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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十章 我信我不輸! 文 / 天下歸元

    御書房大燕皇帝祖孫自作主張決定要將君珂攔截在第五輪的時候,納蘭述也在對戚真思道:「老傢伙和小傢伙,大概要耐不住性子了。」

    「八成躲在御書房哪個角落裡,在打算著如何把小珂趕出來吧?」戚真思對起鬥雞眼,捻暗燈盞,陰惻惻地伏在燈後,將自己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粉牆上,捏著嗓子道,「讓讓!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給朕把那女人攔在第五輪!」

    隨即唰地一個轉身,轉到了燈前,手扶桌案,面無表情,沉沉低頭,「皇祖父放心!必須!趕走的!幹活!」

    納蘭述扶額——下次不能讓戚真思和君珂再混在一起了,瞧這女人學的是哪國怪話?

    「需要替她……」戚真思舉出個剪刀手,咧出白牙齒,「……嘿嘿?」

    「不用。」納蘭述沉思了一下,「小珂聰慧,但涉世未深,總以為這世上好人多壞人少,有壞人那也是被逼落草,這樣哪行?也該讓她見識點世人心機。我看她現在慢慢也懂得了戒備,你不要擔心太多,保證她性命無恙即可。」

    戚真思聳聳肩,心想你把女人教聰明了,小心她就飛了。

    「你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納蘭述道,「第一,寫信給王妃,提醒她命人好好看住二哥。但絕不能對二哥有任何虧待。二哥性子桀驁,自幼受不得一點委屈,他被軟禁已經夠火氣積鬱,下人要是再有任何爬高踩低行為,難保二哥不發瘋。我聽說二哥最近時常在父王面前哭泣追悔,父子二人抱頭痛哭,這樣不好,父王心軟,哭啊哭啊會哭傻了的。讓母妃好好提醒。」

    「你自己為什麼不寫。」戚真思嘟囔,「讓我一個下人參與王族內部事務我壓力很大。」

    「你一個下人!」納蘭述一個爆栗敲在她腦袋上,「昨天還把你主子剛搞來的好劍招呼不打就拿走了!少廢話,我還在離家出走呢!」

    戚真思撇嘴,「離家出走,家裡什麼事你也沒丟下!」

    「第二件,不要把堯國的事情告訴母妃。」納蘭述不理她,「我總覺得這事不對勁。母妃對堯國事務一向十分關心,只是礙於當年誓言不好隨意過問,堯國真出了事,她必定會管。但是現在,我不要她管。」

    「沒得你的命令,堯羽衛誰也不會多嘴,再說堯國路遠,現在他們剛剛混進去,具體消息還沒傳出來呢。」

    「不要以為母妃的消息來源只靠咱們堯羽衛。她當年離開堯國的時候,本國還有舊部,你們天語一族還有其餘族民。真要有什麼消息,她知道得未必比我們慢,這也是我一直存疑的一件事——我懷疑當初堯國曾經來人找過我們,你還記得那個發現祖母綠寶石的三水縣的大坑嗎?也許那不是天降悶雷,而是,**。」

    「你的意思,是堯國來報信的人,被人攔在了三水縣,一番雷雨之夜的大戰,留下了那個坑,以及所有的信息?」

    納蘭述默然,沉吟半晌道,「所以我要說第三件事,你們得回去,最起碼回去一半人,不然我不放心。」

    「人手不夠了。」戚真思攤手,「何況你既然現在在燕京,王妃怎麼肯讓堯羽衛離開你身邊?我們就算回去,也會被立即趕回來,我才不要兔子似的被攆來攆去。」

    納蘭述皺皺眉,他並不完全是因為君珂而必須留在燕京,更多的是因為他提防著沈夢沉和納蘭君讓,雖說現在線索散亂,一鱗半爪的看不出任何問題,但就是因此更令人心裡不安,他不在這裡看緊了沈夢沉和納蘭君讓怎麼行?

    「我們一直和冀北保持聯絡,你放心。」戚真思安慰他,「冀北的人手還會比你少?大軍都在冀北呢。」

    納蘭述無奈,只得打住話題,站起身道:「我去睡覺。」

    走出一截,身後戚真思還跟著,納蘭述霍然回身,豎眉,「你跟著我幹嘛?」

    「作為你的護衛首領,我得清楚我的主子到底在哪睡覺。」戚真思正色答。

    「床上,怎麼?」納蘭述毫無愧色。

    「是嗎?」戚真思摸下巴,「昨天,東花巷君府書房;前天,東花巷君府客房;大前天,東花巷君府花廳;大大前天,東花巷君府牆頭。」

    她連報四個位置,納蘭述依舊面不改色,「怎樣?沒發現你主子步步進逼,即將直搗黃龍了嗎?」

    「我打賭你止步在書房,永無進益。」

    「我告訴你,今晚我必定睡在君府閨房!」

    「吹大氣!」

    「走著瞧!」

    ==

    一番主僕嗆聲之後,半晌,東花巷子君府牆頭,鬼鬼祟祟又來強人。

    那人躥上牆頭,大晚上的一身銀白便袍亮得生怕別人看不見,牆下護衛確實看見了,懶懶掀開眼皮,瞅一眼,掉轉屁股。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就連君府今天才進府三個時辰的新護衛都知道,有個傢伙,每晚準時來報到,不吵不鬧,第一天在牆頭拔草,第二天在花廳澆花,第三天在客房餵狗,第四天在書房抹桌子。

    今晚輪到哪塊地方的灑掃小廝佔便宜了呢?

    「姑娘哎,郡王來睡覺了!」現在肯給納蘭述傳報的只有老實丫頭紅硯了。

    啪一下門被打開,露出橫眉豎目的君珂的臉,「紅硯我跟你說過一百次了可不可以不要用來睡覺了這種說法?聽起來很膈應!」

    「我不膈應!」遠遠地納蘭述高喊,「小珂,閨房……」

    「行!往南走十米,轉過兩條迴廊一個照壁,再轉一個彎,有個門,推開,今晚您就安排在那裡。請一定不要感謝我,就這麼的,晚安。」

    當晚,某貴客往南走十米,轉迴廊過照壁再轉彎,推開一扇門,睡得眼屎巴拉的主人抬起頭來,好客地向他擺了擺爪子,hi!

    當晚,某貴客面不改色地從那間「閨房」裡出來,又回到了昨天的書房,在書房裡睡完一覺,早上出門時和下人要了紙筆,撤下「蘭草書齋」匾額,大筆一揮,重寫了個匾額貼在門上。

    牆頭上跟來等著嘲笑主子的戚真思一瞅,唰一下跌下牆頭,大罵:「你狠!」

    匾額上,幾個大字墨跡淋漓。

    「君府閨房」!

    ==

    一大早,君珂洗漱上武德門。

    今天是第五輪的比試,只剩下最後二十人,抽籤決定對手,君珂經過四輪對戰,已經對對手們的實力摸了個基本清楚,並沒有太大擔心。其餘十九人中,除了有位來自華西的牧野山氣宗的高手她自認為不是敵手外,其餘都應該沒有問題。

    十九分之一,她不會那麼巧就抽到那位高手的,是不?

    去考場之前,她到柳杏林那裡去了一下,柳杏林的醫館在她撥人手幫助下,已經開業。她比武完畢也會去醫館裡坐坐,看看一些疑難雜症。神眼聖手搭檔到了京城,這消息風一般傳遍燕京。醫館爆滿,排隊人一直排到兩條街外,醫館改建成雙層,樓上看病,樓下賣藥,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四面屬於君珂的店舖,被喧騰的人流帶動,生意又上了好大一截。尤其以翠虹軒生意蒸蒸日上,新請的那位二掌櫃范卓,不僅熟悉燕京地頭人事,迎來送往十分周到,而且還有一手家傳的做首飾的好手藝,他來了之後,燕京很多貴族又重新上了翠虹軒的門,到此時君珂才知道,很多人還念著老范家百年老店首飾的獨特和精緻,非不擅此道暴發戶姚家可比,她可算撿到了寶。

    生意好賺,財源廣進,君珂手頭活便,便選了十個精幹夥計,拿出了車馬行的十輛車,在每輛車的車身上刷上「太史大波小臻臻,黨在呼喚你!」還畫上大波浪妖艷女人頭,蕾絲丁字褲和夾腳拖鞋,色彩鮮艷招人眼目,底下寫上她的最新地址。今天人馬齊備,便讓這些人趕著車,以採買各地貨物為名,出了燕京。

    「一人一條路線,三個月為期,給我天南地北地轉,不要很快,但每個地方都不要漏過!」

    車伕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有錢好辦事,二話不說趕車出城門,君珂遙望車輪後滾滾煙塵,握拳。

    「一定找到你們!」

    滿懷希望看著車馬出京,她轉身進了店,她最近在柳杏林這裡,想辦法解決她的毒指,依柳杏林的意思,是要去掉這毒指的毒性;依納蘭述的意思,卻是要留著毒指,卻把引子紫薇花粉給改掉。他振振有詞——小珂練得不容易,幹嘛要廢?

    君珂內心裡也希望兩全其美,多樣技能總是好的,讓沈夢沉得意不起來也是好的,柳杏林為此特意多下了些功夫,目前的戰果是,紫薇花粉效力減弱,不過卻導致很多其他花粉都有用……

    君珂轉身回店,今天的一個療程還沒做完,做完之後要看效果,不過她一回頭,突然「咦」了一聲。

    門前板凳上,坐的不是同樣擠入第五輪的豫南考生嚴易智嗎?

    這個人在二十名待選舉子中名列中流,人也平平庸庸,性格倒是很好,逢人就笑,好相處的模樣,所以眾人對他印象都不錯,他算是第五輪介乎於落選和中選之間的考生,此刻怎麼會坐在這裡?還掩臉捂袖,一副生怕被人看見的樣子?

    君珂凝視他一會兒,沒有貿然上去問,悄悄拉住一個夥計,指了指嚴易智,忙得不可開交的夥計隨意瞥了一眼,道:「哦,這人得了怪病,總說暈眩盜汗,渾身無力,還起了很多紅色斑點,來醫館看病幾天了,還沒查出什麼究竟。姑娘不妨給他看看。」

    君珂仔細看了看,也沒看出這人內腑有哪裡不對,但他衣袖底露出的手腕,確實有不少紅點,難怪他最近比武,都帶著護腕。

    君珂知道有些病,便是透視也未必能全部查出,眼看那人神情沮喪,看病拿藥匆匆離去,便也跟了上去。

    嚴易智似乎心神不屬,步履踉蹌,也沒察覺身後有人,他一路專走小路,穿街過巷,似乎不願被人看見,君珂跟著他一直到快到武德門附近,嚴易智在一條小巷口停住,聽著遠處武舉即將開始的喧鬧,忽然靠在巷子牆壁上,將頭深深地埋在了肘間。

    君珂停住了腳步。

    小巷深深,光線黝暗,不曾被初夏的熱風熱光吹亮。那人伏身牆壁,深深埋頭,驟然瘦下的肩膀,微微抽搐。

    他在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是怎樣的傷心,引得堂堂男子躲在小巷痛哭?

    君珂怔在那裡,直覺自己侵犯他人**權,下意識向後退,腳卻踩到地面一塊碎瓦。

    嚴易智霍然抬頭,一張未及掩飾的淚水橫流的臉,頓時衝入君珂的眼簾。

    君珂十分尷尬,忙打了個哈哈,道:「呵呵,嚴兄……偶然看見你……這個……那個……」

    她素來也算伶牙俐齒,此刻卻覺得說什麼都不是,對面嚴易智直直望著她,並沒有掩飾落淚的姿態,眼神很空,君珂支吾了半天,自己也覺得難堪,乾脆一咬牙,直接道:「嚴兄有什麼傷心事,或許我可以幫到你?」

    嚴易智沉默半晌,淒然一笑,緩緩道:「君姑娘好意心領,不過我的忙,你幫不了的……」說完緩緩轉身,便要從她身邊走過。

    「是因為你的病影響了你的武舉麼?」君珂衝口而出。

    嚴易智停住腳步,半晌搖搖頭,疲倦地道,「總之,君姑娘你管不了,別管了。」

    他拖著腳步向外走,肩膀耷拉,背影滄桑如遲暮老者,君珂回頭看著他,緩緩道:「嚴兄已經過了四輪,就算第五輪因病失利,回鄉之後,也有本地武職可授,無需太過因此傷心。」

    「無需太過因此傷心!」嚴易智聽見她這句話,原本頹喪的情緒竟突然激動起來,霍然轉身,衝到她的面前,「你懂什麼?你知道什麼?我若只需要一個本地武職,我何必不顧一切千里奔赴燕京參加武舉?我只過了四輪,能得到什麼?一個本地校尉?還是縣衙裡一個衙役?這能幫到我什麼?能幫到我揚眉吐氣?能幫到我救下妹妹?能幫到我衣錦還鄉,把我那可憐的妹妹,從縣丞家吃喝嫖賭的大舅子的手中要回來?」

    君珂退後一步,怔怔望著他,一般來說,武事比文事更花錢,能參加武舉,多半都是本地有一定地位的人家子弟,不曾想還有這樣境遇淒慘,需要靠一場武舉來改變命運拯救親人的人!

    一個縣丞,不過八品,但在本地,往往就是呼風喚雨誰也不敢得罪的勢力,除非這家子弟,有人出人頭地,掙個超過縣丞的功名回來。

    想不到嚴易智這個逢人就笑,看起來沒脾氣的好好先生,內心裡還藏著這樣的苦,扛著這樣的壓力和希望,來燕京爭這武舉功名。

    君珂肅然起敬,身為女性,也同樣對那被強搶的少女,充滿同情。

    「可是我病了……」嚴易智爆發的情緒過去,又恢復了先前的疲倦和頹喪,「前幾場我用盡全力,好容易過了四輪,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在第五輪勉強就是個中流,一旦遇上高手如你,如竇語正他們……我就完全沒有希望……」他呵呵地笑起來,充滿落寞,「君姑娘,讓你見笑了,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你說的,回去也有個職位做。縣丞雖然看我家不順眼,好歹也得給個衙役,我那妹子,一個衙役的妹妹,配縣丞家殘廢的大舅子,也不算太虧……」

    他抹一把臉上淚水,仰頭吸吸鼻子,不再說話,從君珂身邊擠了過去。

    君珂一直沉默,遙望著他的背影。

    ==

    等君珂到達武德門比試場地時,武舉馬上就要開場,嚴易智在場下等候,看見她平靜一笑。

    君珂也回以一笑,眼神若有所思。

    上頭仲裁席,納蘭述瞟了她一眼,忽然皺了皺眉——小珂兒情緒似乎有點不對啊。

    淡定,太淡定了,還有點深沉,像是在思考什麼決定。

    納蘭述最近心情不大好,君珂不顧他拚死反對,堅持從他的別業裡搬了出去,還堅持不和他過多公開來往,各走各路,美其名曰為他名聲著想。郡王殿下為此十分憤怒——名聲算什麼東西!只要你願意壓倒本王,本王願意給全燕京都知道!你要想名揚國外,本王都可以遣人去東堂南齊宣傳!

    可惜,郡王殿下寧願東風壓倒西風,東風卻不願刮過他上空……

    納蘭述瞟一眼沈夢沉,沈夢沉立即對他擺出無可挑剔的微笑,笑得讓你覺得什麼都有,其實什麼都沒有;瞟一眼納蘭君讓,面癱眼觀鼻鼻觀心,彷彿他面前的一杯茶是天下最美的風景。

    「殿下。」納蘭述懶懶支過身,納蘭君讓越不和他對視,他越要湊到他面前,「抽籤是重要步驟,您可安排好得力人選了?」

    納蘭君讓抬眼,眼神平靜,對他帶刺的詢問無動於衷,「兵部王尚書親自安排,兩位主事負責。先由尚書隨機選出十人,抽剩下十人的名字,兩兩對戰。怎麼,郡王有什麼意見麼?」

    「我沒有——」納蘭述沒骨頭似地趴下去,納蘭君讓剛垂下眼喝茶,就聽見他拖長聲音道,「——是不可能的。」

    「哦?」

    「尚書隨機選十人?」納蘭述笑得諷刺,「標準如何?怎麼點選?這等國家掄才大典,關乎他人一生命運的事,交給尚書大人一隻手?嗯?」

    「尚書大人只是選出十個抽籤的人,而且也是隨意選,真正抽籤決定對手,還是武考生自己。」納蘭君讓淡淡解釋。

    納蘭述好像沒聽見他的話,指了指台下諸人,「殿下,你看見這些人沒有,你我也是練武之人,知道練武的辛苦。三歲打根基,五歲練內氣,早起晚睡,風雪無阻。雖是金枝玉葉,但在練武途上吃的苦,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納蘭君讓心中一怔,不知他突然說這個是什麼意思,敷衍地道:「是。」

    沈夢沉突然側身笑道:「太孫和郡王此中翹楚,不過郡王,是否該讓王尚書去點選了?」

    納蘭述根本不理他的打岔,還是緊緊盯著納蘭君讓,指著台下考生,「殿下您看,這二十考生,大部分是各地武學門派世家的子弟,比如那個牧野山氣宗弟子洪南;也有京中武門出身,比如那個查近行;還有凌雲院的傑出學生,比如那個朱光;這些人神完氣足,一看便知自幼浸淫武技,修煉得好銅筋鐵骨。」

    納蘭君讓抬起眼,靜靜盯著納蘭述,乾脆不接話,看他到底要說出什麼來。

    「不過也未必人人如此。」納蘭述話鋒一轉,語氣已經和先前不同,「我知道有一個人,她錯過了練武的最好時機,在那些三歲就鍛骨練氣浸淫武學,且自幼有名師指導的同伴面前,她整整落後了十六年。」

    納蘭君讓端茶的手指頓了頓,一瞬間眼光便向台下落去,卻生生控制住。

    「這十六年的差距要如何彌補?」納蘭述自顧自說下去,「沒有誰可以靠運氣來彌補那麼大的差距,這個人,她只有拼上全部的心力,她在雪地裡徹夜練劍累極而倒險些被凍壞手腳;她在沙坑裡練氣一埋就是數天幾乎被憋死;她在落雪的吊橋練輕功,每天栽落冰冷的湖水幾次;她和擒拿高手拆招,最多的時候一天被卸過十次胳膊,紅腫得連吃飯都抬不起筷子;更不要提在練武過程中那些層層疊疊永遠都沒機會養好的傷,她幾乎每時每刻都用來練武,吃飯還在比劃,睡覺也在打拳,發燒還在練擒拿手,直到練到吐血。她一門心思,無所畏懼,只想將錯失的十六年機會,用拚命的方式,用流出的血,來補。」

    納蘭君讓一口茶咽在了咽喉,茶水很燙,他不知道是吞下還是吐出。

    沈夢沉一直的微笑頓了頓。

    梵因垂下眼,這一刻眼神不知是欣慰還是悲憫。

    「如果有誰,能昧著良心辜負這樣的艱苦。」納蘭述冷冷站起,「本王佩服他。」隨即他不容分說行到納蘭君讓面前,手一讓,「殿下,這選人抽籤,讓王尚書來選我看不妥,不如你我,辛苦一下?」

    納蘭君讓端坐,沉默。

    納蘭述也不尷尬,也不走,依著他的桌案,順手端起納蘭君讓的茶,翻來覆去地看,笑道:「這翠葉金芽就是比我那成色好,那些混賬太監真偏心!」

    他笑意晏晏,姿態閒散,卻堅決不肯從納蘭君讓面前挪開一步,納蘭述端坐如石,他也似釘在了地上,底下考生發現上頭似乎有些不對勁,都紛紛看來,只看見兩位皇子皇孫似乎在攀談,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君珂正在想納蘭述好端端地又出啥ど蛾子呢?忽見有騷動,隨即看見納蘭君讓在長久的沉默後,終於長身而起。

    他起身的時候,君珂覺得他似乎對自己看了一眼,又似乎沒有,隨即納蘭君讓對王尚書招招手。

    「郡王覺得規則有不妥,選人抽籤,便由我和郡王代勞。」納蘭君讓一字字說得緩慢,彷彿不是在說話,而是在迸出梗在心中的巨石。

    「殿下英明。」納蘭述微笑。

    寫著人名的簽子遞上來,兩人對視一眼,似有火花一閃,隨即各自歸於寂滅或微笑。

    手伸出去,手伸回來,兵部主事端起抽選出的十個人名,悠悠唱名,「朱光、君珂……嚴易智!」

    納蘭述挑了挑眉。

    納蘭君讓默然坐下。

    君珂自然不知道上頭為了這個抽選,有人攻心,有人被攻。她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地看著嚴易智——選出的十個人在餘下的人裡面抽選對手,這意味著,她不會成為嚴易智的對手。

    這下想放水也放不了了。本來君珂還想著,嚴易智武功不低,遇上必輸的也就那麼兩三個,如果就那麼巧抽上了她,她便讓他一勝又何妨?

    她也未必一定要爭什麼武狀元,她的目的就是出名,現在也夠出名了,不妨成全下人家。

    不過現在,這可能性杜絕,君珂倒放了一半心,心想那孩子不會那麼倒霉,真的就選上洪南或那幾個誰吧?

    被選出抽籤的十個人,行到抽籤台前,原本抽籤是在一張桌上一起抽的,結果就在納蘭述和納蘭君讓選人的時辰,沈夢沉轉頭吩咐了幾句,兵部便將抽籤改在了一個小房內,每人輪流進去抽,出來報名。

    那小房在台下隔壁臨時搭建的主事們呆的棚子內,上頭仲裁是看不見的,君珂不願和一群大男人擠,自願留在了最後,排在她前面的是嚴易智,還是那神不守舍的樣子。

    前面八個人都抽過了,名字一個個報出來,君珂越聽心中越緊——都沒抽到奪魁呼聲最高的那個洪南!

    只剩她和嚴易智了,兵部主事看看沙漏,急躁地道:「時辰不早,剛才又耽擱了,你倆個一起進去抽籤,快快!」

    君珂和嚴易智一起進了小房,君珂安慰地對他一笑,道:「沒事的,你先。」

    兵部主事隱在黑暗裡,冷冷看著兩人。抽籤這種事,雖然可以做手腳,但是也要看運氣。所以上頭關照,做了兩手準備。洪南的簽,是早已做過記號的,前面抽籤的八個人都得過關照,自然不會抽到。剩下兩個人,嚴易智當然也不會抽到。但也要防備嚴易智手氣特差真的抽到洪南,那麼,先前的鋪墊,就要發揮作用了。

    嚴易智對君珂勉強笑了笑,伸手進簽盒摸簽,因為要找那個有記號的簽,動作就慢了點,好容易摸著那個帶缺口的簽,正準備趕緊扔到一邊,摸剩下的一個,忽然頭頂一聲巨響,有什麼東西呼嘯墜落,正砸在小房頂上,將薄木板搭的臨時建築砸出一個大洞,那東西白白一大團,墜落之勢不絕,啪一下落在桌上,一屁股將簽盒也坐碎,還死死壓在了嚴易智正抓住洪南的簽的手上。

    那白白一大團,天外飛仙,姿態萬千,脖子上代表性的要肉玉牌,金光閃閃。

    「肉神」大人ど雞是也。

    它從天降落,巨大的衝力和體重將小房和盒子都砸碎,屁股底下壓著嚴易智的手,手上正抓著「洪南」。

    「啊哈。」戚真思好巧不巧地出現,拍手大笑,「嚴兄好運氣,想必和洪南有一場精彩的龍爭虎鬥,我等有眼福嘍!」

    兵部主事面色大變,嚴易智臉色死灰,君珂沉默地看著這一切,沒有如往常一般笑罵或抱起ど雞。

    「君……君姑娘……」嚴易智哭喪著臉,心知不對,但還是不敢不完成上頭交代的任務,擠出一臉的悲傷絕望,試圖打動君珂,「我……我……我的武舉看來要到此為止了……多謝君姑娘關切……但望日後有機會……」

    他的話還沒說完,君珂突然上前,輕輕抽走了他手中的簽。

    這下別說嚴易智和兵部主事,連戚真思和ど雞都傻住了。

    「你剛才在簽盒裡那樣努力地摸的時候,我便知道了。」君珂微笑,「但是我寧願相信,你有那麼一個妹妹,等著你博取功名去解救。」

    她笑意優雅,在暗室裡熠熠生光——她不怕詭詐陰謀,她怕自己不能相信這世上真實存在的所有溫暖和需要,她怕她從此揣了一顆事事懷疑之心,錯失掉更多的人間善美。

    哪怕心知肚明嚴易智九成是在騙她,她依舊不想讓他去面對洪南——如果這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有那麼一個妹妹需要拯救,她的懷疑,就會使一個無辜女子失去被救的最後機會。

    被騙有什麼關係呢?不過就是她輸一次而已,毫毛不損。如果那是真的,卻有一個少女,可能因此被救。

    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君珂仰起臉,看著屋頂破碎的天空,她也有姐妹,或許也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她去解救,然而她失去她們,伸出的指尖觸碰不到熟悉的溫度。

    所以她願意去救這天下所有女子,便是萬分之一的真實性,她也願意去試。

    她笑起來,平和地拍拍徹底傻在了那裡的嚴易智肩膀,「還有,不用這樣看我,我沒那麼偉大,我之所以敢和你換,還是因為——」

    她抓了簽,伸開雙臂,像擁抱藍天一樣,坦然自如地走出去,「我信我不輸!」

    君珂灑脫的背影走遠,那幾個還僵在原地,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看。」好久之後,戚真思喃喃對ど雞道,「這就叫聰明的傻子。」

    而在更遠一點的仲裁席上,在聽完兵部主事悄悄匯報了剛才的一幕之後,納蘭君讓抿住了唇,一仰頭灌下滿滿一杯熱茶,一改他喝茶也不肯猛,怕醉茶的習慣。

    那樣一杯茶喝下去,滾燙入心。有處地方似乎因此生痛,痛得他自以為冷面也冷了心的人,忽然想長嘯或狂歌。

    納蘭述托腮,微笑,手指在桌上沾茶水畫畫,畫一個笨笨的小豬頭,卻給她戴上王冠。

    這是他喜歡的小豬,有點過於執著,世人眼裡或許還近乎傻,然而那是常人不能理解的真境界,寬容、博大、沉著——王、者、之、風。

    沈夢沉支肘,搖頭,喃喃自語,「小傻子,叫我哪只眼看上你呢?」一邊說,一邊卻又側身去看那快步走過的身影。

    梵因很少說話,此刻目光淡淡在三人身上掠過,末了微笑低頭,合十。

    「大師。」小沙彌問,「聰明和智慧,有什麼區別嗎?」

    「巨石臨頭而迅速閃躲。叫聰明。」梵因淺淺地笑,「巨石臨頭而反踏其上。叫智慧。」

    ==

    「冀北君珂,請戰牧野洪南。」

    擂台上君珂聲音琅琅,微笑向面前精壯的漢子抱拳。

    底下響起了一陣可惜的嗟歎——燕京百姓一路看下來,一直看著君珂闖過四輪進入第五輪,雖然很多人因為她奇軍突起而破財,但卻依舊不能不喜歡這樣一個女子——大氣、自如、雖舞槍弄棒也不失優雅、雖屢戰屢勝而氣度謙沖。

    燕京百姓願意這樣看她在比試台上呆下去,直到剩她最後一人。

    可如今看來,這希望大抵是要破滅了。

    牧野洪南出身武術名門,本次比試奪魁呼聲最高者,就一直以來的表現,比君珂只強不弱。

    「君姑娘,請。」

    青年相貌精奇,一雙眼睛精光內斂,使一根奇形長棍,悍然劈下時,有尖銳的金鐵之聲振鳴不絕。

    君珂則身形輕靈,一柄長劍是淡淡的青白色,舞動起來直如雪花星菱,碎光閃爍。這武器是堯羽衛拿出多年珍藏,用天語族特產的明鐵打製,輕薄,天生寒氣,明光耀眼,卻韌性極強,難以折斷。

    她纖柔的身形在長棍黑色的滾滾旋風中來去,像冬夜裡一隻攜著霜花掠過蒼穹的燕子,翅尖翻飛出雪的寒意。雖然穿梭自如,但總看出那幾分力有不及,在洪南渾厚的力場裡飄搖如蔓草,讓人擔心在下一個瞬間,便被那雄渾力道絞碎,化為齏粉在天地間。

    終究是要敗的……無數人在心中這麼想,帶著淡淡的憐惜和歡喜。

    君珂似乎因為一隻被驅逐在外圍,打得有點煩躁,突然趁著洪南一個虛招,對著他脅下露出的空門,劍光一點,搶身欺近。

    「著!」

    洪南一聲暴喝,剎那間扭胯甩腰換步彎肘,長棍以肘尖一換,剎那間詭異地從肘底翻出,像海底怒騰而出的蛟龍,分波而來,怒昂龍首,啪一聲撞上了君珂的劍尖!

    「鏗。」

    金屬相撞聲音清越,嗡嗡顫音震動得連空氣都似乎起了波紋,一抹雪光沖天而起,君珂長劍脫手,一聲驚呼。

    比武中認定失敗,第一是落下擂台,第二是武器脫手,君珂長劍脫手,已經敗了。

    台下發出歎息,聲浪巨大,卻並無可惜之意,這本在意料之中。

    台上納蘭君讓一直繃緊的背脊微微一鬆,沉冷的眼神微微一跳,自己也不知道是放鬆還是失落,是欣喜還是惋惜。

    沈夢沉挑了挑眉,噙一抹玩味的笑容。梵因沒有抬頭,飛劍聲音清越,他閉目聆聽似在聽美妙音樂。

    只有納蘭述,在劍光飛起那一刻他坐直身體,隨即眼底光芒一亮。

    他眼底微光一亮剎那,君珂的驚呼,突然變成了一聲輕笑!

    「起!」

    聲音很輕,身形也很輕,隨著長棍捲出的勁風和長劍飛起時的氣流軌跡,君珂身影一閃,突然就站在了洪南的長棍上!

    她站立的姿態如飛羽似輕絮,飄搖無力,卻黏附不落,正是長期在吊橋和梅花樁上修煉出的輕功。

    洪南見她不認輸,乍然落於自己武器上,濃眉一軒,一聲暴喝,長棍往下便扎!

    他力道雄渾,君珂被他甩下的力道摜得狠狠向後一仰,哧溜溜倒滑向地面,眼看便要滑落棍尖,君珂雙腿突然盤住棍身,狠狠一絞。

    唰一下棍身團團旋轉,旋出黑色大麗花般絢爛的軌跡,勁風力舞,啪一下正擊在洪南胸前!

    洪南被屬於君珂的力道和自己棍上的力道砸個正著,剎那間身子一歪,向後便栽!

    他和君珂本就戰得越來越靠近擂台,此刻身子懸空倒栽而下,剎那間炮彈般砸向擂台邊緣,只要他落下擂台,必然算輸,底下百姓們驚呼聲起,台上那幾人卻並沒有露出塵埃落定神色——洪南身子被擲出並沒受傷,這種高手,只要半空一翻,在擂台邊緣一借力,立刻就能翻身而起,重回擂台。

    果然洪南的頭堪堪越過擂台邊緣時,他半空中身子霍然一扭,像魚剎那間翻過透明水波,硬生生扭過一個角度,隨即單掌一拍,拍向擂台邊緣。

    就在他手掌拍向擂台邊緣借力,但還沒碰上時,擊出棍身後一直一條腿蹬在牆壁上的君珂動了。

    她不動則已,動如霹靂!

    那身形衝出去的時候突然成了一條線,一條自火箭尾部才能瞬間噴射出的捲著烈焰劈裂風的直線,那樣的速度導致人影都無法被捕捉,人的眼睛只能追到身後留下的淡淡的殘影,以及灰塵剎那間被極速揚起、凝結、在空間凝固,拖出一條筆直的灰線。

    灰線尚未散盡,君珂已經在洪南的手掌落下前到了擂台邊緣,剎那間她眼神金光一閃,已經將洪南手掌即將拍落的軌跡看清楚,人在半空,手已經向前一伸!

    「啪。」

    她的手,在洪南的手掌堪堪落向的地方,搶先一步落下!

    一切直如閃電,在眾人眼裡,就是洪南將要落下時,突然出現了君珂;在洪南眼底,是自己的手將要搭到擂台邊緣時,突然多了一個人的手!

    洪南心中一震,無法想像就這麼剎那之間,居然有人能比他還快衝到擂台邊緣,更不可思議的是,那人居然能在剎那間,看出他要落手的地方,搶先落手佔位!

    隨即那手閃電反翹,直奪他掌心勞宮穴。

    手的主人扒住擂台邊緣,抬頭,笑吟吟道:「洪兄,需要我拉你一把麼?」

    落手位置已經被佔,此時招式用老,再也無法改變身形,這一聲聲音清脆,還帶著笑意,聽來卻如天神落錘宣判,判一個落敗結局。

    洪南氣息一窒,身子一重。

    「砰。」

    他的身子落於擂台之外,和擂台只差半分。

    嘩然如潮,所有人霍然站起。

    君珂一個翻身,挺立在擂台邊緣,此刻她的長劍才翻滾落下,被她揚手輕輕接住,橫劍於臂,向擂台四面含笑作禮。

    其時已是黃昏,晚霞在黛青色的天際燒得爛漫,邊緣深金,外層紫紅,內層嫣紅,然後是鋪滿整個天際的大片大片的玫紅,似一匹壯麗的錦自長天瀉下,披在了少女纖細的肩頭。霞光裡少女姿態朗然,如一株新綻奇花的樹,明明晚霞淒艷,卻因她而壯美如斯;霞光裡少女輪廓如金,而笑容,亮過了這十萬里天色。

    霞光裡,萬眾沸騰;霞光裡,有悠長的聲音雄渾地響起。

    「君珂,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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