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屋上屋下,如同演出一場三段式默劇。
屋頂上納蘭述和戚真思在無聲爭執,打著手底官司,戚真思一探頭看見底下脫衣風景,眼睛一亮,一邊把腦袋探進來仔細看,一邊順手就摀住了納蘭述的眼睛。
納蘭述狠狠地將她的手拉下——搞錯沒?你是女人還是我是女人?
他探頭對下看,經戚真思這麼一打岔,現在君珂已經接近沈夢沉,他不能再貿然發出任何動靜,否則一旦動手,他距離君珂比沈夢沉遠,可能會導致君珂陷入危險。
柱子中段爬著君珂,她倒沒注意到裊裊霧氣裡的風景,心思全在那落在椅子上的衣服上,她並不敢叫ど雞下來叼瓶子,ど雞體型日大,氣味濃重,未必瞞得過沈夢沉的鼻子。
底下榻前坐著沈夢沉,對著熱氣蒸騰的水,慢慢地脫著衣服。
君珂滑下柱子,無聲無息脫掉鞋子,只穿著襪子,躡足向那椅子接近,無意間一抬頭——
兩個眼珠如雞卵,一行鼻血下人中。
斜對面,升騰的水霧繚繞在深紅鑲金鋪彩繡的半掩帷幕間,似九重宮闕,煙氣悠悠,若隱若現的煙氣裡,有人正解輕衣,去犀帶,外袍、腰帶、深衣……去了這重重雲裹,現那碧海深處明月生暈,水汽淡白瑩潤,肌膚卻更勝一籌,像深海裡凝聚了萬年海氣精華的珍珠,溫光華美,而半掩煙氣裡的上半身線條緊致,有練武人的飽滿彈性,也有屬於貴介公子的矜貴精美,力與美的協調呼應,每縷曲線起伏都像在無言訴說一個誘惑的邀請。
他只解了半身衣裳,褻衣鬆鬆地堆在腰間,緊束的腰畫人間流暢曲線,底下再不可見,然而這半裸的風情,尤勝直白袒露,只那麼淡淡一眼,便叫人心跳無邊。
君珂現代那世雖然一直被關在研究所,可是便利的現代資訊也沒少讓她欣賞優秀男性人體直白性展覽,被那些或兇猛或精美的體型撩撥得鼻血狂流內心嗷嗷亂叫抱著被子翻滾的事兒也不是沒有過,自以為早已閱遍人間美色,不想到得這異世來,眼福更甚,一個比一個顛覆她引以為傲的定力,一眼瞥過去,眼珠子都不會動了。
是不是原生態的美男們,要比那些人工打造出來的花樣男子們底子更好?
雖然無比憎恨沈夢沉,但美色當前,不看白不看,能讓沈夢沉吃虧的事,君珂都是樂意干的,讓他不自知地被看光自然也在此列。
於是便多瞥了一眼。
於是突然發覺不對。
水汽有點散開,露出沈夢沉的胸口,白皙如雪錦的肌膚上,赫然一線深紅,長約數寸,色澤鮮艷,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個鮮紅的玉飾,仔細看才發覺那是肌膚本身的顏色。
而沈夢沉,正是將胸口對著那升騰霧氣的藥水,眼看著那霧氣裡漸漸帶了淡青的顏色,而胸口的鮮紅卻似乎漸漸褪了幾分。
沈夢沉閉目入定,臉色微白,鬢角細汗盈盈生光,似乎十分專注,正在緊要關頭。
這是在療傷,還是練什麼古怪武功?君珂不知答案,卻知道此刻是大好機會,一溜煙過去,抓起了落地的藥瓶。
天窗開著一線,探出納蘭述的臉,他當然看見底下景致,還看見君珂對著沈夢沉看了一眼又一眼,此刻眼神頗有些陰沉——小珂兒,這愛好不好!
「哎喲喂,吃醋了?」戚真思低低在他耳邊傳音調笑,「我看這是好事兒,她喜歡看,你也可以脫呀,我的郡王爺,你身材可比沈夢沉好多了,小時候我還摸……」
納蘭述回首、微笑、伸手,似乎要親切地摸她的頭,指縫間寒光一閃。
戚真思錯身、彎腰、擺頭,十分有眼力地擺脫主子的陰險殺手……
納蘭述一擊不中就收回手,臉色已經恢復正常,瞇著眼打量下方的沈夢沉,眼神裡殺機一閃而過。
戚真思和他從小玩到大,雖說平時散漫不拘,但關鍵時刻的默契和責任從來不缺,看他眼神便知道他想什麼,立即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
納蘭述回首,眼神不怒自威。
戚真思正色搖頭。
「沈夢沉似乎在練什麼邪功,或者受了傷,此時正是殺他大好時機。」
「不可,此人狡猾,謹防有詐,而且以冀北王府立場,萬不可動手殺朝廷右相。」
「我不殺他,他未必放得過我冀北,朝廷勢弱,諸藩勢大,沈夢沉陰鷙狡猾,焉知沒有動冀北心思?」
「冀北是天下第一藩,離燕京最近,牽一髮而動全身,朝廷就算動藩王,也該從小藩動起,斷不該貿然先動冀北!」
「世事有常理卻無常規,沈夢沉參與我冀北王府奪嫡事,已證實居心叵測,可殺錯,不可放過!」
「一旦殺錯,便是滔天大禍!」
兩人眼神來往,一場唇槍舌劍,卻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納蘭述無聲冷哼,不予理睬,轉頭就要下去,戚真思心知這位主子看似好說話,真正決心下了也是心如鐵石,心中一急,不由也冷笑一聲,悍然往天窗上一躺。
——你想下去?行,捅我個對心穿,從我屍體的透明窟窿裡過去!
納蘭述眼神一冷,手腕一掣,一柄精光四射的奇形短劍已經從他袖子裡滑出,寒芒耀射,正對著戚真思。
戚真思微笑,舒服地偏偏頭,將咽喉位置對準刀鋒。
來呀,你來呀。
納蘭述劍鋒凝在半空,半晌無語,久久霍然轉頭,劍光一閃,滑回袖中,如星芒在夜空裡瞬間寂滅。
「滾。」
戚真思無辜微笑。
屋頂上納蘭述戚真思又一場無聲官司,屋頂下君珂處境也發生變化。
她手指抓到藥瓶,心中一喜,正要躡足離開,忽聽榻上有動靜,一驚之下立刻伏身下去,伏在了垂著長袍的椅子後。
伏下去心裡依舊覺得不安,似乎有什麼危險正在逼近,剛蹲下去又立即打個滾,滾到了牆角,幾乎就在她剛剛滾開的同時,沈夢沉手一招,椅子上的長袍應手飛起,鬆鬆地披在了他肩上,如果不是君珂直覺靈敏,這一抽衣,她就已經暴露了。
君珂抹一把冷汗,轉頭四顧,這才發現自己這一滾,離可以攀上承塵的柱子更遠,已經滾到了離門不遠的地方,面前有一個盆栽擋住身形,身後是帷幕。
而榻上,沈夢沉始終沒有起身,鬆鬆披著外衣,半露肩膀和胸膛,一線微紅在敞開的衣襟間若隱若現,他撐著頭,髮絲微亂半掩容顏,神情微有些疲憊,似乎這一場蒸汽藥熏讓他更加懶散,黑如鴉羽的眼睫垂下,沾著點細密的水汽,日光起伏輾轉,便照得那點晶光流彩四射,艷麗到驚心動魄,而一線紅唇不如往日色澤鮮麗,卻合了此刻慵懶微弱的氣質,薄薄地柔軟著,也魅到令人驚心動魄。
君珂突然想起《畫皮》,恍惚間這也是畫皮的妖,混入世間,專為吸那蒼生精血,天下翻覆。
哦,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拜拜吧您哪。
拿到了解藥的君珂心情輕鬆,趁霧氣未散,沈夢沉閉目小憩,悄悄走到門邊,剛想著怎麼無聲地開門,忽聽沈夢沉道:「來吧。」
君珂大驚——沈夢沉發現了?
她抬腳就想不顧一切開門就逃,誰知門乍然開啟,進來兩個丫鬟,先端了一盆水放下,然後去抬那桶水。
君珂無聲地出了口長氣,撫了撫胸口——原來沈夢沉那句話是對門外說的,原來有人一直守在門外,幸虧剛才沒有貿然開門出去。
她躲在帷幔後,看那兩個丫鬟抬水出去,腳跟一轉,跟在後一個丫鬟身後往外走,她只穿了襪子,最近又內功有小成,行動間毫無聲息,兩個丫鬟都沒覺察。
眼看出兩個丫鬟出門,君珂的一隻腳也到了門外,剛鬆了口氣,忽聽身後沈夢沉道:「留個人下來。」
他聲音有點低,聽來幾分虛弱,兩個丫鬟正出了門,和廊下接應的侍衛說話,要把水桶移交,沒聽見他的吩咐,君珂此時也在兩難,廊下有護衛,她這樣出去會不會引麻煩?聽見身後吩咐,脖子一僵。
還沒容她想好到底是進還是退,沈夢沉已經冷聲又重複了句,「還不進來!」
君珂無奈,關上門,僵硬著脖子,緩緩轉身,沈夢沉卻已經又閉上了眼睛,看樣子在等她伺候,君珂飛快走到柱子下穿上鞋子,抬頭一望,納蘭述殺雞抹脖子地要她上來。
君珂看看光溜溜的柱子和高大的承塵,心想自己現在是跳不上去的,爬?沈夢沉可能等她慢慢地爬上去?還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也許還有逃走的機會。
君珂摸摸臉,得柳杏林妙手,她的臉在沒有解藥的情形下也在恢復,這恢復的情形十分巧妙,沒有痊癒,卻又好轉,使她的臉的狀態,恰好在原貌和肥臉之間,兩者都不太像,這對兩張臉都熟悉的沈夢沉反而有用,只要他不仔細盯著她的臉,就不容易發現。
從沈夢沉的冷淡態度來看,他客居在別處,對別人的小廝丫鬟都不是太在意,很少有直接目光接觸,君珂自認為只要不開口,應該可以混得過。
沈夢沉留人下來,多半是伺候件什麼事,做完低頭離開,反而比現在出去安全。
心中想定,君珂對上方緩緩搖了搖頭,做了個口型:「我能行。」
她仰起的臉眼神晶亮,從納蘭述的角度看過去,像浸潤了清水的黑水晶珠子,濕潤潤,折射著通透的光。
戚真思擠過來,納蘭述不敢和她硬擠發出動靜,只好讓開一半,戚真思趴在天窗上,對君珂露出一個十分感興趣的燦爛笑臉,回口型:「你去吧。」
納蘭述盯著她的腦袋,心想要不是這丫頭據說救過母妃的命現在他就該把她腦袋砍下來正好塞住這天窗口。
越想越是心情陰毒,忍不住拎住戚真思束起的長髮,拔蘿蔔似地往外拽,戚真思齜牙咧嘴,只好讓出位置給他偷窺,納蘭述垂臉一看,臉便青了。
底下君珂也垂著臉,慢慢過去,從眼角里覷沈夢沉,他一直閉著眼睛,一場藥蒸讓他似乎很疲憊,淡淡道:「給我擦身。」
君珂呆了呆,沈夢沉指了指面前的銅盆,銅盆上搭著手巾。
君珂咬咬唇,慢慢走過去,拿起手巾,沾濕了,此刻霧氣已經散盡,美男當榻,端坐眼前,君珂只覺得耀眼,那人衣袍齊整的時候看來那麼魅惑妖麗,像夜色裡金絲屏風上大片大片濃艷綻開的牡丹,然而此刻衣衫半去,長髮輕垂,閃耀在黑髮間的勻停肌骨卻令人覺得冷,肌理細膩如一尊雪上白石像,那曲線是凝練而柔軟的,遠遠沉默在那裡,讓人覺得美,卻有點不敢觸,怕沾染了熱氣的手指碰上去,便因冷熱交匯而被粘住,輕輕撕扯,扯下血肉。
君珂的熱手巾抓在掌心,思考著將這盆熱水突然倒下去會有什麼效果,然而盆離榻的距離,根本不夠對沈夢沉造成殺傷力,君珂無聲歎息,掌心裡手巾沉甸甸的熱度,像此刻想逃又不能,在油鍋上交煎著的心。
沈夢沉已經不耐地動了動身子,君珂不敢耽擱,將熱手巾擠去了水,轉到了沈夢沉的身後,閉著眼去抹。
手巾抹上去並不如想像中溜滑,君珂睜眼一看,便見沈夢沉的後背,不知何時起了一層隱約的霜氣,被熱水一抹才消解。
這人練的是什麼古怪武功?或者受了什麼奇怪的傷?
手指一顫,無意中觸及他裸露的肌膚,冰涼徹骨,驚得君珂一顫,連忙縮手,沈夢沉似乎有所感應,微微偏頭,君珂連忙讓到他身後另一側。
好在沈夢沉似乎有點累,無心追究這點小失態,半轉頭又托著額頭小寐,君珂一邊細緻地給他抹身,一邊無聲地從懷裡摸出她的防狼手電筒。
手電筒原本在沈夢沉手裡,他離開那晚為了避免君珂攻擊撒手扔開,被君珂又拿了回來,她用鑰匙扣將電筒栓在腰上,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正是良機。
手指剛剛扣上那銀色突起,沈夢沉忽然道:「盡抹背心做什麼?也不知道換地方?」說著一側身,把肩膀遞在了她手側。
君珂心中一跳,趕緊也半轉了身子,再次轉到他肩後,手中的電筒也只好放開,她心中不安,悄悄覷沈夢沉神情,他微側肩的姿態有平日不能有的柔和,低垂的眼睫籠著淡淡的眸光,神情顯得有幾分疲憊,不見平日陰沉之氣,倒讓人放鬆幾分。
君珂擦完肩膀,手腕一垂,藏進衣袖裡的電筒再次滑出,剛剛觸及掌心,沈夢沉忽然又一晃肩,道:「前心。」
君珂無奈,只得轉到榻前,蹲下伺候,此時靠得極近,一眼看見沈夢沉胸口那塊紅色狹長痕跡,似傷疤非傷疤,似胎記非胎記,晶瑩鮮紅,望去就像那塊肌膚變成透明,可見血管血色流動,隱隱透著詭異。
君珂手下不停,眼神卻緊緊瞅著那地方——這裡看起來就很脆弱,是不是沈夢沉的命門,如果一刀戳進去……
她很輕微地顫了顫。
屋頂上納蘭述忽然也顫了顫。
他視野垂直於榻上,看不見沈夢沉奇異處,卻只看見君珂蹲在榻下,沈夢沉側臥面對著她,手臂閒閒地搭在榻邊。
一個極其危險的姿勢。
只要沈夢沉發現了她,手掌一抬,便可擊碎她天靈!
而君珂那傻丫頭,居然就這麼把自己送在了敵人的掌下,還心不在焉地不知道在打量啥。
納蘭述臉色鐵青,如果說看見君珂伺候沈夢沉淨身只不過讓他不快,看著沈夢沉當面卻不能痛快殺他讓他不爽,但此刻才是真正焦心如焚,然而最無奈的是他不敢隨便有任何動作,一旦響動發出,沈夢沉一睜眼,君珂很可能面對的就是死境。
納蘭郡王發誓——從今後一定要用那一看就很結實的圓環,把君珂環在自己的褲腰帶上!
君珂此時心神卻全不在自己的危機之上,她低頭,就著水盆熱水擰手巾,手指一動,一枚匕首裹在了毛巾裡。
這是納蘭述給她防身的匕首,小而精緻,薄刃如柳葉,裹在布巾裡一點也看不出。
君珂只讓刃尖透露出一點尖端,她並不想親手殺人,只要能把沈夢沉放倒就行。
手巾匕首抓在掌心,熱氣和寒氣同時透膚,激得君珂打了個戰。
她的眼神在朦朧的光線裡金光一閃,面前活人頓成血肉白骨,這樣,初次對人動手的她,心理上會過得去些。
她的手慢慢往那詭異流動的一線晶紅而去。
沈夢沉忽然翻了個身,手一抬,掌中一樣東西落向君珂手中毛巾,帶著墜落的風聲,君珂怕東西落上裹了匕首的手巾發出聲響,趕緊一讓,一接。
東西入手,君珂一怔——居然是自己失落在沈夢沉手中的改良版瑞士軍刀!
軍刀已經打開,彈出的是耳扒子,隨即她聽見沈夢沉懶懶吩咐:「給我掏掏耳朵。」
君珂咬牙站起,將手巾丟開,抓著瑞士軍刀悄無聲息一按,彈出的已經是小刀。
給你掏,掏你命!
小刀將要接近沈夢沉,他突然又一個翻身,手掌一按,已經按住了君珂的頭頂,「伺候我,還敢站著?」
天靈被按住的君珂渾身一涼。
屋頂上納蘭述忽然站起。
他立起的姿勢輕捷無聲,像一抹羽毛在青黑的屋瓦上飛起,戚真思還沒反應過來,納蘭述手一伸,閃電般摘去了戚真思腰間的弓箭,手指一抹三箭上弦,深青箭簇扇面般一展,剎那間挽弓虛射,錚錚錚三響,三道青光帶著刺破空氣的尖銳呼嘯,疾射東西南三方,箭勢奇疾,像巨杵搗進沉靜的空氣,越屋脊穿花牆過池塘分殘柳,將四面花樹激得碎葉紛飛,最後各自射落東面樓閣屋簷下的金鈴、射斷西面的鞦韆架、射飛南面練武場武器架上的一面金槍,這些東西轟然落地,激起煙塵的同時,發出或清脆或沉鈍或尖銳的巨響。
巨響引起人聲喧囂,傳入後院,沈夢沉霍然坐起,手下意識讓開。
君珂立即後退,伏首於地,甕聲甕氣請罪:「奴婢伺候不力,驚擾大人,大人饒命!」
沈夢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君珂緊緊把臉埋在地上,寬寬的衣袖裡,左手抓著軍刀,右手扣緊電棒。
「是個愚笨的丫頭,需要好好調教。」沈夢沉低笑一句,揚聲問屋外,「怎麼了?」
「回大人,好像是幾個地方突然發出異響,現在護衛已經去查了。」
「別人家的屋子,咱們不必參合,夏寧。」沈夢沉吩咐,「今晚有晚宴是嗎?也該去了。」
「是。」
對答幾句,屋外沒了聲息,沈夢沉懶洋洋站起來,自己穿好了外袍,他在君珂身邊走來走去,也不叫起,也不理會,君珂跪得腿發麻,手中武器不敢鬆,但也不敢就這麼站起來走,眼看那人打扮完畢還在那攬鏡自照,恨不得那鏡子瞬間自爆好炸爛那張臉。
沈夢沉卻好像已經忘記屋裡還有個丫鬟,披了披風,就向外走,經過君珂身邊時停也沒停,君珂一喜——熬了半天,好歹要解脫了!
沈夢沉走到門口,由護衛接著出去,君珂歡喜無倫,慢吞吞整理著水盆,水盆裡倒映出納蘭述的臉,焦急還帶點怒氣,君珂對著水盆,笑瞇瞇地打了個勝利手勢。
一個手勢還沒打完,忽然門簾一掀,剛才那個叫夏寧的侍衛探進頭來,道:「相爺去前堂赴宴,還不跟著伺候?」
君珂一呆,門檻處沈夢沉卻已經停了腳步,似乎真的在等她,君珂還沒來得及想出辦法,那夏寧的護衛已經連催帶命令地,將她驅趕在了沈夢沉身後。
君珂無奈,只得低頭跟在後面,心想得了,別在那幻想了,沈夢沉要不是早就認出了她,能有這麼多巧合?這是無論如何也要玩她到底了。
不行,跟著走一截,得想辦法逃跑。
不想腳步聲橐橐,幾個侍衛也跟了上來,君珂苦著臉,再次覺得自己和沈夢沉八字相剋。
這些人離開屋子,屋頂上納蘭述卻突然歎了口氣。
「小戚。」他無奈地對戚真思道,「看著自己女人被別人玩還不能動手,真是不愉快。」
「你說沈夢沉是發現了她還是沒發現?」戚真思托腮,笑得毫無同情心,「你說沈夢沉是發現了你還是沒發現?」
「發現又怎樣?不發現又怎樣?」納蘭述微笑,目光裡生出淡淡睥睨,「他既然有心玩,郡王我多陪他玩一會。」
戚真思鼻子向天,冷哼一聲,心想只要那丫頭被帶在沈夢沉身邊,你有三頭六臂也沒法出手,吹啥牛皮。
「你們不要總跟在我身邊。」納蘭述忽然收起嬉笑神情,淡淡道,「分一半人回去,保護好母妃,朝廷現在看似對諸藩國策寬容,其實已經開始動手,去年實行諸王一體分封制度,允許諸王給予子孫封國,看似好心,其實不然。屏南滇西諸王不知是計,大肆分封,將封地分得七零八落,勢力大減。唯有我冀北,母妃稱堯國風俗,為維護最高貴血統,非嫡系子孫不可得封,生生將這事攔了下來,我看朝廷未必肯罷休,魯南突然勾結我冀北大將,試圖對冀北動手,其中八成有朝廷手筆,這明明就是驅狼逐虎之計,兩虎相爭,各自有傷,納蘭君讓想要令諸藩內耗自損,達到不出一兵一卒而平藩的結果……這種局勢下,你們怎麼可以全部離開母妃?」
「屬下領的是全員保護郡王的任務。」戚真思聳聳肩,「我說郡王,你回去,咱們自然全部跟著回去,既保護了你,又保護了王妃,豈不兩全其美?」
納蘭述哼一聲,懶得和這油鹽不進的護衛頭子說話,身形一掠,去追沈夢沉君珂了。
戚真思留在原地,看著納蘭述背影,半晌,懶懶歎息一聲,「我的郡王爺,你其實目光如炬,頭腦清醒,為什麼就不肯將這些真知灼見亮給你母妃瞧瞧?她要知道,該得多高興啊……」
無奈的歎息瞬間被風捲去,納蘭述自然沒有聽見戚真思的怨艾,聽見了他也不過一聲冷嗤:「笑話!我娘要知道了,我從此還能逃脫王府政務?」
他此刻悠閒地跟在沈夢沉身後,並不太操心君珂的安全,君珂謹慎,前後夾圍的情形下不會動手;沈夢沉陰鷙,真要對君珂不利也不會把她帶到人前,暫時還是安全的。
納蘭述遠遠跟了一截路,眼看沈夢沉到了前堂,三水縣知府大人親自接了進去,隨即一個中年男子,穿一身漿洗得板直的青衣,從後堂匆匆趕過來。
納蘭述看見這人裝扮,眼底便浮現笑意,趁那人轉過一個無人的拐角,閃身而出,手指在那人頸後一扣,那人便無聲倒地。
納蘭述將那人拖進花叢,飛快換了衣服,從對方腰上取下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面刻著兩個字「白席」。
白席人,是大燕貴族飲宴風俗,在宴席上有這麼一個「白席人」,專司來客唱禮,一般宴請尊貴客人時使用,宴席上一舉一動,都在他主持之下,任何人不得違背白席人的唱禮,否則視為嚴重失禮,大燕稍有些頭臉的門第,都會在家中養上這麼一個半傭僕半清客性質的白席人。
納蘭述套上白席人專用的衣服,坦然進了前堂,前堂燈火通明,花團錦簇,席面一字排開,坐滿當地名流。納蘭述不用擔心被人認出,因為白席人都隱在半幅竹蓆之後,無人看清臉容。
華堂之上明燭高燒,沈夢沉一襲松綠碎紋海金錦袍,懶洋洋斜靠在案前,像一匹華錦鋪開堂上,滿堂紫翠金紅,煙光繽紛,也壓不下他骨子裡天生的奢靡華美氣質,每個人進來第一眼還是看見他,還是那般見人就笑,看人卻不在眼底。
三水知府坐在主位相陪,說些風土人情,知府大人一邊說一邊不住斜眼看君珂——此次沈夢沉身邊並無侍女,所有侍女都是他府中人,這位怎麼這麼面生?還這麼得寵?瞧沈相讓她站得這麼近,侍衛都緊緊靠著。
知府大人瞅著君珂的臉,恍然大悟地想,傳聞沈相脾性古怪,果然古怪,原來喜歡這種風格的,難怪費盡心思介紹的紅門幾位教姑,他都愛理不理。
沈夢沉一到,席面也就開了,照例主人致辭,客人恭賀,奉酒向南,連飲三杯,君珂見席上熱鬧,便想趁沈夢沉不注意悄悄開溜,腳剛動,就聽見沈夢沉涼涼地道:「倒酒。」
這是對誰說話呢?
君珂攏著袖子還在想這問題,忽然發覺四面氣氛怪異,對面知府大人盯著她連使眼色,眼睛像抽了筋,身後那個侍衛夏寧長長地「嗯?」了一聲。
君珂恍然大悟。
敢情叫我呢!
君珂吸吸鼻子,望望天,心想這混賬,你裝唄裝唄,半晌,踢踢踏踏走過去,倒酒。
酒液微碧,盈盈如異域少女的眼波,一看就知道是好酒,君珂心中卻在歎息,早知道讓柳杏林研製幾種毒藥,此刻隨便撒撒,多方便!
沒有毒藥也沒關係,還是那句話,反正都落入人手了,反正那傢伙從來也不肯放過她了,能讓他吃點虧她都會不遺餘力地——君珂微笑,酒杯倒滿,手指伸進酒杯,轉身,給沈夢沉奉上。
她坦然端著酒杯,兩個大拇指公然泡在酒液裡,沈夢沉目光掠過來,她還挑釁地將兩個大拇指翹了翹,又埋了進去。
噁心死你!
經歷過現代食堂裡端菜阿姨常將拇指泡在菜湯裡的慘痛經歷的君珂,惡毒微笑,覺得自己還是很善良的,最起碼沒有先去摳摳鼻子。
坐在附近的人原本沒察覺,見沈夢沉久久不喝酒,才將目光轉過來,一看之下,知府大人臉色發青,護衛夏寧發出一聲怒哼,正要上前一步,沈夢沉突然傾身,竟然沒有伸手,而是微微俯臉,用唇去接。
隱在主人身後竹簾後的納蘭述立即怪聲怪氣高叫:「沈相品酒,諸位請喝——」
席下諸人,立即紛紛端起酒杯。
沈夢沉一頓。
納蘭述高叫:「沈相不喝了,諸位擱杯——」
眾人酒才到唇邊,趕緊擱杯,神色痛苦。
沈夢沉緩緩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看了竹簾後一眼。
知府大人連忙打圓場,「吃菜,吃菜,沈相,這火焙金鵝出自西齊,十分肥美……」
君珂不等吩咐布菜,立即麻利地拿起桌上小刀,割下一塊尖尖的、滴油的、肥膩的、散發著微微騷氣的……鵝屁股。
她微笑甜蜜,將鵝屁股用小銀盤裝了,恭恭敬敬奉給沈夢沉。
納蘭述立即高叫:「沈相吃鵝屁股,諸位請吃——」
「……」
知府大人發覺不對了,愕然直起腰,看向竹簾後的「白席人」。
沈夢沉卻突然笑了。
他笑意懶懶,帶著塵盡光生的艷美,像是終於厭倦了一場爾虞我詐的遊戲,因為即將到來的攤牌而小小興奮。
隨即他含笑,接住了君珂奉上的鵝屁股,君珂立即便想鬆手後退,然而沈夢沉手指一彈,鵝屁股彈向君珂的嘴,君珂下意識擺頭一躲,手上一滑半身一麻,沈夢沉已經扣住了她脈門。
納蘭述突然又高叫一聲。
「主人有令,今日前來,奉禮金黃金五千兩以下者,自請退場——」
白席人有權按照主家命令,將出禮過低不配列席者請退出場,但是這應該是在一開席就唱出來的,今兒順序卻是錯了,更離譜的是,一般是出禮五百文錢以下者退場,哪有要人家五千黃金以下就滾蛋的?
誰家有錢到吃頓晚宴出禮黃金五千兩?國宴也不能吧?
眾人難堪又納悶,但是禮儀根深蒂固,白席人的意思就是主家的意思,沒有違背的禮,更不能在貴人面前失禮,只好紛紛站起,無聲退席。
偌大廳堂,滿室名流,瞬間走個精光,一個也沒留下,知府大人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暴跳而起,轉身一把扯下竹簾:「混賬東西——」
一枚紫金色鑲嵌木槿花的令牌,森涼地貼在了他鼻尖上。
「混賬東西。」納蘭述將令牌在知府大人額頭上輕輕一拍,語氣也輕,卻生出凜然的冷,「你三水縣天降悶雷於東王村,引發當地百姓接二連三離奇死亡,你一地知府,百姓父母,不坐鎮衙門查案勘情,為百姓除害善後;不及時上報朝廷,將全情具實以告;卻在這裡邀聚商賈,晝夜飲宴,違背朝廷律令,擅自巴結攀附當朝大臣,你就不怕這朝廷律法治你?不怕這巡走天下的觀察使參你?不怕這泱泱眾口怨你?或者……」他眼波一轉,瞅著沈夢沉,「你受人指使,與人勾連,有恃無恐,另有玄機?」
「你……你……」三水知府奚新水緊緊盯著令牌,腿肚子有點打抖,最初的滔天怒氣,早已被代表皇室的木槿花標誌給瞬間澆滅,納蘭述鋒利的辭氣,將他辯解的勇氣,都刀鋒般割去。
只是他還癱軟不下去,因為納蘭述在將令牌拍上他的臉的同時,也已經扣住了他脈門。
一方松綠雲紋衣袖伸過來,沈夢沉還是帶著那般大夢沉沉的笑意,不鹹不淡地道,「郡王,令牌已經足夠壓人,別的罪,就別那麼隨隨便便擱到奚大人身上吧。」
納蘭述望定他,清澈明銳的目光撞上波雲翻捲的眼神,燭光之下,恍惚似有利光一閃。
隨即納蘭述笑了,笑意那麼微微一蕩,像雲端之上掠起了風,輕而凜冽。
他拖著奚新水向後一讓,道:「是嗎,那該擱給誰呢?難道是沈相你嗎?」
「或許可以是這位丫鬟?」沈夢沉莞爾,舉了舉一直牽著的君珂的手。
「那是。」納蘭述笑,「只要有人能相信。」
「也沒什麼不能相信的。」沈夢沉微笑,「冀北睿郡王都能公然挾持殺害朝廷命官了,一個丫鬟怎麼不能受人指使,與人勾連,瞞天過海,欺瞞朝廷?」
「我有挾持你嗎?」納蘭述愕然問奚新水,「你覺得我會殺害你嗎?」
「啊不不不……郡王……」奚新水舌頭打結,拚命道,「……沒有……沒有的事。」
「你瞧,沒有的事。」納蘭述高高興興牽著奚新水,舉一舉手,「我和奚大人久別重逢,親熱一下,哪有沈相說的這碼事?倒是我的未婚妻……」他笑意忽斂,正色道,「沈相也算幼讀詩書,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你這麼牽著本王的未婚妻,算是哪門子規矩?」
「哦?未婚妻?」沈夢沉手指不松,轉眸看君珂,神情婉轉,「郡王的未婚妻,怎麼會潛入我的臥房,偷窺我洗浴更衣?」
君珂的臉紅了紅,還沒來得及反駁,便聽納蘭述坦然道:「哦,是這麼的,本王常和珂兒笑言,稱本王美貌天下第一,沈相或可稱第二,珂兒不信,覺得這世上再無人配跟隨本王之後,本王美貌當是天下唯一才對。本王見她不信,便帶她來見識見識沈相,珂兒,如今見面,可勝似聞名?」
無恥天下第一咧你!
君珂心中暗罵,面上卻端然微笑,遺憾地搖頭,「哦不,郡王,我還是覺得,您認識有錯誤。」
納蘭述笑吟吟道:「哦,真是遺憾……」那表情,眉眼飛飛,心情愉悅,哪來的半點遺憾。
「是嗎。」沈夢沉神情溫柔,「實在是太抱歉了,讓君姑娘覺得遺憾。」
「那也怪不得你。」君珂大度一笑,「世人或貌醜,或心丑,你只佔一樣,也算福分。」
納蘭述立刻接上,「是啊,沈相,我這個做未婚夫的都不介意未婚妻看看你,你一個外人,介意什麼?」
「讓君姑娘遺憾我覺得更遺憾。」沈夢沉根本不理他,只含笑盯住君珂,「不過君姑娘,你才只看了在下一半,還有一半,你要不要看完再下定論?」
「……」
這倆男人怎麼一個比一個無恥!
「或者沈相可以把自己那半段砍下來給我們帶回去欣賞。」納蘭述和沈夢沉一般,不動氣,笑意晏晏,「不過現在,我們要走了,沈相,奚大人出身青田老相國門下,青田老相國是你沈氏姻親,你該和他好好親近才是,不過如果你不願,我也只好砍下奚大人半截帶走,做個紀念。」
「郡王擅殺朝廷命官,不怕獲罪?」
「我有嗎?奚大人不是在接待沈相,為沈相大宴賓客時離奇死亡的嗎?沈相作客三水,朝中遲早都知,我納蘭述出現在這裡,卻沒人知曉,朝中那群觀風暗察使,向來管不著藩王的事,卻管得著沈相您的私交哪。」
室內一陣沉默。
兩個各掌勢力的男子都在笑,或若明花或若妖蘭,壓下滿堂顏色,卻只令人覺得涼,像是看見霜落了輕花雪覆了綾羅,那些柔軟和美麗背後,六角形霜花飛雪冰冷的稜角一閃。
半晌沈夢沉偏首,笑看君珂,輕輕道:「我還是覺得,跟在我身邊,你也許會活得長些。」
君珂微笑,「哦是嗎?可我想您錯了,跟在您身邊?我寧可現在死。」
「就怕你真跟到我身邊,再捨不得死。」沈夢沉不以為杵地微笑,附在君珂耳邊,輕輕道,「哪天被納蘭述給扔了,不妨來我這裡,好歹會給你留個暖床的位置。」
君珂咬牙,微笑,優雅頷首,她懶得和這混賬鬥嘴,總有機會揍他的。
納蘭述目光瞟過來,並沒太大好奇,只是關切地看著她,君珂心中一暖,笑對納蘭述解釋,「哦,剛才沈相和我說,哪天他被朝廷給貶了,希望郡王不計前嫌,予以收留,要求不高,留個守門的位置給他就行了。」
「哦,沒問題。」納蘭述正色答,「守門怎麼可以!太委屈沈相!這樣吧,咱們還差個鋪床小廝。」
沈夢沉懶洋洋笑而不語,似乎已經不打算理會兩人一搭一唱,手一推,將君珂推出。
納蘭述立即伸手去拉君珂,手指剛剛觸及君珂衣袖,沈夢沉忽然五指一張,越過君珂肩頭,並指如刀,直叼納蘭述脈門。
納蘭述冷笑,指尖一滑便擦著君珂衣襟滑過了那一指,肘彎一壓將君珂壓進自己懷抱,落下的手掌忽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反啄而上,反叼沈夢沉腕關節。
沈夢沉化指為掌拳背倒擊。
納蘭述手腕一轉指尖如鉤。
沈夢沉拳背沉落風聲猛烈。
納蘭述鉤指如戟指影尖銳。
啪、啪、啪!
三聲連響,光影繚亂,君珂什麼都沒看清,只覺得身子被人一拉,已經遠在一丈外,而納蘭述在她身邊,正和沈夢沉冷笑相望。
兩人出手都快捷如電,繞著君珂的身體方寸之間各施殺手,君珂感覺到那一刻冷熱交擊風聲悍然,卻連髮絲都沒掠動,剎那間已交手三招,塵埃落定。
她倒抽口涼氣,忽然想起天陽城假送靈那一夜自己的貿然撲出導致的一系列事端,如果當時她知道納蘭述真正的實力,會不會不那麼衝動冒失?
納蘭述連多看沈夢沉一眼都不曾,拉了君珂便走,沈夢沉立於原地,望著兩人背影,在兩人即將踏出門檻的那一刻,忽然開了口。
「睿郡王,您什麼時候又聘了位未婚妻?您的未婚妻,不是燕京三大世家之一,東淳姜氏的小女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