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神眼」,便如一隻雷彈,瞬間爆破了現實揭露前屏息的寂靜,卻又換來另一波的衝擊。
一直被他娘瞪得莫名其妙跪著不敢動的東道主馮哲,直起的腰倏地軟下去——今天這個玩笑糗大了!
常世凌直愣愣地還維持著一個偷偷做手勢要殺了君珂的姿態,此時豎在那的掌刀慢慢軟了下來,五根殺氣騰騰張開的手指,一伸,一縮,宛如抽筋。
已經站起衝前一步的納蘭君讓,卻開始慢慢後退,一步,又一步。
他退到案邊,依舊立得筆直,眼睛緊緊盯著君珂背影,沉冷的眼神,如死寂的火山終於被移動的大陸板塊驚動,剎那間火焰閃耀,熔岩翻漿!
她耍得他好!
她瞞得他好!
今日鬧笑話的何止這一群王孫公子?他們鬧點笑話又有什麼稀奇?但最可笑的是,他納蘭君讓,也陷進了這個笑話裡。對他寄望甚深的皇祖父,就算不責怪他,也只怕難免要心中下句評判「識人不明」!
人是他帶來的,一直在他身邊,那麼長時間,他未能發現她真實身份,還由著別人作踐了她,這對於承諾過皇祖父一定要「禮賢下士,好生延請」的他,不啻於自煽了一個耳光!
一群人陷在各自的尷尬驚悔裡,一時都忘記動作反應,只有向正儀,不知內情,也不關心什麼神眼不神眼,她的眼睛裡,只看見納蘭述一個神,眼見沒人說話,再次向納蘭述奔了過去,道:「納蘭!你來了!」
納蘭述張開雙臂,迎上前,向正儀驚喜到呆住,在原地傻了一瞬,紅暈慢慢浮上臉頰,隨即毫不猶豫也張開臂迎過去。
在她即將觸及他手臂的那一刻,納蘭述視若不見地,直直從她身邊走過去。
向正儀再次怔住,還維持著張開手臂的姿勢,原地扭身,便見納蘭述一直走到君珂身邊,雙手放下,按住了她的肩,輕輕道:「沒事,有我呢。」
君珂仰首對他一笑,納蘭述手指觸了觸她睫毛,指尖的濕潤已去,他笑道:「我告訴你一個好玩的。」把魯海的「最弱xx比試」悄悄在她耳邊說了,君珂忍不住撲哧一笑,道:「一群膽大包天的流氓。」
她和納蘭述及堯羽衛那一群在一起日久,一直相處親密自然,全然沒想到此刻這一番耳語,看在那群人眼底,親暱到冒火。
「納蘭!」向正儀呆了半天,緩緩放下手,啞著嗓子問,「她是你妹妹嗎?」
君珂翻翻白眼——這位公主的思維,果然特別。
「納蘭述只有一個幼妹納蘭邐,公主也見過,哪來更多妹妹?」納蘭述看也懶得看她一眼,牽起君珂的手,道,「走吧。」
君珂環顧一眼堂內,那些王孫公子們都一臉尷尬,躲閃著她的目光,自然沒有人再說什麼要斷她指穿她骨拿她送燕京府的話——這位雖然還沒有官身榮銜,但很明顯,很快就要成為燕京炙手可熱的人物,不僅是陛下看重且用的著,就他們自己家裡,這些豪門簪纓貴族,藏污納垢巨戶,誰家的紅漆銅環大門背後,沒有些蠅營狗苟不見天日的勾當和謎團?誰家沒有人生些名醫束手的怪病,出些神探難查的怪事?如有一雙看透一切的神眼,將會少死多少人,少出多少事?
她是各門各戶發誓要籠絡,將來好用得著的人物,如今卻一朝被他們得罪,王孫公子們苦著臉,心想回去後屁股八成要遭殃。
「她不能走!」向正儀直勾勾看著兩人竟然煽了眾人耳光後,就打算這麼揚長而去,上前一步,厲聲道,「她是沒殺肥奴,但她手指藏毒試圖害我卻是事實!納蘭,你不能和這麼蛇蠍心腸的女人混在一起!」
「哦?」納蘭述轉身,他水晶琉璃一般的眼眸斜瞟著向正儀,眸光裡隱隱邪氣,君珂看他神色,以為他必然要出言諷刺,想著向正儀不管怎樣,還算這群人裡面有原則有操守的人,不忍令她尷尬太過,正要攔著,誰知納蘭述只那麼一瞥便轉開眼,卻將臉頰湊到她手邊,笑道:「珂兒,我臉上癢,替我撓撓。」
君珂一怔——又沒蚊子叮你,好端端癢啥?
然而她立刻就明白過來,抬起手,果真替他撓了撓。
半個時辰已過,她的手指淡紅毒氣已經散去,指甲如貝,白亮光潔,在納蘭述臉上坦然地撓,哪有半分毒指的影子?
眾人再次傻眼。
這才真叫不著一語,勝過千言。
納蘭述握住君珂手指,笑:「小珂撓得就是舒服。」隨即摸摸臉笑道:「咦,怎麼沒中毒呢?我這臉皮,難道還能厚得過諸位?」
說完哈哈一笑,看也不看眾人紫漲的臉色一眼,牽了君珂先對安昌公主道:「長公主,您也知道了,這是陛下下令好生延請的神眼奇人君珂,她是我冀北人氏,由皇太孫殿下親自攜來燕京,還煩請公主代為向陛下引薦。」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很明顯將找到君珂的功勞或者說舉薦君珂的責任,同時分給了三個勢力:冀北王府、安昌公主府、皇太孫。從此最起碼在舉薦君珂這件事上,這三家勢力,都注定不能擺脫干係。好,固然同樣落好;不好,卻也都有一份責任。
安昌長公主和納蘭君讓何等人物,自然聽出這意思,安昌長公主暗罵納蘭述精怪,寥寥一句話便拖人下水,然而她和納蘭君讓都是皇帝最親近的人,很清楚皇帝要人勢在必得,舉薦無過必然有功。略一想便笑道:「壞猴子,你總會找事給我。」
這便是應了。
納蘭君讓默默抿了一口酒——尋找君珂原本是皇祖父下達給他的任務,人也等於是他找到的,但是如今一時疏忽,生生被納蘭述一刀橫切搶了去功勞,功勞搶了,責任卻還不容他不分擔,這等奸詐用心,他卻也只得嚥了,今天的事情,其錯本就在他自己,還談什麼計較?
他淡淡瞥一眼納蘭述背影,眼神裡也湧現幾分佩服,他已經認出納蘭述就是這段日子死追不捨的那位。難得這位如此勢力,也不狂妄自大,他很清楚燕京水深冀北鞭長莫及,不將女人視為禁臠,甘願將她推到別的靠山前——這份胸襟和氣度,倒也少見。
他不語,也就是默認,眾家公子哥原本還有幾分不甘,此時見三家態度,才掂量出其中份量,頓時相顧失色。
冀北、皇太孫、安昌長公主。這三家可謂整個大燕最有勢力和影響力的家族,如今一同和這少女扯上干係,表明態度,從此之後,除非她自己在御前獲罪,燕京之內,誰敢輕易動她?
常世凌等幾人本來一直在飛快轉動眼珠,眼神裡充滿算計和衡量,此刻都悄悄向後挪,將身子慢慢縮起,以免不小心進入了皇太孫和冀北睿郡王視線裡。
納蘭述卻看也懶得看他們一眼——收拾你們,也不會趁現在!
他腳跟一轉,牽著君珂到了納蘭君讓面前,微微一躬,笑道:「還沒見過太孫殿下,殿下萬安;還沒謝過太孫殿下,體諒我千里送君珂的辛苦,半途把人給我截了帶往燕京;更要謝過太孫殿下,帶著我千辛萬苦尋來的奇人赴燕京盛宴,戴鐐、侍酒、比武、被冤、更兼賜斷指之福、穿骨之恩。太孫德量,待人恩厚,當真我等不及。」
室內一陣靜默,誰也沒想到原來納蘭述和納蘭君讓為了這個神眼女子,竟然還有這麼一層過節,難怪納蘭述佔盡上風猶自不肯放過,還要惡狠狠將納蘭君讓諷刺一回。
納蘭君讓鐵青的臉色已經慢慢淡去,他看也不看納蘭述一眼,目光只有意無意瞥了一眼君珂。
君珂卻突然對案頭一朵白玉水仙發生興趣。琢磨了整整一分鐘。
納蘭君讓收回目光,眼神微黯,隨即便恢復如常,自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承讓。」
「……」
沒完沒了琢磨著水仙的君珂霍然轉過眼光,眼神充滿驚異——看不出來剖腹君鬥嘴皮子也這麼狠!真是一句抵千金——喲,我就搶了你納蘭述的人了咋樣?我就把你的寶貝虐待了咋樣?誰叫你自己沒用看不住?
她轉眼看納蘭述,納蘭述還是那樣笑意如常,不生氣也不說話,用一種親密到肉麻的眼光看著納蘭君讓,那眼神脈脈,充滿慈愛溫情,像母親看著自己的幼子——君珂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尼瑪,一個男人用這樣的眼神看另一個男人,實在太可怕了!
「多年不見,太孫殿下還是這麼寡言,還記得你小時候尿了褲子,不肯說,自己打算硬生生焐干,還是我不忍心,脫了條褲子與你換了……一晃這麼多年了。」納蘭述的語氣充滿緬懷和滄桑,宛如七老八十的長輩正對著晚輩回憶他幼時的調皮事,全然不管,長輩今年才十八,而晚輩,也不過十九…
彷彿沒看見納蘭君讓又漸漸鐵青的臉色,納蘭述笑吟吟道:「太孫殿下,你別的都沒變,但是記性好像不如以前了,剛才我已經給你見過禮了,現在你不覺得,你忘記了一件事了嗎?」
「……」
君珂突然覺得氣壓瞬間變低,流動的空氣似乎緩了緩,空氣中的各種因子似乎在碰撞,交擊出閃電和火花,她抬眼看面前倆男人,一個笑意晏晏,那笑容堅決不變,彷彿用搓澡布也搓不下來;另一個眉峰漸凝,凝起的眉峰間似風雷漸聚沉雲層疊,迴旋著窒息和肅殺的威壓,然而無論是笑還是肅,兩個人的神情,都不曾因為對方改動一絲。
正如納蘭述真正要做的事,也永不會因為對方的殺氣而改變。
這般凝望只是一霎,但旁觀的君珂覺得彷彿漫長千年,千年之後,納蘭述面不改色伸出手,拇指翹起,指著自己鼻尖——
「來,叫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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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君讓叫王叔時的表情,真是一流寫手也寫不出來啊哈哈……」入夜,燕京城東一座府邸內,傳來君珂的笑聲,「我的天,難為他居然還真的叫得出,我還以為他會立即拔劍的……」
「這都是皇族規矩,他地位高於我,我該向他見禮,但我給他見完禮之後,就該敘親族輩分。只是這小子輩分低地位卻高,以往藩王親族進京,誰敢當真要他來一句王叔祖王叔?他這邊還沒開口,那邊就攔住了,這小子也不是東西,稱呼在嘴邊打個溜就轉回去了,以往給他含糊過去也罷了,今天怎麼行?」
納蘭述懶懶躺在貴妃榻上,拈起水晶盤裡的南齊櫻桃,扔一顆給君珂,扔一顆給ど雞,ど雞嘴大櫻桃小,和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嘗不出滋味,乾脆偷渡到桌邊,蹲在桌下,一邊仰頭在桌下張大嘴等著,一邊一爪搭住水晶盤邊緣,把盤子翻起——
「嘩啦——」
酸甜多汁的櫻桃,來我的嘴裡吧——
嘩啦一聲,ど雞滿意咂嘴,卻咂出一嘴空風,還有**的水晶味道,預想中的盤子裡的櫻桃全部滾落嘴裡的美妙感覺沒有發生,ど雞愕然睜眼,便見櫻桃已經換了一個茶盤裝著,端在納蘭述手裡,正在君珂談笑風生地吃。
就在水晶盤傾倒櫻桃即將進入ど雞血盆大口的剎那,納蘭述眼疾手快地抄起個茶盤兜底一撈,將櫻桃全部抄了過去……
偷食不成的ど雞,自尊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它湊到君珂身邊,想要找安慰,君珂正聽納蘭述說三日後皇帝接見的事,一些要注意的禮節,又說到今天在屋頂上遇見的神秘人,自然十分關注,隨手塞了幾顆櫻桃到它嘴裡,就連連追問:「追到沒?是什麼人?」
ど雞沒趣,又到納蘭述身邊,納蘭述一邊回答:「魯海居然跟丟了,對方輕功了得,但也不是全無線索……不過我要先問問你,你手指是怎麼回事?」他問這問題時語氣已經換了嚴肅,看也沒看ど雞一眼,順手塞了一把櫻桃核給它……
ど雞憤怒地將櫻桃核吐出踩爛,又跑去扒君珂的裙角——我要吃那盤南乳肉點心!
君珂被納蘭述問到這個問題,頓時心虛,當初納蘭再三規勸她不得修煉沈夢沉的東西,她撒了謊,偷練了十檀指,如今很可能這又是沈夢沉的惡當,她早不聽納蘭勸告,導致屢屢出問題,害得納蘭述無法隱藏身份為她出面,現在納蘭述終於問到這問題,她頓時笑得訕訕,只想著該如何道歉和解釋,哪裡還想得到ど雞的情緒,胡亂摸了摸ど雞的大腦袋,又塞了一把櫻桃給它,拍拍狗頭道:「去吧去玩吧。」一邊垂眉斂目乖乖對納蘭述懺悔,「是我不好……我確實沒忍住,動了《毒經》,我在裡面翻來翻去,找了個最不起眼傷害最小的毒指練的,其實不過是想自保,連傷人的心都沒有,誰知道……」說完垂頭,吸鼻子,誠懇地道:「你懲罰我吧。」
半天沒有聲響,君珂悄悄地從眼角縫裡偷瞄一眼,正看見納蘭述負手站在她面前,面沉如水,毫無笑意,君珂看慣了他對自己的各種微笑,從沒見過納蘭的鐵面,此時第一次見,才發覺原來嬉笑從容的納蘭述,面癱起來那冷肅氣質比起剖腹君那真叫不遑多讓,無需言語,只那般冷冷看著你,自然便覺得上位者的尊貴和威懾,迫人而來。
唉,果然是一個納蘭家的……
「你確實該罰。」納蘭述淡淡道,「我原本該把毒經沒收的,但你說要給柳先生,我信你,便罷了。你這事惹出禍端也罷了,關鍵辜負了我的信任,你說,要怎麼辦?」
君珂這下可真有幾分委屈了,不要上綱上線嘛,人家根本沒有踐踏你信任的意思嘛,你個高富帥,是不容易理解窮吊絲的艱難的!
「隨便你唄。」她咕咕噥噥答。
納蘭述手一攤,君珂自動乖乖摸出毒經交上。
納蘭述將書在手中啪啪地拍著,仰頭望著承塵沉吟道:「該怎麼懲罰你呢……」
「不都交了贓物了麼。」君珂微弱地抗議。
「該怎麼罰你呢……」納蘭述還在認真思索,聲音拖得長長。
君珂歎口氣,站起身,扎扎腰帶向外走——按照學武那段時間的慣例,如果她練得令人不滿意或者犯了什麼錯誤,要麼去沙坑裡埋幾個時辰,要麼去吊橋做各種高難度倒掛,要麼去當堯羽衛們的沙包,這裡沒有吊橋和沙坑,不用問,必然是沙包命,君珂幾乎可以想像得到戚真思那張興奮的小臉——她上次就說好久沒人肉沙包了拳頭好癢。
她還沒走出三步,身後納蘭述道:「你去哪?」
「挨打唄……」君珂怏怏地。
「我有這麼說嗎?」
君珂回頭,便見眼前人影一閃,納蘭述已經撲了過來,一瞬間君珂驚駭無倫——不是吧,他真的氣成這樣,要親自出手嗎?
撲地一聲她被納蘭述撲倒,身後正好是張美人榻,君珂只覺得眼前光影一亂身子一重,納蘭述已經重重壓在她的身上。
他明淨容顏近在咫尺,長長的睫毛黑沉若羽,幾乎要掃到她臉上,這麼近看納蘭述,君珂也不禁讚歎一下——郡王您用的什麼潤膚露啊,您這高密度高彈力毫無毛孔粉刺暗斑青春痘和一切色素沉積的肌膚,叫女人們看見了怎麼活啊?
欣賞完了才想起來這姿勢的不對勁,她使勁用腳踢他,「起來!起來!」
納蘭述這麼個狼撲的姿勢,居然還是剛才那一本正經的神情,在她肩膀上撐著頰,玩著她的頭髮,一臉深思,幽幽道:「該怎麼懲罰呢……」
君珂又好氣又好笑,抬膝就要翻開他,納蘭述卻突然笑道:「想到了。」一偏頭把臉湊過來,笑吟吟道:「罰你親我一下。」
「……」
半晌君珂惱羞成怒地去推他,哪裡推得動,納蘭述的臉讓來讓去,始終不離開她唇的範圍,「快親!」
「我選擇當沙包!」君珂嚴詞拒絕,納蘭述理都不理她,一伸手捧正她的臉,嚴肅地盯著她,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嗯?」
少年的眼眸原本琉璃水晶般清亮又光芒璀璨,此刻不知是欣喜還是別有所感,籠罩了一層煙氣茫茫,如晶石滴露,流轉幻光,君珂被籠罩在這樣的眸光下,近在咫尺,呼吸相聞,自以為還算沉靜的心,也不禁砰砰跳了一陣,一時間也便忘記了要說的話和要做的事。
納蘭述見她不答,眼眸裡燦燦金光褪去,卻也換了盈盈水意,像山嵐下湖面如鏡,層波蕩漾,不禁心中也是一蕩,蕩啊蕩的便分外大膽,捧正君珂的臉,對準她的唇,將自己的側臉湊上去在她唇上一觸,還狠狠地壓了壓,然後才放開手,偷腥的貓兒般滿足地摸了摸臉頰,瞇眼陶醉大讚:「乖!」
君珂:「¥,,……&*,」
她被無恥的郡王殿下氣得腦子發昏——見過初吻被強奪的,但沒見過這麼被強奪的!
「你親了我。」郡王殿下笑瞇瞇地指控,「禮尚往來,我得回親一下。」
君珂雙肘一壓膝蓋一頂便待跳起,納蘭述早有防備,在她躍起的那一刻並沒有壓制,反而稍稍放開,君珂彈起,身子慣性向上一竄,納蘭述讓開的身子突然又壓了下來,上方那張桃花面笑吟吟偏偏頭,俯俯臉,迅速調整角度,迎上——
「噗。」
聲音其實微細近乎於無,畢竟唇和臉頰相接哪能發出什麼刺耳爆響,然而聽在君珂耳裡不下於洪鐘乍響,她睜開眼,看見自己的唇正惡狠狠壓在某人臉頰上,而某人微閉眼,大側頭,神情陶醉,快樂無休。
君珂唰地向後一讓,後頸卻被納蘭述一把攬住,隨即他恬不知恥地道:「唉,這麼親的,和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太沒氣質了,珂兒,我們換個地方?」
他說到最後一句,嗓音有點沙啞,清亮的眼神微微起了點朦朧,像黃昏裡被薄雲遮住的日光,君珂見他的眼神對她的唇瞄啊瞄,心中大跳,抬頭驚叫:「啊真思!你竟然偷看!」
納蘭述頭也不抬,懶懶揮手,「這孩子也該嫁人了,學著點啊。」
君珂:「……」
半晌她心一橫,老老實實道:「納蘭,這個這個……我不喜歡。」
納蘭述不動了,抬頭看她,眼神認真,似要看進她心底去,半晌搖頭:「不,你喜歡。」
君珂咬牙,「不喜歡!」
「喜歡。」納蘭述根本不理她,卻終於從她身上爬起來,溫柔地捏了捏她的臉,道,「不過我不逼你,總有一天,我要你自己對我說,喜歡。」
君珂仰頭望天,抽抽鼻子,心想郡王您自戀吧我不刺激您咧。
「我這手指怎麼辦?」她聰明地轉移話題,「有什麼辦法把這毒功去掉嗎,要麼找柳兄來商量商量?」
「沒事,既然知道有問題哪能總被人利用,咱們另想個辦法……」納蘭述牽著君珂的手指慢慢笑,心想某些人步步為營引誘小珂,到底是只是看中她的潛質想要逼她走投無路最終不得不自己投入他的懷抱呢,還是看中了她的特別想要利用她攪起更多的事端而掩蓋自己的某些打算呢?或者還有更深的目的……
兩人在那陷入思索喁喁低語,被冷落很久的ど雞蕭索地蹲在一邊,覺得那唧唧歪歪的一男一女實在礙眼,啃什麼啃,有那工夫不會去啃南乳肉點心麼?特麼的就不懂得安慰爺的寂寞麼?
ど雞耷拉著尾巴,慢慢向外走,那兩人沒察覺,ど雞憤而加快步子——你君珂和納蘭述忘記哥沒關係,還有紅硯替補!
轉過一個門廊拐角,隔鄰就是紅硯房間,ど雞還沒走近,就看見一個高高壯壯的山似的身影,擠滿了整個門廊,不用看臉,光看屁股面積,就知道必然是憨大個子魯海,正對著那邊空氣,操練瘦猴子許新子教給他的台詞:「硯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不風流枉少年!兩隻黃鸝鳴翠柳,一枝紅杏出牆來!」
……
你妹!春天到了是不?滿世界的荷爾蒙!
ど雞扭頭就走,狗心充滿鄙視——什麼破表白?有機會讓你見識見識文臻!當年她看上研究所正太小李,一番表白,小李三個月都靠牆走,後來據說得了憂鬱症……
或者景大波也是牛人啊,有老婆孩子的四十歲的研究所副主任老張,被關在研究所幾年出不去,靜極思動想吃窩邊草,看中了一走路就波動浪搖的景美人,腦滿腸肥的歐吉桑不知道從哪得來的結論,認為長相妖艷的女人天生就是不甘寂寞情婦命,他風度翩翩只有一百九十九斤腰圍只有一百八的花開得正好的中年帥哥一出馬還不手到擒來?於是特意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給頭髮抹了油,摘了花壇裡幾朵蔫了的花,興沖沖去找心目中的女神,結果女神開門,聽明來意,手一伸就捏進了褲襠,狠狠一掐——
一聲慘叫裡,景美人甩甩手,若無其事地道:「這個直徑,配得上我的胸圍?」
……
瞧瞧,這才叫牛人。
ど雞意味深長地回憶,當然關於這種事的回憶裡沒有它正牌主子太史闌——
太史牛人之牛就在於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女人,小時候上廁所都堅持男廁,以至於經常一大早一堆臉色發黃的男人捧著肚子夾著腿原地亂轉等她老人家在男廁裡看完《花花公子》電子版……
想到太史闌,想到現代,ど雞突然覺得憂傷。
它隨君珂落入這異世,一直以來除了一開始還處於弱雞未覺醒狀態時,受了些小欺負外,算是順風順水,和堯羽衛狼狽為奸,和紅硯相玩甚歡,衣食住行享受上等,比起單調吃盒飯的研究所生活,穿越狗還覺得,古代要爽得多,就是洗毛香波的質量稍微差那麼一點點而已。
然而此刻,它終於開始懷念研究所和它的太史——還是太史好啊,她是男人,她永遠不會談戀愛,不會為了臭男人而拋棄它。
ど雞沒有注意到它這個推論其實是個悖論,它憂桑地坐在牆頭上,仰頭望著天際的月亮,那月亮圓圓的,缺了一塊,明光迥徹,ど雞覺得很美,美得突然想吟詩。
吟一首憂傷的詩。
吟一首憂傷的,符合它此刻寂寥心情的詩。
吟一首憂傷的、符合它此刻寂寥心情、並且某些人一聽就會慚愧無地並且撲過來為它獻上一鍋南乳肉餅的詩。
ど雞開始想詩。
哦不,那不叫想詩,那叫醞釀,在內心的湧動的火山般激越的情緒裡,尋找著靈魂深處最震撼的最強音。
哦,來了。
靈感來了。
「東西南北中。」
「月亮在當中。」
「顏色像南乳。」
「斑點如肉鬆。」
「夾肉如何?」
「中!」
唉,好是好,意像鮮明,比擬貼切,就是不夠憂傷。
來了。
靈感又來了。
「東西南北中。」
「月亮在當中。」
「遠看就好像。」
「肉鬆在盤中。」
「隔鄰嘴貼嘴。」
「廊角嗡嗡嗡。」
「留我一犬坐。」
「口水一大盅。」
「誰給肉吃?」
「衝!」
好詩!好濕!
大燕王朝此刻隆重誕生的寫實派詩犬和文學新星ど雞同志,瞬間被自己泉湧的詩才和敏捷的思維所感動,忍不住仰天向月,將這首新鮮出爐的妙詩,給嚎了出來。
「嗷唔——」
「恢律律——」
ど雞長嚎之後緊隨著便是一聲驚惶的馬嘶,一匹剛剛衝到這座冀北王府燕京別業府門前的馬,被詩犬這一聲向月長吟給嚇得屁滾尿流,一個趔趄便栽在了地上!
馬上騎士猝不及防,險些栽落在地,趕緊一掠下地,回頭看一眼自己的馬,拽了兩拽沒起來,再一轉頭,就看見了坐在圍牆上憂傷看月亮的ど雞。
「咦,這是什麼狗?是不是傳說中的……」牆下朗眉星目的女子眼神一亮,沖ど雞走了幾步,ど雞看也不屑於看她一眼,懶洋洋挪挪身子,將屁股衝著了她。
那女子也不生氣,認真看了ど雞半晌,她腰囊裡有熟悉的香氣傳來,ど雞唰地轉過頭,狗眼大亮——南乳肉餅!
它嗷地一聲便要撲下來,突然想起納蘭述對它的囑咐:「ど雞,你是神獸,神獸要有神獸的氣質,從今天開始,對吃的不要搖尾巴,不要撲過去就搶,不要一副狼性大發的死德性,要等人家尊敬地乖乖地送到你面前再優雅地享用……」
ど雞記得自己表示過這樣的疑問「如果人家不送過來呢?」
「哦,那就搖尾巴、撲過去搶,狼性大發。」
……
ど雞神獸同時還想起景大波曾經的教育:「再裝逼的大神,都抵不過傻逼堅持的噴;再傻逼的噴子,都抵不過堅持裝逼的大神。」
於是裝逼的神獸穩穩地在牆頭坐著,眼角瞥著腰囊,巋然不動,氣度端嚴,宗師風範。
那女子見「神獸」體態尊貴,氣韻端莊,頓時更加歡喜,一邊將餅子掏出來遞給ど雞,一邊仰頭道:「你是這府中的狗嗎?怎麼單獨坐在這裡?你主人不要你了嗎?跟我走吧,我會對你好的。」
ど雞啃著肉餅,鄙視地看那女子一眼。
你才沒人要!
你全家都沒人要!
你全家穿越到現代都沒人要!
那女子說完,便認為ど雞是她的狗了,拍拍它的爪子,道:「你且等我一會,我解決了事兒馬上帶你走。」轉身行到門邊,拍門。
她拍門聲音有力乾脆,砰砰砰傳出好遠,裡面傳來門政疑惑的應門聲——燕京宵禁嚴格,這麼夜了根本不許常人在街上行走,怎麼還會有訪客?
「我要見納蘭述。」那女子立在門檻上,有點中性的聲音聽起來清楚並不容違拗,「通報。」
星月之光照在她臉上,雪白肌膚,櫻桃小嘴,眉目卻是朗然中性,正是向正儀。
門政的臉苦了——這位姑奶奶可得罪不起,只好迅速傳報,不多時納蘭述過來,身後跟著君珂,君珂倒是想不來的,來了幹嘛,找麻煩麼?奈何納蘭述卻不肯。
「我來和你說三件事。」向正儀並沒有進門,站在門檻上,看見納蘭述帶君珂過來也面不改色,「我說完就走,你不用防賊一樣防我。」
納蘭述不語,也不請她進去,向正儀疾聲道:「第一,我聽說冀北王府已經準備向姜家下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攔?」
納蘭述:「……」
君珂:「……」
和你一起去攔聘?這算哪碼事兒?
君珂再次無力地感歎——這位公主的思路,實在是特麼的太詭異了!
「第二。」向正儀也不等納蘭述回答,「你要不和我一起去,我自己去,姜雲澤人不好不適合你,去年彩袖節我約她比武,她竟然裝病不應來著。」
納蘭述:「……」
君珂:「……」
人家不會武的千金小姐,不應你的比武,這也能看出人不好不適合誰?
「第三。」向正儀一向是不看別人臉色的,當然別人的感受自然也不在她考慮範圍內,一指,指住了君珂,「今天我誤會了你,我來向你道個不是。」
君珂:「……」
這個公主的作風,實在太讓人反應不過來了。
「今天是我不對,不該輕信人言。」向正儀還是那個不給別人說話自顧自發言的態度,「不過,雖然我今天還沒發現你什麼不對,但不代表我就承認你是好女人,納蘭述喜歡的人,我都要好好看看。」
納蘭述……喂,你是我媽?
君珂……喂,你是納蘭述他媽?
「好了,就這樣。」向正儀一副「三件事說完我今晚就睡得著了」的模樣,轉身行到牆下,伸手自如地招呼ど雞,「喂,我們走了。」
君珂的眼珠子掉到了地上……
不是吧?敲個門功夫,她家ど雞就換主人了?
不過隨即她笑了——八成是公主自說自話毛病又犯了。
她笑,抱胸,等著ど雞兄給自說自話公主噴一臉口水。
然而隨即她掉下來的眼珠子就滾到角落沒處尋了——ど雞嚼著肉餅,傲慢地從牆頭躍下來,跳到向正儀身邊。
「走吧。」向正儀示意ど雞。
ど雞昂首挺胸自呆滯狀的兩個人面前走過,目不斜視,嚴肅正經。
它滿意地聽見兩個下巴落地的聲音。
哎呀,怪不得以前那些小破孩喜歡動不動離家出走,原來從主人面前坦然揚長而去的感覺真的很爽!
向正儀見ど雞高傲,卻竟然聽自己的話,更是歡喜,ど雞昂首向前,她回頭看看自己已經軟癱的馬,也不要馬了,跟著ど雞道:「你是要帶我走另一條路嗎?也好,咱們倆今晚就月下逛燕京。」
說完回頭看看納蘭述,一瞬間這個硬朗的少女,眼神裡終於露出了點奇異的神色,輕輕道:「這是你的狗嗎……你終於有樣東西,自願屬於了我。」
說完她快步追上ど雞,留那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君珂道:「喂。」
「嗯?」
「剛才那是ど雞嗎?」
「反正絕不會是納蘭述。」
「它被下藥了?」
「它要被下藥,奔向的也應該是母狗。」
「……」
這邊百思不得其解地在探討ど雞存在的真實性,深切討論剛才那一瞬間ど雞是不是進入了二次元,這邊ど雞繼續昂首挺胸,大步進發。
它身後跟著向正儀,這位既認真得超乎想像,卻又根本不愛關注尋常人最愛關注的那些事兒的特立獨行的公主,一點也不介意趁夜漫步大街,也不介意ど雞到底要到哪去,當真就這麼隨著它,在街上亂走。
ど雞轉過兩條街。
ど雞轉過三個彎。
ど雞從四個府門前繞過。
一直若有所思想著自己心事的向正儀,走了小半夜才發覺不對勁,這跟著狗繞來繞去的,這是到了哪裡?
女人的方向感和男人的貞操感一樣,從來都是很欠奉的。向正儀雖然看起來有點不那麼女人,但悲哀的是缺點還是很女人,她四面望望,發覺眼前的景物似陌生似熟悉,面前是一道黑色小門,連著綿延的圍牆,看著像哪家府邸的後門。
「你是要我進去嗎?」向正儀問。
ど雞嚴肅地點頭,自己先推門,進去,蹲在門後的一個黑沉沉的角落,對向正儀抬爪示意。
向正儀只覺得這狗通靈,又想這是納蘭述的狗,莫非這裡是納蘭述經常來的地方?
這麼一想她便立即跨了進去。
一腳跨進去便覺得腳下似乎有塊踏板,與此同時似乎有股臭味,向正儀一驚,察覺不對勁,趕緊向後退。
然而沒有人能比得上ど雞的速度。
如一抹閃電亮起,ど雞突然一蹦,用力跳上向正儀腳下那塊踏板的另一端!
向正儀腳下那頭頓時翹起,習武之人反應靈敏,向正儀一驚之下,立即拔劍向下一刺,想要借此穩住身形。
「撲哧。」
劍尖刺入的地方彷彿泥潭,粘膩有吸撮力,隱約碰到堅硬的底部,鏗然微響,向正儀覺得不對勁,趕緊又猛力拔劍。
「啪。」
黃燦燦星花橫飛,粘膩膩水漿亂濺。
哦,這麼形容很美,其實就是人體排泄物……
……這裡是茅坑。
……這裡確實是納蘭述偶爾會來的地方。
……這裡是冀北王府別業東院牆外一處茅坑,平時是侍衛使用,納蘭述偶爾會來放次水。
……
這個茅坑進門有踏板,踏板之後才是茅坑,堯羽衛們連個茅坑都不肯走常規路線,最先是有人故意在茅坑和門之間挖了個空隙,放上塊踏板,有人走進去後面的人一踩踏板翹起前面的人就直撲茅坑去了,後來吃過虧的自然不會再吃虧,還會想法子讓別人也吃吃虧,導致堯羽衛們上這個茅坑,都左顧右盼、前進後退、一步三探,神色鬼祟,蹲在踏板那頭屁股懸空也要目光灼灼盯著門口,把劍壓在踏板上,以免有人惡作劇一腳狠狠踏上去把他給掀翻進茅坑裡,這樣子上茅坑自然是不爽的,按說還容易得便秘,但堯羽衛們樂此不疲,用他們的說法,這樣有利於保持隨時警惕和長期戰鬥狀態,有利於鍛煉人體的爆發力和應急能力——其實不過是太愛玩,並且人人都不是東西而已。
ど雞來玩過幾次,覺得此處凝結著堯羽衛惡搞智慧的結晶,向正儀讓它很不順眼,於是帶她七繞八繞,讓她來見識見識。
此時向正儀雖然夠警惕,沒有墮入茅坑,但拔劍刺茅坑也早撩得一身糞水惡臭,ど雞咧開大嘴——親,就你這警惕性你還追小述?你玩得過他嗎?你玩得過堯羽衛那群二五嗎?你比得上我家小珂嗎?她第一次被帶到這裡來的時候,蹲在門邊瞅了一刻鐘,上樹又瞅了一刻鐘,然後在門口準確地從埋住的沙土底下抽出了那塊陷阱踏板,重新穩穩放好,才安然入內的。你呢?你邊去吧!
偏心的波戈洛夫斯基同志又忘記了,向正儀可沒像君珂一樣,被堯羽衛整整折騰了幾個月過……
向正儀染了一身糞臭,噁心地要吐出來,趕緊把劍一拋,伸手去抓ど雞,ど雞早已防備著,嗷地一聲蹦起,白光一閃,早踩著向正儀的胸,衝了出去。
飛在半空中的ど雞,猶自不忘回頭,鄙視地盯一眼氣急敗壞的向正儀。
腳感不好,有木有!
沒彈力,有木有!
影響哥的飛翔高度,有木有!
我呸!
你為啥叫正儀公主?
你應該叫太平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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