔的態度,「來來,隨身物品放下,我們有專門的寄存處,放心,一根毛也不會少了你的,對,對,請進,請進……」
豬啊貓啊狗啊蟋蟀啊統統「專人保管」,一道柵欄拉開,眾人呼啦啦地都湧了進去,這裡已經不是昨天兵部給君珂搭了幾個破棚子的山口,而換了另一處山坳。山坳寬闊,延伸出數里,足可容納幾萬人,三面是山,只有一處狹窄的開口,如果坐飛機從上面看,就會發現這塊的地形如同一個大肚子窄口瓶。當然那數萬破落戶子弟心急著拿餉銀搶職位,此刻只想好好表現,看也不看便隨著人群湧了進去。
也有人一進去,看看空空蕩蕩的山坳,只有一堆被布蓋住的不知是什麼東西,還有簡單的兩個棚子,驚訝地道:「軍營呢?人呢?」外頭那些拉皮條的大喊:「沒事,軍營不在這裡。人多,這裡地方大,咱們先在這裡集合,等統領大人訓話!」
人們再無疑議,呼啦啦都湧了進去,等人全齊了,山口處有人長聲吆喝:「進圈咯!」
一聲趕豬進圈一般的吆喝之後,山口迅速閃來一批人,君珂的親兵也在內,拖著木料磚瓦車,拎著泥桶米漿,往谷口一站,十幾人在一個熊一般高壯、卻又鳥一般輕盈的大漢帶領下,三下五除二便砌起了一面直統統的高牆,裝上一扇厚度足有磚頭寬的鐵門,上了三道鏈子有小孩胳膊粗的鎖,將山口堵得死死。
高牆裡留了很多只有臉那麼大的洞,牆外一聲令下,每個洞裡唰地塞進來一個黑色的古里古怪的東西,黑洞洞的口子,對準了所有人,不留死角。
靠近山口的人一轉身看見,自然嘩然,這不是給堵在山坳裡了?
「兄弟們,沒事,這邊這個出口太窄,統領怕以後萬一走水什麼的造成踩踏傷亡事故,準備棄了,那頭還有個出口,寬闊,等下大傢伙從那裡出去。」
新兵蛋子們安心了,隨即聽見有人在那幾個棚子前招呼,「大家進來換衣服,等統領訓話。」
大爺們興頭頭地過去,在棚子裡脫衣服,問:「衣服呢?什麼質地?夏天要最起碼細葛才行。」
「行,行,細葛,透氣光滑!你先脫。」有人指著一邊用布遮蓋著的一大堆東西,「那不是?」
大爺們尋思著多少年沒穿過上好的細葛布,興奮之下脫得歡快,要不是有人攔著,連爛褲衩子都要扒下來。
衣服脫完,被裡面等候的君珂手下夥計們收了去,紮成一捆一捆,隔著高牆頭扔過去,然後這些人順著高牆爬了出去,等他們全部離開,一群人跳上牆頭,手中抓著堅硬的荊刺,往牆頭上栽。
數萬人光著屁股面面相覷,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衣服呢?軍營呢?訓話的人呢?還有那群統領親兵和十個新校尉,人呢?
正疑惑間,那邊高牆上人影一翻,躍上牆頭,身姿輕健,濺開清晨山間金紗般的日光。
眾人被日光裡仿若蝴蝶般輕盈的身影吸引,都仰起頭。
「各位兄弟們好。」笑吟吟坐在牆頭的自然是君珂,隨隨便便穿件短打,紮著高辮子,坐在滿是荊棘的高牆牆頭,動作隨便姿態優雅,俯臉看著底下她的兵們。
這也算是古往今來,歷來將領和屬下見面最特別最牛掰的一次了——沒有齊整的軍隊,沒有甲冑齊全的肅然將領,沒有高高的點將台;只有一群光溜溜的白豬,一個笑瞇瞇便裝的少女,和一座裝滿詭異武器的高牆。
「這裡是本統領為兄弟們選的大營,地勢開闊,三面有山,風景優美,空氣清新,上可見朗朗青天皎皎日月,下可聞濕潤泥土草木花香。自然、親切、舒暢、綠色田園。」君珂微笑張開懷抱,陶醉地深吸一口山間空氣。
「田你個屁!」漸漸發覺上當的人群,相顧失色,便有人藏在人群裡開罵,「敢情你是個騙子!軍營呢?餉銀呢?衣服呢?讓我們出去!老子不幹了!」
「軍營會有的,餉銀也會有的,衣服也會有的。」君珂神色自若,「今天本統領將你們召集來,首先就要告訴你們一個道理——勞動創造一切。天上掉下來的往往不是餡餅,是屎殼郎的糞球,但是你們完全可以把糞球沃進自家田里催肥,老天給予你的一切都未必是廢物,單看你怎麼看待和利用而已。」
「少廢話!」那群大爺此刻哪有心情聽她的糞球理論,大罵,「快打開牆,讓爺們出去!」
「你聽過集合報到過的兵還可以出營不幹的?」君珂注視那方向,冷冷一笑,「進了我的營,就是我的兵!要麼一路掙軍功封妻蔭子,要麼就死在戰場上!再要麼,」她隨意對裡面指指,「死在這裡!」
「老子哪裡都不死!慶國公親口答應老子這輩子營生!你個臭娘們敢留老子?明兒就叫你抄家滿門!」
「抱歉,我滿門就我一個。」君珂淡淡道,「死一個和死滿門對我沒區別;你若能出去,儘管找這公那公來死我滿門,不過,現在,你敢再對我一字不敬,我就立刻死你一人。」
「你這臭娘——」
「啪!」
對面山腰一株樹冠濃密的大樹,突然射出一點烏光,來勢兇猛,掠動樹葉刷啦啦一陣大響,直射人群之中!
「啊!」
一聲慘叫,人群裡霍然栽倒一個人,胸前一支烏羽長箭,爆開**辣的血花。
四面的人驚駭地讓開——誰射的箭?好快好狠!剛才那麼多人擠在一起,射箭的人是怎麼認出罵人的人的?
「收屍。」君珂淡淡一揮手,幾個親兵從牆頭上翻過,直奔那死人,眾人驚惶讓開,由得他們快手快腳搬了屍體去了,地面遺留下一灘血跡,鮮紅得刺目驚心。
幾個親兵搬著屍體爬過牆頭,那屍體上牆時對君珂咧嘴一笑,君珂瞟他一眼,手指一彈,飛出去一張銀票。其餘幾個親兵艷羨地看著,痛恨自己怎麼就沒輪上「死一回」?
一句殺一人,悍然不留情。底下兩三萬人頓時被震住,叫罵的聲音瞬間消失,君珂笑吟吟托腮看著,等人群完全安靜了,才收了笑容,換了愁眉苦臉表情,一攤手道:「兄弟們,不是本統領心狠,我也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陛下有令,三天之內,雲雷軍十三營必須按期報到;一月之內,雲雷軍十三營必須在京城全軍操演中拉出整齊隊伍;年底之前,雲雷軍十三營必須在年末大比中拿到一個名次;御令如山,我這小小統領擔不起,說不得要請諸位兄弟陪著一起擔,否則我這個統領做不成還是小事,兄弟們辛苦幾個月的餉銀也就泡湯,餉銀泡湯還是小事,據說諸位的每月例銀還要削減。例銀削減還是小事——聽陛下的意思,今年七郡水災,顆粒無收,賦稅收上不來,流民大批湧入京城,朝廷開支困難,再養不起數萬盟下兄弟,這次是給兄弟們一個機會,做得好,證明你們還是有用之人,自然能在京城長長久久呆下去,做不好,」她嘿嘿一笑,「只怕諸位就得舉家帶口,再回關外雲雷城了。」
人群沉默了一刻,隨即轟然爆發。
「混帳朝廷,過河拆橋!」
「當年老子的老子的老子跟隨太祖皇帝,從雲雷城一直打到燕京,胳膊都掉了一對半!如今這花花江山,他九蒙納蘭氏獨享也罷了,還要把咱們趕出京城!」
「一個月那點銀子,燒個煙泡就沒了,那些九蒙王公,整日裡花天酒地,還好意思勒扣算計咱們這點苦哈哈!」
「誰要趕咱們出京城,咱們就趕他們下王座!」
「趕他媽的!趕他媽的!趕他媽媽的!」
群情憤怒,嚷聲沖天,要不是衣服脫光,只怕此刻便得捋袖子甩上衣以示抗議,十三盟民日常混跡貴族王府,眼看九蒙的奢靡,自己沒份,早就積壓了一肚皮的怨氣,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撩撥。
君珂也不阻止,微微地笑,剛才那段話,前面那部分是真的,皇帝確實下了這樣的命令,當然目的是要她知難而退而已;後面那部分是她加的,她才不在乎在數萬人面前假傳聖旨,他們短期之內,根本就出不去,等他們出得去,自然又是一番心態和天地了。
「兄弟們。」君珂手往下壓了壓,示意眾人安靜,「既來之則安之。老實說,本統領也想給諸位好營房、好餉銀、好武器,好配給,和御林驍騎九蒙旗營一樣。但心有餘而力不足,上頭不給,我總不能變出來,本統領為了這雲雷軍,也為了諸位不至於被逼遷回雲雷城,只得先將諸位留在這裡。不必擔心,還是那句話,想出頭靠自己,」她指指那布擋著的東西,「那裡是兩千頂帳篷,十個人一頂,你們自己搭建;吃喝會派人送進來;轉過山坳,有一處平地,你們的拉撒就集中在那裡,那裡撒了菜種,需要你們親自提供肥料。」她搔著臉,漫不經心地說,看見底下冒煙被雷的表情,恍然一笑,「哦,忘記說了,外面送進來的吃的,只會是乾糧主食,想吃菜自己種,所以千萬別嫌遠,不然到時候沒蔬菜便秘什麼的,本統領不負責。」
盟下大爺:「……」
「就這麼多吧,諸位安心呆在這裡。」君珂歎口氣,「我也不指望諸位操練什麼的,好歹三天集合的任務我完成了,以後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說完當真伸個懶腰,站起身左顧右盼一陣,便踱著方步準備下去了,盟下大爺們大急——就這麼被撂在這裡了?得撂到什麼時候?當真被困到年底?還有,連衣服都沒有,山裡的蚊子也能咬死人呀。
「大人!統領大人!」一堆人湧過去喊,「好歹你得把衣服還給我們呀——」
「哦對了。」君珂好像沒聽見眾人的泣血訴求,自顧自對那邊牆下道,「後面高山上有條出山的小路吧?雖然險,尋常人爬不上,但也得防著,派幾個人去把路給斷了,啊?」
「統領大人。」底下有人粗聲粗氣地道,「那路太難走,真要斷,得最起碼半個月以上。」
「那也得斷啊,不然人跑了怎麼成?」君珂「自言自語。」
底下聽見的大爺們,眼睛亮了。
人群裡有了騷動,一個接一個地傳過去——後山上有小路,可以逃出去!
更多的人卻盯著高牆——牆雖高,卻有可供攀爬處,眾人結成人梯,冒點險,也未必出不去。
這麼一想心便寬,連連催君珂,「統領大人您去休息吧,小的們知道您用心良苦,一定會在裡面好好操練的。」
「兄弟們真是體貼,過兩天派人來帶你們操練。」君珂笑容可掬,「記得搭帳篷啊,不然山間蚊子多,能咬死人的。」
「是,是,統領大人辛苦,統領大人好走。」眾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心中冷笑——操練?等你走掉,咱們就回京城,找人操掉你的腦袋!練掉你的骨頭!
君珂笑瞇瞇地翻了下去。眾人聽見她在那頭招呼,「把衣服都運走,送到京城,和兵部那群老油子要軍衣!就說大爺們都光著在等,他兵部總不好意思再拖吧?」
大爺們眼前一黑——這下要裸奔回京城了,統領這手好狠!
垂頭看看鬆弛的肚皮和贅肉晃蕩的大腿,再看看同伴,咬牙自我安慰——好歹大爺我尺寸不小!
那頭君珂在懶洋洋打呵欠,「昨天忙了一夜,大家都辛苦了,現在都去睡吧……」聲音漸漸遠去。
山坳裡被困的一群裸奔大爺們,眼睛亮起來了。
「來來,搭人梯!」立即有人招呼,「搭幾十個人梯,把上頭的刺先弄掉。」
立即湧來一群人,在高牆下搭起人梯,小心地躲開那些看起來很古怪的黑色洞口,剛剛顫顫巍巍壘起幾人高,上頭那人手一搭,也不知道觸及了哪裡。
「啪!」
牆頭那些黑色管子驀然一震,射出一大團白色的東西,飛到半空霍然張開,唰一下籠罩了那些人梯,大爺們還沒看清什麼東西,只覺得渾身一刺並一緊,驚惶之下拚命掙扎,人梯頓時不穩,轟然倒塌,一連串墜下來幾十個,一時打滾呼號,四處亂滾,卻始終滾不到人群中心,被那怪物嚇的紛紛避開的其餘人,才看見那射出的東西竟然是一張張網,每張網都柔韌細密,綴滿小刺,越掙扎便越往人肉裡鑽,那些光溜溜的傢伙,很快身上便起了一道一道的稜起的紅痕,活像穿了件袈裟。
這是堯羽武器名手小陸,根據君珂的奉獻,研製出來的「飛網弩」。君珂的抓捕器是槍管設計,這裡還達不到那樣的生產水平,也沒有那樣的材料,小陸加以改良,以弩箭的推動力加以發射,勁道不遜於槍膛推動力,抓捕器用的是普通線網,現代重視人身權利,不提倡人身侵害,小陸可沒這個顧忌,使用了韌性很強的絲,在上面又塗又抹又加料。新設計新玩意,還沒來得及試用,如今盟下大爺,幸福地開了苞。
此時被網罩住的人,慘呼不絕,其餘人心驚膽戰,畏步不前。外頭有人嬉笑,還有人在喊:「沒毒,解開網就成,這網還多了是,兄弟們,儘管試!」
笑聲裡那些發射過網的弩箭被撤換,一批新網弩推進了洞口,盟下大爺們此刻看見那黑洞洞的東西如見蛇蠍,嘩啦一下趕緊散開,沒人敢在那東西射程範圍內再站著。
此時已經到半下午,蚊子開始上市,眾人衣服都脫了乾淨,哪裡經得起咬,眼看著皮膚上大包串串紅,可這露天席地無法躲藏,沒辦法都奔往帳篷堆放地,十人一組開始搭帳篷。
這些大爺們從來沒吃過苦,哪裡懂搭帳篷,折騰幾個時辰才勉強搭好,手上早已出了無數血泡,那些大爺們坐在帳篷裡,用頭髮互相幫忙挑血泡,一邊挑一邊罵,罵君珂,罵皇帝,罵那十個不講義氣騙人進營的新校尉,一個個咬牙切齒,發誓出去一定要把君珂賣進最底層的窯子裡,把十個混賬校尉送進象姑館,找全燕京最醜最肥的婆子,輪流睡他們!
發狠歸發狠,終究是不死心,眼看夜色降臨,外頭吊下了晚餐,果然只有主食,一人兩個饅頭,連個蘿蔔條都不給,要喝水,轉過山坳後頭有溪水,走一里路就是。
大爺們啃著乾澀的饅頭,沒有水,直著喉嚨拚命噎,半天才嚥下一塊,噎得直翻白眼。
要撒尿,想就地解決也不成,遍地都是人,撒了招人厭,自己也污糟,只得拖著快要散架的腿,來回兩里多路去撒尿。
大爺們覺得這樣不成,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沒吃沒穿沒地方睡,荒山野嶺喂蚊子,在這裡別說過一個月,一天那也活不下去。
「那邊山壁不是有樹麼?」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山壁的樹上,「找幾個會攀爬的,趁著夜色,慢慢從樹上爬過去,那裡那怪網射不到。能出去幾個就幾個,只要有人能回京城,就能搬來救兵,咱認識的人,隨便誰,也夠那臭丫頭喝一壺!」
都覺得這主意好,耐下性子等天黑,大爺們心懷逃生希望,難得沒吵沒鬧,不敢聚成一團討論,便每個帳篷公推一個聯絡人,於是班長誕生了;聯絡人互相悄悄竄連著,一片帳篷一片帳篷地傳遞消息,後來又覺得麻煩,在某片的聯絡人中,再選一個口齒利落精幹眾人都服氣的,做每片的聯絡人,於是隊長誕生了;每片的聯絡人聚在一起,還得有個話事人,選出擅長攀爬的能手,於是校尉誕生了……
一盤散沙的大爺們,第一次這麼大規模地集合在一起,為一件事努力,末了商量完畢時,都覺得很興奮很得力,這種群策群力的感覺不錯。覺也不睡,尿也不撒,兩萬多人屏息凝神,等天色黑透,四面無聲,確定人都走開,便按照事先約好的暗號,一批最精幹京城認識人頭最多最有路子的勇士,彎腰悄悄出了帳篷。
兩萬多人沉默在黑暗裡,用細長的呼吸和緊迫的呼吸,相送著承載重要使命的勇士,兩萬多雙眼睛綠瑩瑩閃在帳篷的黑色背景裡,像一群被困的餓狼。
勇士們繞過高牆了,高牆沒動靜!
勇士們接近山壁了,山壁沒動靜!
勇士們開始爬樹了,樹沒動靜!
勇士們爬到樹的中段了……有動靜,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唰!
勇士們唰地撒手跳下,跌在地上一聲悶響,哼都不敢哼,兩萬多人發出一聲緊張的呼吸,匯聚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呃。」
唰——那東西從樹的中段毫不停留一閃而過,黑色的身體在夜色里拉開流暢的弧線——一隻山貓。
兩萬人舒口氣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像起了颱風。
勇士們敗而不餒,勇士們再接再厲,勇士們繼續爬樹,勇士們計算過了,這些附生在山壁間的樹,十分結實,而且間距也不大,善於縱躍者,完全由可能順著樹摸出去。
勇士們這回爬得很順利,進入了濃密的樹冠,拉著柔韌的樹枝前擺後擺的蕩起來,一——二——三——
兩萬人仰起的腦袋跟著前擺後蕩,匯聚成人頭的波浪一——二——三!
「啪。」
不是人體順著慣性飛到另一棵樹上的聲音,而是什麼東西被突然拉斷的聲音。鐵絲,或者鋼絲。
「噗。」
在那些鐵絲鋼絲被拉斷的同時,樹頂同時一震,似乎什麼東西被拉倒,噴出一片無色卻有味的氣體。
辣!衝!酸!臭!
刺鼻的味道幾乎一瞬間便在人頭濟濟的空地上瀰漫開來,那種味道用刺鼻來形容實在過於單薄,充滿了人類不可想像的各種恐怖的味道,接觸到一點點,都會讓人從**到精神遭受一次生不如死的折磨,並在很長的時間內,記憶猶新不敢再試。
勇士們瞬間暈了過去,從樹上直挺挺栽下——沒人去接,人群在聞見那氣體的剎那,立刻用比兔子還快的速度四散逃竄。
山壁兩邊都有樹,兩邊都有人攀爬,導致兩邊都圍著人,更使那可怕的氣體瞬間完成了對接,將兩萬人籠罩在辣椒水的魔爪下,無處可逃。
「蚊子太多了是嗎,兄弟?」不知道哪棵樹上傳來不知是誰的懶洋洋的聲音,一聽就是剛睡完一覺心情愉悅的,「送上君氏原生態全自然綠色六神驅蚊水,六神六神,蚊子失魂!」
地上躺倒一堆赤條條漢子,兩眼無神,呆滯失魂……
咳嗽、噴嚏、嘔吐、哭喊……各種表達負面情緒的聲音亂成了一鍋粥,滾開在夜色裡,穿透厚實的山壁,進入遠遠的正酣然高臥的君珂的耳中。
沒能吵醒她。
君大統領美美地翻了個身,在鬼哭狼嚎的催眠曲裡,展開一個甜蜜的笑容。
==
恐怖一夜過去,地下躺倒了一片壯烈者。
氣體其實很快就散開,山坳太大了,但留下的後遺症卻讓人久久回味,恐怖這種記憶,是所有記憶中耐力最好的一種,它會盤踞在人的腦海裡,趕也趕不走,所以這夜會打辣噴嚏的樹,直接導致了兩萬雲雷軍,在很長時間內,看見那種樹喉嚨會痛鼻子會辣兩腿會發軟……
兩條生路行不通,躺倒一夜緩過勁來的大爺們,在逃生這件事上展現了有生以來少有的韌性,將希望的重心,放在了那條「山壁小路」上。
他們花費了半天的時間,在七拐八彎的山谷間,終於找到了那條「小路」,找到路的時候,所有人都眼前一黑。
這叫路麼?
這明明是絕壁!
先不說這路底下一截根本沒有路,需要身輕體健的人先攀爬上去。
也不說爬上那一截後,山壁上那「階梯」根本就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獵戶為了方便,隨便順絕壁鑿出來的,淺得只能放下一個腳尖,不注意就會掉下去。
更不說就算運氣好過了那段階梯,是一段棧道,有棧道是好事,問題是棧道也是經年日久,有一截沒一截,踩空了就要和祖宗相見歡。
問題是!
這段路最上頭,沒有路了!
上頭高達千仞,雲遮霧繞,最末一段棧道在頂端戛然而止,然後旁側薄薄一道山壁,延伸出一道平台,那裡才是真正的下山的路,但棧道末端離平台,還有將近一丈距離!
那得飛過去!
飛過!
飛!
……
當萬眾充滿希冀的目光,終於透過雲霧,看到這個所謂出路猙獰的實質時,最後堅持站住的那部分人也倒了。
最後的希望,就在看清那路的一瞬間,被黑心的少女統領,給狠辣地終結了。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絕望,是給你希望之後再打你一棒,告訴你那不過是妄想。
兩萬人頹然坐倒,氣息奄奄,面色死灰,眼神絕望,一部分人撫住餓癟了的肚子,開始嗚嗚地哭。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裡,忽然有人幽幽道:「說不得,只好在這裡等教頭來了,這路雖難走,但好好練練,未必沒有機會。」
眾人默然,看看那對他們來說很難,對稍微會點武功的人來說就不是大問題的路,眼神裡漸漸又綻出星火。
回頭看看破舊的帳篷、乾硬的饅頭、一里外的水源、兩里外的尿桶,和光溜溜的被蚊子咬得滿身包的身體,剎那間眼底爆出發狠的光。
「娘地!老子要出去!老子就是要出去!」
「爬!一天爬不成兩天,兩天爬不成十天!困在這裡老子遲早得被折騰死!」
「不就是一條鬼路嘛,獵戶能爬老子不能爬?爬!」
「爬!」
轉過山壁,在眾人都看不見的地方,破舊的棧道上坐著一男一女,吃零食,蹺著腿,看著雲海,聽著牢騷。
底下的發狠叫喊隱隱約約傳上來,少女聽著,瞇瞇眼睛,笑了。
「你說多少天他們能爬上來呢?」君珂托腮沉思。
「那得看你的武術教頭水準如何。」納蘭述拋起一塊點心,君珂閃電般跳起,張嘴去接,納蘭述霍然搶身而起,砰一聲,兩人撞在一起,一塊蓮蓉糕各咬一半。
崖壁青青,淺灰木質棧道在薄雲淡霧間若隱若現,兩人探身張手,弓腰跨步,靜止不動,各自的衣袂被山風捲起,與絲帶般的亂雲同舞,飛在身後。一塊小小的雪白的糕,被各自的紅唇白齒咬住,唇與唇近在咫尺。
一陣停頓之後,烏溜溜的眼睛抬起,從糕點上方越過去,正迎上波光明滅的含笑眸子,水色瀲灩,雲橫霧斂,似天地漩渦,欲將她溫柔吸納。
烏溜溜的眼珠轉一轉,長睫毛一扇,臉頰便微微紅了,牙齒試探地鬆了鬆,想要讓出那一半的權利。
她要退,有個人卻向來喜歡得寸進尺。
她這邊還沒鬆口,那邊納蘭述嚓嚓嚓,三口兩口將那一半糕點吞掉,頸項一湊,在她撤退的前一刻,如願碰到了她的唇。
「唔……」
低低的喉音不知是羞是怒還是懊惱,君珂在肚子裡大罵——有因為搶吃被奪吻的嗎?
然而轉眼她便沒有精神腹誹了,納蘭述碰到她的唇,就像癮君子終於拿到了毒品,齒關一磕便滑進了她的從未有人開啟的私人領地,他敲開她的白玉屏障毫不客氣,一旦攻城略地卻又斯文溫柔,不急不慢,輕佻慢捻,舌尖滑如游魚,自如來去。他恣意品嚐她的溫軟香氣,屬於少女的不可替代的絕世芬芳,在夢想中的神秘宮殿來回徜徉,徜徉於此刻獨屬於他的瓊枝玉顏黃金台。
君珂發出低低的呻吟,一半身子冰冷,似要壓進山石化為同體,心前卻熱烈如火,又像要將筋骨都在那般灼灼熱度裡融化,她耐不得這種奇異的感覺,想要抗拒,卻不敢在這危險棧道之上出招,身後山壁,身前絕崖,一不小心,便可能墜入雲霧裡。她試圖向後蹭,可後面哪有位置?只好一點點往邊上橫挪,納蘭述也不阻止,她挪一步他跟一步,上一步還有點距離,下一步就攬住了君珂的腰,再下一步又攬住了她的頸,輾轉溫柔,邊挪邊吻,什麼事都沒拉下。
君珂被他緊緊壓在崖壁上,身後崖壁青苔隱隱,濕涼嶙峋,身前的身體,卻柔韌溫暖,冷熱之間叫人打個寒顫,卻又覺得通透的快樂。兩人那般緊地貼靠在一起,似乎要把彼此的肌膚揉在一起去,感覺得到他肌膚的光滑和彈性,感覺得到熟悉的屬於他的松木清香,似乎還帶點靈動清艷的感覺,像飛鳥越過霞光,載了一翅的碎雲芬芳,和此刻半山嵐氣,帶露雲尖,自然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叫人神智暈眩,似也墮入這天地人渾然一體的空間。
那般熱力的壓迫、不容喘息的侵入、絕無縫隙的相擁,也讓君珂暈眩酥軟,失卻渾身力氣,腳尖抖抖地跨出去,總忘記下一步要在哪裡,似在雲端,或者就是在雲端。
忽然覺得天光大亮,雲霧散盡,眼角一瞥,眼前又是一面山體,赫然已經慢慢挪到了另一個方向,君珂怔怔看著那面山體,只覺得眼熟,忽聽底下轟然一聲,彩聲如潮。
「好看!」
「親得好!」
「神仙眷侶!」
君珂頭一低,換她眼前一黑。
不知何時,她竟然已經轉到了另一面山壁,下面就是兩萬個正在罵她發牢騷的盟下大爺,正齊齊仰著脖子,看她和納蘭述山壁一吻。
大爺們此時不鬱悶了,不痛苦了,興高采烈地拍手——好看好看,剛剛轉出來的時候,還真以為是神仙男女下凡,雲端之上,絕崖之間,相擁熱吻的少年美貌男女,衣袂和山風同舞,絲絛共薄雲齊飛。哦哦,這麼一幕養眼和奇特兼具、風姿卓越的美景,在燕京等上八百年也見不著啊。
是統領大人覺得對不起他們,給發的福利嗎?
喝彩聲驚天動地,兩萬雙眼睛眾目睽睽,君珂的小臉皮哪裡經受得起,死也想不到一場吻竟然吻到了大庭廣眾間,納蘭述卻洋洋得意——挪得好,挪得妙,王爺我就是要你挪,挪到兩萬人見證,你這輩子還能嫁誰?
「妙啊!哪天我也和我那口子上去啃一回!」底下有人興奮地大叫。
「和你家那屁股比胸大,胸比臉大的婆子有什麼好啃的,要啃就啃柳咬咬!」立即有人發下豪言壯語。
「對對,啃上柳咬咬,來個絕壁第一吻!」
「兄弟。」納蘭述眉飛色舞,探身喊,「這叫上天入地凌雲壯志第一吻!」
「砰。」上天入地凌雲壯志第一吻的女主角,給了男主角惡狠狠的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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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萬人的喝彩聲裡,君珂推開納蘭述,抱頭鼠竄,越過那一丈絕崖,跳到另一邊的平台上,心中暗自發狠,一定要找最狠毒最變態的武術教頭,把底下那群荷爾蒙分泌過於旺盛的盟下大爺們,訓個活來死去死去活來,叫他們累到瑪麗蓮夢露在身邊跳艷舞都沒勁去瞅!
一個大願還沒發完,驀然聽見馬蹄聲響,遠遠地,似乎有很多人在山下勒馬,君珂眉頭一皺,心想莫不是和兵部要馬的人回來了?那也沒這麼快啊?
她摸摸臉,臉上紅潮未退,實在不想這個樣子去給堯羽衛觀賞,正猶豫著,底下山林間人影一閃,有人急急奔上來。『
來人奔得極快,身形如閃電奔雷,一眨眼就穿出林中到了山路上,快到令人看不清他形貌衣著。
君珂一驚,心想這人武功了得,自己可不是對手,這麼惡霸霸地奔上來,堯羽衛怎麼沒攔?還是已經被放倒了?這一想頓時警惕,一足前一足後拉開手,擺出迎戰的架勢。
那人一道滾滾黑煙般地奔來,到了她近前卻又戛然止住,就像開得太快的車突然剎車,君珂覺得自己都似乎聽見四面空氣摩擦振動,發出「吱」的一聲。
風聲一止,捲起的袍袂悠悠卷落,君珂才看見那個狂奔的傢伙的臉。
「呃」的一聲,她怔了。
半晌,她悄悄地,像做夢一般地,問:
「你是……皇太孫?」
對面,立著一個很像納蘭君讓,但君珂又覺得絕對不應該是納蘭君讓的男子,臉是那張臉,身材是那人身材,一切都很像,然而一切又都不是了。
那張臉鬍子拉碴,兩頰突出,兩眼滿是血絲,眼下好大兩個黑眼圈,頭髮亂糟糟好像一個月沒梳,身上的衣服雖然質地高貴,但滿是焦灰泥濘,還散發著兩天沒換洗的汗餿味,以及一種十分難聞,有點像死屍的味道。
這是那個尊貴第一的皇太孫?
這是那個永遠端肅嚴正,衣冠楚楚的皇太孫?
這是那個把形象尊嚴看得比天大,頭髮亂上一根都不肯出門的皇太孫?
更要命的是,這個突然變形的皇太孫,往日冷冷淡淡的皇太孫,用一種以往他死也不會有的、無比激動的眼神盯住她,眼神裡的光芒,從看見她的那一刻便變換不休——畏懼、震驚、驚喜、激越……那種近乎狂熱的光芒,讓人感覺,他是一個在完全絕望狀態下,突然獲得一線希望,然後最終絕地逢生失而復得的幸運兒。
這情緒沒什麼問題,問題是發生在納蘭君讓身上。
發生在誰身上那都叫順理成章,發生在納蘭君讓身上那叫什麼?
君珂受到驚嚇太過,忍不住抬頭看看天。
沒天雷啊。
她那個動作一做,瞬間驚醒了如在夢中的納蘭君讓,他突然手一撒,大步走了過來,走到君珂面前,先是用手指輕輕觸了觸君珂的臉,證實了指尖下的真實溫暖之後,驀然雙臂一張,狠狠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