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記得,自己是一名護衛,專屬於小姐的護衛。
「沐景天會時時刻刻護在小姐身邊,不讓小姐受到任何委屈和傷害。」
年輕時的沐景天有一張清瘦的臉,那雙眼卻熠熠有神,尤其是在看向他所要保護的人兒時,那雙眼更會閃著讓人莫名動容的光華。
凌梓涵看著站在眼前的這個精幹端正的青年,聽著青年堅定的話語,只覺得心裡一陣深濃的感動。
「好。」她笑著點頭,點漆般的眸子裡盛滿了笑意,將那張僅僅算得上清秀的臉襯得頗為動人。
於是,沐景天的目光變得更為癡迷了。
……
他出身貧寒,可自小聰慧過人,更抱負遠大。那時候,不過十五歲的沐景天便遠離父母家鄉,獨自來到京城,為自己,亦為家鄉的父母打造一片富貴且高高在上的天地。
「我要站在高處俯視眾生,讓他們用艷羨的姿態向我頂禮膜拜!」就個自這。
然而,進入京城不過半年,當他嘗盡了各種酸甜苦辣以及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後,才終於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抱負與妄言是多麼的幼稚甚至可笑。
要知道,這世間,除了天子聖上,誰也沒有資格讓眾人頂禮膜拜。
可是,儘管沒有如願為自己打造一片富貴且高高在上的天地,沐景天卻找到了屬於他人生的另一番天地。
那是一個女子,那個女子沒有美麗的容貌,卻有一雙絕麗的點漆般的漆黑雙眸。她出身富商,家財萬貫。可就是這麼一個女子,令沐景天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癡迷與情感,這種情感讓他甘願放棄遠大的報復,放棄回鄉的念頭,只為留在她的身邊,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卑微的護衛。
「景天景天,風箏掉在樹上了,你幫我取下來好不好?」凌梓涵扯著沐景天的衣袖,好看的漆黑雙眼裡滿是焦急。
沐景天看著那高大的榆樹,樹枝上掛著的蜻蜓風箏在風中輕微顫動,他只覺心頭一跳,隨之漸漸升起一絲膽怯。
他並非不會爬樹,而是風箏掉落的地方實在是——太高!而且是掛在樹枝上,根本很難取到。
可是,這是他的小姐的吩咐,所以就算再危險,他也不會拒絕。
「小姐別急,我這就給你取來。」沐景天對著凌梓涵笑了笑,便將衣擺別進腰帶,走到樹前,利落而靈活地爬上樹幹,到達樹杈時才停下,卻無法觸摸到風箏所在的地方。
他咬了咬牙,一點一點向那個方向移動。
此時,凌梓涵也意識到了沐景天動作實在是太危險,心下一慌,便忙開口道:「景……景天,我不要風箏了,你……你快下來,太危險了。我不要了,不要了。」
沐景天動作頓了頓,停在樹杈上,轉過臉對著凌梓涵咧嘴而笑,「沒事的小姐,我再靠近一點,就可以拿到了呢。」
凌梓涵急得直跺腳,「你快下來,快下來!」
沐景天卻是不停,仍是固執地繼續動作。只見他雙腳榻上不夠粗壯的樹枝,直到一隻手終於可以觸摸到那只風箏。
「小姐,你看,我取到了哦!」沐景天開心地對凌梓涵說道,可並未看到凌梓涵有一丁點兒欣喜的表情。
相反,她瞪大了雙眼,兩手摀住嘴,搖著腦袋,一點點往後邊退去。
沐景天皺起雙眉,正要開口詢問,卻聽「卡嚓」一聲,隨即只覺腳下一空,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他整個人便從高高的樹上墜落了下去!
「景天!」
嘶吼聲伴隨著其他人的驚呼聲瞬間響起,他卻只覺得全身碎裂般的劇痛,和一陣又一陣無法抵擋的暈眩感。
「景天,景天你沒事吧?」凌梓涵飛奔過去,小心翼翼地扶起沐景天,不斷呼喚著「景天,景天」。
沐景天嘴角滲血,額角青紫,目光也開始渙散了。此時聽到小姐的呼喚,卻是稍稍恢復了些神智。
「小……小姐,你的風……風箏……」他的手裡仍牢牢抓著那只風箏,想要抬起手臂遞給凌梓涵,卻似斷了一般,再使不出絲毫的力氣了。
凌梓涵哭得泣不成聲,「對不起景天,都怪我,對不起對不起……」
後來,還是其他幾個同伴先反應過來,一同抬著沐景天回去了凌府。
時至今日,凌梓涵仍記得當時的情景,回去的路上,沐景天已沒了神智,可他的嘴角仍不斷溢出血來。而她自己,亦是雙腳虛軟,幾次都差點摔倒在地上。
也就是那一天,她體會到了何謂懼怕。
一個那麼鮮活的生命,不過因為為了給自己取風箏就失去,這樣的罪孽,她凌梓涵怎麼承受的起?!
然而,也許是上天垂憐,經過幾個大夫的搶救,沐景天終是保住了性命,卻也昏迷了三四天才醒來。
凌梓涵一直守在他身邊,見他醒來,自是驚喜萬分,一邊流著淚,一邊笑著道:「景天景天,你終於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該怎麼辦呢?我都不知道我該怎麼辦了!」
喜極而泣的她此時已是語無倫次,所有的話都沒有經過大腦便吐了出來,卻未想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沒有了你,我該怎麼辦……
沐景天喃喃著這句話,洶湧的情感瞬間壓過了剛醒時的暈眩與疲憊。
他摩挲著抓住凌梓涵的手,沙啞至極的聲音只吐出破碎的字句:「小……小姐,你……你對……對我……」
凌梓涵回握住他的手,哭得紅腫的雙眼裡還閃爍著淚花,「景天,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我以後再不這樣了。不管怎樣,你活著就好,沒有什麼能比你活著跟重要了!景天,我……我只希望你活著。」
沐景天心頭劇震,他點著頭,語氣堅定地承諾:「小姐,我一定會好好活著,守在你身邊,一輩子都守在你身邊。」
一輩子呵,那是多麼美妙亦是多麼飄渺虛無的字眼。世人總愛許諾一輩子,抑或一生一世,卻不知,只有真的經歷過了一輩子才有資格承諾一生一世。否則,世事無常,誰都無法確定自己真的可以與對方相守一輩子。
所以,不要輕易地承諾一輩子,太縹緲了,誰也無法確定以後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這一生會遇到多少變故與不可預測。
可是,也許是太過年輕,也許是因為欣喜得忘乎所以,他向她承諾一輩子時,她欣然點頭。
她說:「好,好!景天你會好好活著,會陪我一輩子哦!」
……
凌梓涵一直都無法清除,自己對沐景天究竟持有著怎樣的一種感情。
沐景天為她所做的一切,她無比的感動;她會感覺到自己對沐景天的依賴,也會在他不經意間體現出的愛意中覺得心跳加快,甚至不敢與那雙癡迷的雙眼對視。
「小姐……不,梓涵,我……其實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沐景天垂著臉,手足無措地想要將那埋藏許久的愛語說出口。
可……
「景天!」凌梓涵忽然打斷他未說完的話,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般,笑著道:「今天我要去表姑家,你留在府上休息一天吧。」
沐景天倏然抬眼,還想再繼續,「小姐,我……」
「嗯,你去休息吧,我先走了哦。」凌梓涵急忙忙轉過身,快步走出了院子。
徒留沐景天怔怔站在原地,所有的勇氣瞬間消散的無影無蹤,只剩慢慢的懊惱與酸澀。
而那廂裡,凌梓涵也覺得心裡空茫一片。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就如同她不知道自己對於沐景天的感覺究竟是不是喜歡一樣。
感情的事,若是不能確定,就不要輕言喜歡。為了對方,亦是為了自己。
凌梓涵不由想著,愛上一個人時,究竟是怎樣的感覺?pgly。
是看到他就會開心?是想要和他永遠在一起?還是依賴著對方的存在?
她不明白。
而這個問題,卻是一直伴隨著她度過十六歲的生辰,在提親的人不斷湧上門來時,在沐景天表現出越來越強烈的佔有慾時,她才恍然明白了一點。
她不愛沐景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才會突然有了這樣的認知,總之就是知道了,明白了。
不愛一個人,其實是沒有原因的吧,就如同喜歡一個人一樣,沒有任何理由。
「景天,其實……你會找到一個喜歡你的人的吧。」凌梓涵微笑著,平淡的臉上滿是疏離的柔和。
沐景天搖著頭,咬牙道:「小姐,你怎麼就知道你不喜歡我?你是喜歡的,只是你不敢承認而已!」
「若真的喜歡,我又怎會不敢承認?」凌梓涵斂住了笑,認真地看著他,漆黑的眸子堅定而毫無遲疑。
沐景天心痛如絞,端正的眉目間滿是憤憤然,「不,不,你在說謊,你是在說謊!」
他倏然轉身,瘋也似的飛奔了出去。
「景天!」
凌梓涵喊了一聲,卻終是沒有喚住他。
「我……並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只知道,我真的並不愛你。」她低聲喃喃,他卻已然什麼都沒有聽到。
然而,這樣的迷惘並未持續太久。
因為一道聖旨,因為父親想要攀龍附鳳的私念,因為……她終是遇見了那個讓她懂得何謂愛恨的男人。
慶國三年一次的選秀,凌老父使出了渾身解數,動用了商界所有人脈,擲千金買通各方關係,終是將自己的女兒的畫像穿插進了其他秀女畫像中,一併送到了皇帝面前。
「真是雙漂亮的眼睛,目似點漆!」高高在上的皇帝含笑的一句話,便注定了一個女人一生的命運。
凌梓涵作為新選的秀女,擇日入宮。
沐景天瘋了似的阻止著,怒吼著,可他一介小小卑微的護衛,又能做得了什麼?
凌老父怒不可遏,差人將他亂棍打出了門去,更丟下一句刻薄而狠絕的話——
「你這種卑賤之人,怎可與當朝皇帝相比!老夫就算親手殺了梓涵,也不會讓自己的女兒跟你這個窮賤的小子!」
卑賤……卑賤……
原來,小姐不願和自己在一起,只是因為他是一個無財無勢的卑賤之人!
沐景天緊攥雙拳,狠狠咬住牙關,怒瞪著那道大門被關上,任由大雨沖刷著自己被亂棍打得傷痕纍纍的身體。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到凌梓涵,那個他寧願拼盡所有來保護的小姐,竟然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
無邊的恨意在胸口不斷蔓延,淹沒了理智,替換了從前那狂亂的愛意。
「凌梓涵,我不會放過你!我——亦不會放過那個奪我所愛的皇帝!」
說完,他倏然轉身,高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雨幕中。
而此時,凌梓涵被鎖在房裡,任由她萬般求情,都不能換回父親一點點憐憫。
她懂得一入宮門深四海的道理,她寧願平淡一生,也不要捲入後宮的是非當中。
可是,饒是她如何反抗,最終仍抵不過父親的逼迫與狠心。
然而,就是在這種空茫絕望的狀態下,她進了宮,看到了那個高坐於九層丹陛之上的君主——玄帝。
那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呵……
尊貴、冷戾、剛毅,亦英俊無雙。
不過抬眸一眼,凌梓涵感受到了近十七年來從未有過的悸動。
所謂心如鹿撞,便是如此罷。
原來,這就是動心嗎?想要抬頭去看,卻又羞澀地不敢與他對視,可心裡又是多麼的期盼他能注視著自己,哪怕只是簡單的一瞥,也好呵。
愛上一個人,往往覺得自己會變得很微小,也很容易滿足。整日裡所期盼的,不過是對方的一個笑,一個專注於自己身上的眼神。對方簡簡單單甚至不經意間的一句關心問候,都能讓自己欣喜幸福許久。
凌梓涵感受到了美妙的情愛,她覺得很幸福。
而玄帝亦喜歡這個恬靜的女子,連續翻了幾次凌梓涵的牌,更將她封為僅次於四妃的昭儀。
可是,這些對於凌梓涵來說,根本不夠。
當愛漸漸深入時,一個人就會變得貪婪而自私,想要對方滿心滿眼都只是自己,只想著自己,只愛自己。
可是,她凌梓涵所嫁的並非常人,而是帝王,一個擁有無尚權勢,且擁有一個龐大後宮的男人!
「皇上,我……臣妾已等你……」
「凌昭儀,等朕的女人有很多,難道朕都要一個一個去滿足嗎?」玄帝的俊顏上退去了情濃時的柔和,只剩下一片讓人心冷的不耐與戾色。
凌梓涵無措地搖著頭,淚水盈滿眼眶,遲遲不肯掉落,「皇上,我們……我們是不一樣的,我愛你,而你也愛著我,不是嗎?」
「不一樣?」玄帝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笑意嘲諷而冰冷,「朕對後宮裡的每一個女人都是同樣的態度,你是她們之中的一員,又有何不一樣?」
凌梓涵心冷如霜,卻仍是固執著想要爭取。
可是,玄帝已然冷了聲音,「凌昭儀,不要讓朕討厭你,否則,你真的會和她們不一樣。」
「回去你的地方,朕若要你侍寢,自會讓內務府去傳達。現在,朕不想見到你。」
凌梓涵忘了那一天自己是怎麼出的永鸞殿,只記得那種鑽心般的痛楚和絕望的氣息,一點一點侵蝕著她的理智,逼得她幾欲瘋狂。
皇帝的冷落從來都是徹徹底底的,當美貌女子不斷送入宮中,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甚至忘了後宮某一個角落還有一個凌昭儀。
凌梓涵憤懣著,不甘著,那種愛恨交雜的情感讓她陷入癲狂的境地。整夜整夜的睜大雙眼,整日整日的無望等待,直到有一日,玄帝的聖旨傳來,顛覆她所有的期盼。
「凌氏梓涵預謀陷害方貴妃,包藏禍心,有失妃德,著送入長門宮思過,欽此——」
傳旨公公尖利的聲音,猶如當頭一棒,砸得凌梓涵心血淋漓。
「不,我沒有做!我沒有!」
她拚命掙扎著,辯解著,卻又怎能抵得過皇帝親下的聖旨。
長門宮,長門宮……冷宮……
傾心的付出,終只換來長門宮中度日如年的寂寞與煎熬。
凌梓涵瘋了一般地大叫,淒厲的聲音響徹冰冷的宮殿,卻傳不進那個將她的心棄如蔽履的男人的耳中。
撕裂般疼痛化作徹骨的冰寒,分分秒秒的煎熬著她。
然後,是更為悲痛絕望的消息傳來——
凌老父勾結外邦,預謀不軌,龍顏震怒,狠心下旨,抄其家,滅其族!
抄家滅族!抄家滅族呵!
「哈哈哈哈——」
凌梓涵仰天大笑,淒厲如鬼魅的笑聲讓所有聽到的人,都為之膽寒而心痛。
笑得喉嚨嘶啞,在發不出一絲聲音時,她緩緩轉過頭,只見得陳舊銅鏡裡,一頭白髮的女子,哀傷欲絕。
這一生,不該嘗到情愛滋味。
這一世,亦終於懂得情愛滋味,原來,竟是蝕心挫骨般的傷與痛。
……
那一日,跟隨著慶國朝廷經歷了近一百年的長門宮,發生了第一次大火。
烈火燒盡了那段虛妄的年華,焚燬了所有愛戀執念。
鬢髮染雪,青絲成灰,道不完的情,盡付大火,焚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