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聽著那聲音裡的不容質疑,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為什麼這世道裡的貴族們,都這麼自以為是、頤指氣使、將他人自由和生命視若草芥,隨意做主判定他人的命運?
周府如是、成王府如是、現在連這個半夜偷偷摸摸蹲在坑裡等天降餡餅的傢伙也如是!
姑娘我是好欺負的麼?
君珂抬起手指,淡紅的指尖便要對身下馬脖子戳下去。
那人手一抬,撞在她手腕上,君珂手腕一麻再落不下去,卻毫不停留,指尖一滑,就去惡狠狠抓他手背。
那人躲也不躲,君珂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一滑而過,感覺竟然像遇上了玉石或金剛,滑不留手而堅硬如剛,別說抓破肌膚,連個白印子都沒能留下。
那隻手修長,骨節分明,覆一截靛青衣袖,深沉得像午夜和黎明交界之際的天色,衣料厚重,泛著點微微青光,是黎明之後欲曙的天際,袖口壓繡著同色夔紋,不仔細看難以察覺,但行動間會有淡淡轉折的光,有種不願張揚的華貴。
君珂並沒有去欣賞這深沉的美感,她鍥而不捨,手指在手背上滑了過去,便順勢向袖子深處進發,直奪他的腕脈——就算你練了什麼金剛手之類的功夫,我不信你連手腕內側也能練上!
她反應快捷,出手溜滑,三個變招毫無滯礙,像一尾順水而上靈活的魚,然而她只顧一心擺脫被困劣勢,絲毫沒有發覺自己這個動作近乎曖昧——摸到人家袖子裡了。
那男子對她的應變和出手微有詫異,但同時眼神裡也閃過一絲厭惡——果然是紅門教那些傳聞下賤的妖女,竟敢如此挑逗!
心中生惡,便再無憐惜,手掌一覆,君珂的手指便被壓下,落下的力道如有千鈞,她連身子都連帶著重重一栽,栽在馬背上,隨即身上一緊,瞬間被皮索綁住,然後卡嗒一響,白光一閃,她被皮索上的鋼鉤臉朝下扣在了馬背上。
「分三隊不同方向離開。」男人淡淡吩咐,當先策馬而去,馬蹄上都裹了布,口裡銜了枚,每匹都是好馬,自樹林裡飛速穿過,轉眼沒入黑暗,沒了痕跡。
君珂心中冷笑,分三隊換方向走又如何?納蘭述的堯羽衛吃乾飯的?等著追上被揍吧!
那人胯下明顯是千里駒,君珂橫臥馬上,居然感覺不到太多顛簸,那馬揚蹄快落足輕,一個起落便出去三丈,轉眼便將所有人拋下。
君珂正在歡喜——這馬這麼超群脫俗,不是明擺著給追上來的人留下線索麼?不想那人跑出十里後,忽然勒馬,路邊閃出幾名男子,牽著另一匹馬,這人拎著君珂換馬,那幾個人中分了一人騎那千里馬繼續向前,而這人拎著君珂上了普通的馬,帶著那幾個護衛,悠哉悠哉往回走。
君珂傻眼了。
這人太奸詐、太謹慎、太小心了!
他並不知道她不是紅門教姑,他也並不知道君珂失蹤必有人拚命追索,他還並沒有留下太多線索,擄人即走,頂多只為防範一個已經被打散的教派的可能的追蹤,便這般小心謹慎,步步為營,這人對危險的警惕,是不是太高級別了?
換句話說,什麼樣的經歷,讓他這般哪怕面對最微小的危險,也從不掉以輕心?
君珂歎了口氣,第一次覺得,老天對她實在太不公平了,每次在她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足夠強大的時候,便要派個更強大的來打擊她。
她的臉埋在馬背上,腥臊氣兒一陣陣衝鼻,君珂屏住呼吸,想著,納蘭述會不會跟著那匹千里馬,傻兮兮地追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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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述此時正在她身後不遠,那人換馬的地方,看著地下的蹄印。
「對方有匹千里馬。」跟隨著他的晏希道,「品種和郡王您一樣,羯胡千丈垣騰雲豹,一路向燕京。」
納蘭述不語,仔細看那蹄印,半晌道:「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晏希又低頭看了一陣,這回道:「原本載人,然後……」
「然後少了點份量。」納蘭述指指地下淺淺只有半截的蹄印,「這種馬身高體長,一躍數丈,乘坐者如騰雲,才叫騰雲豹。因為落地極輕,馬蹄只有小半個印子,但是你看,」他走過君珂換馬的地方,向前走了幾步,端詳地上的蹄印,「這裡的蹄印更輕,但是又沒有輕太多,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晏希不說話,他一向能省事就省事,除了戚真思面前,其餘任何人面前他都沒興趣找存在感。
「說明這馬減輕了負重,但是很少。」納蘭述只好自己說,「不夠一個人的份量,很容易被忽視,但是我覺得,這少掉的,就是一個人的份量。」
他這話說得有些繞,心中卻存了一份警惕——那馬名貴,說明騎馬的人身份高貴,而且又有屬下,斷不可能親自攜帶重物包袱,唯一可能帶的便是俘虜,比如君珂,但是蹄印顯示出來的份量又不足兩人,說明騎馬人十分謹慎細心,連這點都注意到了,在帶著人驅馳的時候,已經提氣減輕了重量。
馬在這個路口停過,周圍的草叢有群馬踩踏過的痕跡,還有馬糞,說明有人在這裡牽馬等待過,他們換了馬,然後看起來似乎還是一路向前,至於回頭的蹄印,已經被踩亂,但很明顯,騰雲豹那特殊的蹄印沒有了。
好端端地,把好馬換成劣馬繼續向前?騰雲豹出身羯胡,羯胡地勢複雜,這種馬最有長力,這點路程,是不會走累了需要換的。
那麼換馬的目的是什麼?
納蘭述攏著衣袖,立在初春官道微綠的長草之上,瞇起的眼睛顯得睫毛特別濃黑而長,像一層黑色絲幕,罩住他幽光迷離的眼神。
隨即他懶懶打了個呵欠,招呼屬下們,「來,跑了半夜,累了吧?吃點東西……ど雞!每次都是你先搶!」
ど雞叼著塊牛肉轉過頭來,眼神無辜——人家也不想這麼快的,主要是你們的爪子伸太慢了……
堯羽衛們有些愣怔,咦,這主子又發什麼瘋?追出來的時候急不可耐臉陰沉得要下冰雹,現在有了線索,他倒不急了?
納蘭述早已自顧自鋪了鞍氈坐了下來,伸長腿,舒服地靠在樹上,抓抓頭髮,長長地吁口氣,「唉,半夜跑出來到現在也沒梳洗,我是不是看起來不那麼美好?不過呢,瀟灑落拓也是一種氣質,小珂會喜歡的。」
堯羽衛們一臉麻木地走開去——郡王,您不要自戀,就真的美好了。
一旁晏希倒是最先坐下來,慢慢挑了塊長相端正的牛肉,切成薄片吃,其餘人倒的倒睡的睡,堯羽衛從來不會傻兮兮主子睡著他站著,那些所謂隨時站立從不坐下以便保持高度警惕的頂尖護衛傳說,他們會告訴你這是胡扯,人的體能是有限的,不抓緊時間休息養精蓄銳,怎麼能應對之後的長時間奔馳或戰鬥?
只是睡也有睡的章法,一半人坐在外,一半人睡在裡,納蘭述在中間,所有人武器在右手邊,馬在身側,一翻身就是迎戰狀態。
人都躺了下來,納蘭述四面望望,唉,一群泥塑木雕,怎麼就沒人問我,為什麼不追,要在這裡等呢?
胸有妙計卻沒人捧場的滋味是很不爽的,納蘭述沉吟半晌,對蹲在他對面啃骨頭的ど雞道:「ど雞,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不追呢?」
ど雞一偏頭,扯下一塊連筋的肉——我很奇怪,你為什麼這麼話癆呢?
「那人故佈疑陣,想讓我以為他還是往燕京去了。」納蘭述深沉地道,「但其實,他折返回去了。」
ど雞利齒一亮,咯崩一聲咬斷脆骨——哦這骨頭好香。
「那我為什麼不回頭去追呢?」納蘭述莊嚴地問。
ど雞剔著牙縫——你為什麼就不能閉嘴呢?
「不用追,他的根本目的地還是燕京,折返回去不過還是故佈疑陣,回去頂多一小截路,他還是要回到這裡,這是去燕京必經之路,在這裡守株待兔,比傻傻跟在人家後面吃灰跑冤枉路可能還被甩掉要好得多。」納蘭述擊掌,滿意微笑。
ど雞丟下骨頭,懶懶翻了個身——唉,好飽,睡覺。
納蘭述蕭索地坐在樹前,對著一地屁股對著他睡得七歪八倒的同伴,遙遙望著來時的那條路,造型十分的淒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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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揚蹄,翻泥掀石,一路塵土滾滾在後,一個臀部顛顛在前。
男人的臀部。
君珂被橫放在馬上,那不懂憐香惜玉的男人用一根帶鋼鉤的皮索將她固定住,然後便不管她,任她在馬背上上下顛簸,骨頭吱嘎作響。
那人坐在她身前,快馬馳進中身板依舊筆直,按那身線去砌牆估計都不歪,這人肩寬細腰,錦袍玉帶殺出勁健有力的腰部弧度,利落中透出不妥協的剛硬味道,一個背影,也是滿滿男子魅力。
不過君珂現在可沒心情去欣賞別人的雄性荷爾蒙,她沉浸於自怨自艾的悲催情緒中,和人打架飛過牆頭居然也能因此被擄,這混賬一看就妄自尊大自以為是,問也不問便判定她是紅門教姑,等她得脫自由,她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省略號裡充滿不良暴力鏡頭,君珂表情陰森,笑容越看越像翻版戚真思。
前面驅馳的人似乎覺得她因為馬的顛簸總是撞到他後背很討厭,頭也不回將皮索扣子扳了扳,捆得更緊了些,君珂給勒得胸悶,心裡大罵這混賬太不人道,不知道少女的胸需要保護,最經不起暴力的摧殘嗎?
她亮著雪白的牙,打量著身前冷漠像雪山,從頭到尾都沒認真看過她一眼的人,想著用什麼方法報復一口……等等,一口?一口!
君珂突然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用力地磨了磨牙,嚓嚓嚓,磨利點。
前方一條水溝,不遠處幾株樹,駿馬揚蹄越過,身子一顛,君珂向前一衝。
男人的後腰正在眼前。
嘿嘿,我來也!
臉和後腰接觸的一瞬間,君珂頭一偏,閃電般咬住了對方的袍子。
她咬得很技巧,咬緊了衣服,卻沒有觸及皮肉,那男子感覺靈敏,只覺得後腰被什麼東西扯住,還以為是被馬鞍上的裝飾物或者皮索上的鋼鉤,勒韁停馬查看,還是習慣性看也不看,打開鋼鉤抽出皮索,伸手就準備將君珂給扔下去。
君珂等的就是這一刻。
揚頭,咬緊,一甩,用出十分的腮幫力氣!
「嗤啦。」
一大片靛青錦緞唰地揚起,還夾帶著一片霜白綾的布片,在風中呼啦啦地扇,像一隻得意招搖的手。
那只招搖的手,將屬於錦袍主人的身體秘密,毫不客氣展現人前——破口處,從腰到臀,小麥色健康光潔的肌膚,微光一閃。
君珂這一口,狠狠撕掉了那男子腰下半個臀的衣物……
某人瞬間凝固,那麼反應隼利的一個人,竟然愣在了當地,連遮羞都忘了。
護衛們發出驚呼,欲待搶上,卻在接觸主子目光的那一霎,忽然驚覺自己看到了這世上最不該看的一幕,遭遇了這世上所有主子都忌諱下屬看見的場景,紛紛面色死灰,迅速轉頭。
滾倒在地的君珂微笑——這叫惡有惡報,如果你好好放我下來,不用那麼大力氣扔我,你的袍子不會因為拉扯之力過大撕這麼慘,你尊貴的臀不會被人看光。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做人要厚道,孩紙。
她在地下的角度上望,此刻才看見對方的臉,那難以描述的神情倒也罷了,眉目卻讓她怔了怔。
那個被剖的?
真是冤家路窄。
君珂可不認為這種人會記得自己對他的救命之恩,這種人一看就高高在上,予取予求慣了,保不準認為全天下救他命是應該,不救他命那叫該死,救他命剖他腹那叫以下犯上,沒謝她救命之恩還得先追究她「擅剖肚皮居心叵測」之罪。
不得不說君姑娘在大燕王朝摸爬滾打近一年,對這世道民情人心已經有了初步的把握和概念,她所揣測的納蘭君讓的心態**不離十,只不過納蘭君讓要追究的不是「擅剖肚皮」,而是「擅留丑疤」之罪而已。
此刻的納蘭君讓,自然沒心思去想到君珂那麼多,衣服被扯的那一刻,這鐵石般不動的人也傻了一瞬,他出身高貴無倫,性子自小又強硬孤傲不容侵犯,小小年紀便尊貴得人人避易,便是父母也得看著他臉色說話,更遑論屬下他人,幾曾褲子被撕,人前袒身,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男子臉色鐵青,眉目神情僵凝不動,剎那間令人想到陰暗叢林裡千里矗立的鐵石雷神雕像,沉凝冷酷裡隱藏著暴戾湧動的氣息。
四面的氣壓都似乎低了些,空氣的密度瞬間變濃,擠壓著人的呼吸空間,君珂隱隱感覺到對方眼睛裡小雷閃電正辟里啪啦亂閃,下一刻就可能陰極遇上陽極,啪地一聲炸出滿天星,她不敢爬起,手肘撐在地上,警惕地望著納蘭君讓,心想您也真是奇葩,褲子被撕了趕緊掩啊,在那一起一伏地練啥肺活量呢。
半晌,納蘭君讓抬手。
君珂身子一緊。
「嗤啦。」
靛青色天羅錦悠悠落地,被毫不留戀踩在腳下,隨即反手一抽,一匹馬背上的包袱散開,大幅黑色壓銀邊盤龍重錦披風像一朵沉黑的雲應手而起,在空中一個盤旋,銀色飛騰怒龍一閃,那披風已經沉沉罩上了他的肩。
帥!
君珂心中一聲贊還沒贊完,那披風竟然如有生命般揚角而起,直奔她面頰而來,風聲虎虎,力道剛猛,如果被抽足了,君腫腫就要再次登台,並且短期之內不能謝幕。
君珂並無懼色,她冒險嘴撕內褲,等的就是此刻,霍然一個鯉魚打挺,彈起的姿態當真像只鮮活的銀色小魚,一閃間便越過了披風的範圍,隨即不退反進,腳跟一彈便向納蘭君讓衝了過去,來勢兇猛,直如炮彈。
納蘭君讓倒呆了呆——她不是應該趁機逃跑嗎?怎麼竟然往自己懷中沖?
驚訝歸驚訝,自幼訓練的直覺還是讓他反應絲毫不慢,手指一沉一劈,抓向君珂肩井,力道毫不容情,納蘭君讓直覺這妖女難纏,不如先廢掉武功!
漫天掌影,呼嘯而下,君珂剛剛撞入掌影範圍,突然袖子一抖,一個小瓶落入掌心,手指一撳,隨即腳跟一轉,轉身就逃!
「哧——」
空氣裡瀰漫開一陣辛辣的氣味,刺鼻嗆人,首當其衝的納蘭君讓連眼睛都睜不開,震驚之下不顧傷敵,趕緊連退三步背靠馬匹,其餘衝上來的護衛也一陣大咳,等到好容易睜開眼睛,哪裡還有君珂的人影?
空氣中那種刺鼻的味道猶自未散,納蘭君讓怒極,捂著酸痛的鼻子一躍上馬,身子一縱間後腰一涼,裸露的肌膚觸上披風絲質滑冷的感覺空蕩蕩,更是怒氣上胸臆恨不斬君珂。
他端坐馬上,凝望來路,四面護衛小心翼翼請示該怎麼做,納蘭君讓沉默一會,神情中的暴怒漸漸散去——憤怒只會讓人失去正確的判斷力,從而做出不理智的決定,這不該是他犯的錯誤。
「這女人輕功不錯。」半晌他緩緩道,「我剛才隱約看見她向西而去,你們去追,我在此地等你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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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們驅馳而去,一路煙塵,四面安靜了下來,空氣中那種刺鼻的味道漸漸散去,納蘭君讓立在原地,神情若有所思。
日近正午,陽光溫暖,他立在馬匹陰影裡,在任何時候,他都喜歡呆在所有可以遮擋並有陰影的地方,因為陽光會影響人的視線,而遮擋物可以阻止一切突如其來的殺手。
因為自幼和陰影作伴,而又沒有朋友,他養成了琢磨陰影的習慣,這一塊陰影像什麼?那一塊陰影像什麼?還曾根據陰影流動的變化,悟出一套劍法,被燕京凌雲院的師傅們,贊為奇才。
此刻他靜立筆直,背靠馬匹,眼光遙遙放出去,似乎又在琢磨他唯一的遊戲陰影。
他眼光落及的地方,是一棵樹的陰影,枝幹濃密,鬱鬱蔥蔥,在白亮的地面上,打出一片連綿的光斑,光斑裡枝葉不動,安靜如初。
光斑裡,有一小塊黑色的圓斑,混在在樹葉的光影裡,看起來和別的沒什麼不同。
不過,真實的映像還是有區別的,只不過當事人不知道而已。
那片圓形陰影的主人,此刻正掩在樹上,沒有注意到地下,緊張地看著前方。
唉,怎麼不一起出去追呢?為什麼還要留下來等呢?
君珂皺著眉,暗罵自己怎麼就沒考慮到這開膛君的身份,他怎麼可能親自去追?必然要端著架子在原地等的。
她身上的防身武器,因為電筒太重,並不常帶,倒是將一瓶辣椒水隨時配備,這東西她一般也不捨得用,用完就沒了,不過成分也不難,自己大可以嘗試再做,撕納蘭君讓褲子的那一刻,她就想好噴辣椒水,然後趁亂詐做逃走,那邊護衛還在揉眼,她向西奔幾步,一轉身卻上了旁邊早就看好的樹。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輕功雖然不錯,但內功還沒到家,短期奔逃不要緊,長期被追就堅持不下來,逃是愚蠢,不逃才是上策。
現在這人不走也沒關係,等唄,他四處找不著,總得離開的。
君珂安安穩穩地伏著,這幾個月戚真思也鍛煉過她的耐性,所謂靜如處子動如脫兔,那個沙坑就是她經常被埋的地方,戚真思會把她埋進去,就露個肩膀和頭,然後豎一塊墓碑,上書「此人已死,兩個時辰後詐屍。」一開始是三個時辰,之後就慢慢增加個五個八個,直到君珂能夠不吃不喝不動,熬上兩天為止。
不就是拼耐性麼?你能二十四個時辰後再詐屍麼?
君珂微笑,自得意滿,鼻尖還是有些癢,她不敢去揉,怕動得枝葉紛亂,給納蘭君讓發現。
樹木的陰影恰恰到納蘭君讓腳尖,他只淡淡看了一眼,便掉開目光,面無表情看護衛們驅馳而去,對留下的護衛首領石沛道:「我要打坐歇息,不得吵我。」
「是。」
納蘭君讓四顧一番,很隨意地走到了樹下,盤坐,運氣,調息。
君珂渾身的肌肉開始繃緊。
納蘭君讓卻毫無所察模樣,一直沒有抬頭看一眼,忽然對身邊護衛道:「雲七,上次你做的蜜汁烤兔很有風味,我想再嘗嘗。」
那叫雲七的護衛笑道:「主子,這裡沒有山林,兔子怕是一時不得,附近有人家,我去給您買隻雞來,屬下的蜜汁叫花烤雞也是不錯的。」
納蘭君讓點點頭,雲七自去買雞,其餘護衛則開始在地上挖坑,納蘭君讓隨手指了指,示意護衛們挖的地點,又道:「坑挖深些。」
護衛們有些納悶,但還是依照吩咐,將坑挖深,直到挖到足可容納一人,納蘭君讓才點頭,道:「多烤幾隻大家一起。」
君珂在樹上看得莫名其妙,心想挖這麼大坑,得多少隻雞填啊,小心跌下去栽死。
不多時雲七提了幾隻雞回來,看見這麼大坑也愣了一瞬,隨即便開始收拾雞,去內臟放鹽,脫毛塗蜜汁,其餘護衛在坑上燒起火來。
納蘭君讓一直靜靜看著眾人忙碌,忽然道:「這蜜汁是哪裡產的,我看看。」
雲七急忙將罐子裝的蜜汁奉上,以為主子懷疑有毒,連神色都變了,小心翼翼道:「主子,這是自府裡帶出來的,你日常用的……」
納蘭君讓將蜜汁嗅了嗅,忽然抬手一潑!
「變味了!」
半罐子金黃的蜜汁,被他隨手一潑,在半空裡劃過一條琉璃般的弧線,唰地潑上了樹。
「啪。」
一聲微響,那半罐蜜汁,好死不死地,準準潑在君珂臉上!
君珂猝不及防,瞬間臉上脖子上都是濃膩的蜂蜜,連呼吸都差點窒住,她一驚之下險些跳下,卻在最後關頭生生忍住。
不能跳,就算是那混賬已經發現了她,故意潑的,她此刻跳下,就等於把命送給他。
不管他是真的知道還是巧合,在他沒出手之前,她要忍,等,等到納蘭述追上來!
拖延一分是一分!
蜜汁潑面,粘膩萬分,君珂咬牙,一動不動。
底下的納蘭君讓似乎也不是故意的,對著惶然下跪請罪的雲七道:「蜜汁有點酸,下次帶點好的。」隨即又打坐不語。
四面靜了下來,經過這一場驚嚇的護衛們,做事更加小心。
君珂卻靜不下來了。
她瞪著眼前,迤邐而上的一條黑線,那條黑線,長、細、自樹下向上延伸,漫無止境像是從地底爬出,那點黑線不住的移動、轉折、變化,卻始終維持著長長的線,並且,直奔君珂的臉和脖子而來。
天殺的!這樹下居然有個巨大的螞蟻洞!
天殺的!這一臉的蜜,招惹得那些螞蟻聞香出動前赴後繼鑽她鼻孔!
君珂瞪大眼,看著那隊螞蟻,舞著螯,晃著觸鬚,悍不畏死,逐蜜而來。那條細線源源不絕,游動得極為瘆人,很快她的脖子就爬上了螞蟻,漸漸向著她臉上進發。
君珂快哭了。
這東西沒殺傷力,可是特麼的太瘆人了!
她眼睜睜看著那條細線爬到了她身上,眼睜睜任著那群密密麻麻的東西在她身上遊走,她不敢動,手指一動樹葉就會響動,那些細小的生靈在她脖子上的蜜汁裡狂歡,頭碰頭,觸鬚對上觸鬚,絲毫不管底下的肌膚生出雞皮疙瘩,細細密密一大排。
不行,這樣眼看著,對心理承受力的考驗實在太大了!
君珂閉上眼,心一橫,乾脆不看了,在心中默念戚真思的教導:「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
清風拂山崗……拂……拂……拂……哎喲更癢。
不行,換句。
要抽離,忘卻當前狀態。
「君子坦蕩蕩,小人在穿越。商女不知亡國恨,一天到晚在穿越。舉頭望明月,低頭在穿越。洛陽親友如相問,就說我在搞穿越。少壯不努力,老大去穿越。垂死病中驚坐起,今天還沒去穿越。生當作人傑,死亦要穿越。人生自古誰無死,來生繼續去穿越。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裸奔去穿越。」
……
臉上有些簌簌的癢,靠近嘴角,君珂閉著眼睛,心裡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咬牙,等著那簌簌的感覺接近嘴邊,牙齒一亮,使勁一咬。
只有自己聽見的輕微「卡嚓」聲響起,君珂狼一般地微笑,將嘔吐的感覺壓下去——哼,蜜汁螞蟻醬,專治類風濕!
螻蟻尚且貪生,螞蟻們似乎也由前輩的犧牲發覺了某個地雷區域的不可靠近,轉而向下繼續去吃脖子蜜了,君珂鬆了口氣——好歹沒挺進鼻子敵占區。
然而她的氣還沒松完,底下納蘭君讓忽然問:「坑燒熱了麼?」
「是。」
「火堆先撤開。」
「是。」
護衛們將火堆撤開,留下燒得熱烘烘的坑,納蘭君讓慢慢抽出一柄短劍,寬如人掌,華光四射。
君珂渾身的肌肉又開始繃緊,一腳蹬緊了樹身,只要底下的人劍光一動,她就會使出全身力氣把自己蹬出去!
納蘭君讓卻似乎沒有使劍的意思,他將那劍平放在膝上,低頭默默端詳。
君珂又開始緊張——他是不是試圖用劍面照出自己的影子?沒可能啊,自己隱在樹葉後呢。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白光一閃,納蘭君讓突然站起,一聲厲喝!
「唰!」
闊如人掌的劍光施展開,像懸空裡鋪開白練,滾滾光柱裡納蘭君讓扭腰、轉腕、沉肘、揮劍!
「卡嚓!」
一聲裂響,劍光沒入樹身又隱,寬如面盆的樹身上出現一道幾乎肉眼不可辨的裂縫,隨即裂縫慢慢擴大,慘白的內芯像一個人驚惶的臉色,一點點現出來。
「啪。」
納蘭君讓毫不停息,旋風般一個轉身,狠狠踢上了樹身裂開處。
從出劍到踢樹,間隔連半秒都沒,納蘭君讓的厲喝剛剛傳出,下一瞬大樹已經轟然倒下,君珂的小腿剛剛繃緊離開樹身,大樹便驟倒,納蘭君讓踢得又狠又快,大樹倒得像飛機轟炸,她被樹身倒下的衝勢和層層疊疊的樹葉壓著,再也逃不開去,一片光影紛亂中只來得及一聲驚呼,眼看著就要被樹身壓成君肉乾,忽然看見地面有個深陷的坑,百忙中也來不及思考,唰地就跳了進去。
跳進去就是嗷地一聲叫——好燙!
君珂唰一下蹦起來,腳踩在坑壁上,拚命將那些滾熱的泥土焦灰拍下去,又順手撕掉已經半烤著的衣袖,忙了半天才想起來——尼瑪,這是那混賬剛才挖的用來烤雞的坑!
這混賬敢情是早就計算好的!
吃雞是假,挖坑烤雞是假,看蜜是假,他挖坑就是為了等她自己跳進去!假裝看蜜,將蜜汁潑了她一身,然後出劍斷樹,算準角度,算準她為了逃命,必得自己跳坑!
君珂欲哭無淚——搞了半天,她才是那個蜜汁烤君!
難怪坑挖那麼深!原來是要請君入坑!
頭頂上枝葉響動,唰拉拉一陣響後,樹身被拖了開去,納蘭君讓原本十分俊挺但此刻在君珂眼底絕對青面獠牙的臉,毫無表情地出現在她面前,用一種看烤雞的眼光,直直看了她半晌。
他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君珂,他對敗壞貴族官宦風氣,放蕩下賤的紅門教姑十分厭惡,連眼光加於其上都覺得侮辱,然而君珂的所作所為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撕衣服夠大膽,噴怪水逃生卻又離奇,她詐逃上樹的決策更是正確,說明對自己的實力有清醒認識。這是個很聰明機變的女子,審時度勢,不玩無度的大膽卻也不懼直接的硬抗,她唯一的錯誤只是她運氣不好,遇上特別謹慎久經敵手的自己,早在一開始,他就已經看出她內力不足,不夠支持久奔,必然不敢用腿跑遠和駿馬對抗,不過為了麻痺在樹上的她,故意沒有說明而已。
此刻目光終於正式落在她身上,那少女正叉腿站在坑裡,這姿勢別人做起來必然難看得不忍目睹,她做起來不知怎的便不覺得粗俗,此刻見他看過來,少女揚起臉,雖然身處劣境,但依舊不畏懼、不變色、毫不客氣地狠狠對上他的目光。
她仰起的小小的臉,下巴細緻而弧度溫柔,鼻子小巧挺直,鼻尖薄薄晶亮,像玉珠,雖然被煙灰染了黑一塊白一塊,但不覺得污髒,倒平添了幾分俏皮可愛,最令他目光一凝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泓清泉裡看見圓潤的黑石,而眸光迥徹,瞳仁邊緣隱隱似有金光,仔細看卻又沒有,彷彿一道從天瀉下未經塵世污濁的流泉,乾淨,乾淨到讓人想沉浸在這樣的眸光裡,閉上眼,將一生美好細細地想。
這樣的眸正神清,只說明心底明澈,絕不是傳聞裡淫邪放蕩的紅門教姑所能擁有的眼神。
心一瞬間微微動了動,有點奇怪的感覺,很陌生,像風攜了隔鄰的桃花,吹過他廊前的雪白絲席,一點殷紅在膝前顫顫,忽然就有所觸動,覺得可憐而珍惜。
這感覺他不習慣,於是立即轉開眼,走了開去。
淡淡道:「火候正好,烤了。」
「……」
小半個時辰後,一隊馬隊風馳電掣而來,正經過此地。
不過此地,倒地的樹已經不見了,坑也沒了,蜜汁也用灰土蓋過了,連人的足印都用樹枝給掃掉了,如果不仔細找,基本不容易看見痕跡了。
不過這隊人卻也不是常人,當先一人眼光一掠,落在那樹樁上,已經過去一個馬身,忽然扭頭又看一眼,隨即長喝:「停!」
其餘人還在疾馳中,聞聲齊齊勒韁,眾馬長嘶,疾馳中驟停渾身肌肉塊快墳起,勒馬的人手臂卻如鐵鑄,紋絲不動。
當先一人掠下馬,輕盈得飛鳥也似,直接落到那樹樁處,看了半晌,哧地笑了一聲。
「好劍,好劍法。」他道,「腕下使力,自下而上斜撩,攻敵必殺技,用來砍一棵樹,實在太浪費了。」
「也許有人拿這樹練劍?」有人問。
「沒可能。」納蘭述雙手拄膝仔細看那新砍的白慘慘的樹樁,「這人使力極巧,砍樹力道都控制得妙到毫巔,不多一分不減一毫,是個十分惜力的人。這種人謹慎有序,行事嚴謹,就算練劍也不會在路邊,更不會吃飽了撐的浪費力氣去砍不相干的樹。」他直起身四面望望,一揮手,「給我搜,找出那棵陣亡的樹身,順便看看,還有什麼其他痕跡!」
「是!」
堯羽衛們唰地齊齊掠下了馬,他們對於命令的反應,絲毫不遜於納蘭君讓部下,對於主子的推斷的認可度,更在納蘭君讓部下之上。因為納蘭述雖然嬉笑不拘,但確實從未看走眼過。
而堯羽衛們的搜查,也比一般護衛更靈活,納蘭述要找樹,他們先看樹樁,地上有一團一團的螞蟻,在那些灰塵掩蓋住的蜜汁上戀戀不捨盤桓,順著那些痕跡,很快找到了被推到路邊溝下的樹,甚至挖了挖,還找到請君入坑的那個坑。
納蘭述在眾人尋找的時候,抱胸對四面望著,他原本打算在那個路口守株待兔,那確實是正確而省力的辦法,以逸待勞,兵家上策。然而等不到一會兒,他就開始焦躁,這萬一君珂吃虧了呢?萬一對方虐待君珂了呢?越想越覺得不安,總得親眼看她安好才成,這麼一想便坐不住,跳起來將堯羽衛屁股輪番踢了一遍,當即順著痕跡一路趕了過來。
一邊低頭挖坑的ど雞,忽然嗷地一聲,叼出了一小片銀色布片,已經燒焦了一半,納蘭述一眼看見便旋風般撲過去奪了來——這是君珂的衣服!
撫著焦黑半邊的衣角,納蘭述的臉色也慢慢轉成焦黑——火燒?火燒!她被火燒過?在這坑裡燒的?
納蘭述臉色一變,趕緊去扒那個坑,郡王爺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何曾扒過髒兮兮的泥土?納蘭述卻頭也不抬,雙手快速在還殘留熱度和焦灰的坑裡好一陣扒,才向後一靠,一仰頭,舒出一口長氣。
還好,沒有骨頭,沒有焦肉,沒有任何人體部分,他可以確定,這個坑裡雖然曾起火,但是沒有燒過人。
但是!
曾有人把他的小珂扔進這坑裡過!
曾有人讓他的小珂被火烤過!
曾有人,這麼找死,過!
納蘭述鬱怒的臉色散去,卻換了微微的森冷,素來流波生光的眸子裡,青幽幽冷絲絲散著寒意,堯羽衛遠遠看著,打了個冷戰,心想不知道哪個傢伙要倒霉了。
ど雞仰頭崇拜地看著納蘭述,心想特麼的總有一日哥也要這麼衝冠一怒為娘們。
「主子,還有個東西。」晏希過來,用劍尖挑著一塊布片。
那是一塊靛青的錦緞,厚重華麗,繡著同色夔紋,日光下光芒隱隱,一看就是從華貴錦袍上撕下來的。
納蘭述拿過布條,仔細端詳那邊緣,半晌,臉色大變。
堯羽衛一驚,心想剛才看見坑都沒變成這模樣,難道有不祥?
ど雞一驚,心想難道哥要換主子了?迅速盤算是跟紅硯好呢還是跟納蘭述?並在零點零一秒內決定了納蘭述。
跟小述,有肉吃!
「不是吧!小珂!」納蘭述臉色連變三次之後,含淚捧著布條,仰首向天悲泣,「我真不知道你有用牙齒撕別人褲子的愛好啊!你有這愛好怎麼不告訴我啊!你告訴我我也不介意每天被你撕一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