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這個標題，杜達就不想點進去了。
再一看發帖時間，二十分鐘前，跟帖卻已經翻了十幾頁。
「他們的觀點並不一致。」趙彥見杜達沒有點進去的意思，做出一副很遺憾的神情。
這讓杜達立刻心情好了許多。
「大致分成三派，」趙彥道，「一部分人支持這個作者，認為你是全人類的罪人。還有一部分人認為你是偽善，要是真那麼偉大，一開始就不該召喚支援，悄悄離開什麼事都沒有了。現在這麼做明顯就是炒作作秀撈取聲望等等等等之類的。」
「最後那部分呢？」杜達心涼了一大半。
趙彥抬起頭，微微搖了搖頭道：「兄弟，第一類人是科學瘋子，就算那個高科技真落在他們手裡也未必會造福人類。第二類人都是吃飽了閒的平民，在他們眼裡什麼都是炒作。但是最後這部分……你麻煩大了。」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一個公然違抗軍令的軍人，一個罔顧同袍身死的軍人……
「他們說要送你上軍事法庭。」趙彥嚴肅道。
「少扯了！這兒哪來的軍事法庭！」傅毅國貌似開玩笑地推了趙彥一把，開解杜達道，「別聽他們瞎嚷嚷的。在那種情況之下，我們真跟他們魚死網破？真的出爾反爾？這是在玷污軍人榮譽！」
「俄國人反應最大，」趙彥道，「美國人倒還好點，不過許多英語留言認為你不該搶他們的醫療艙……簡單來說，哥們，你現在就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杜達深深歎了口氣。
「我堅信老大沒錯！」宋韻擠進圈子。
她剛做完飛行記錄。
「碰上到手的好東西，誰不要？」宋韻做出一副很瞭解杜達的姿態，大咧咧道，「咱們偷摸不成就搶，結果搶也搶不過，被人家制住了，放個軟有什麼關係？老人家說得好：人在江湖飄，偶爾軟腳很正常！不過老大，咱們升空之後不是應該反過頭砍翻他們麼？」
「呃，謝謝。」杜達很無奈。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杜達自己並沒有想過要當什麼聖人，甚至連個好人都算不上。就像宋韻說的，看到好東西就想據為己有，和街頭混混沒什麼兩樣。
但是……
杜達吐了氣，盜竊不成就搶劫，搶劫不成就殺人……殺完人之後呢？種族滅絕麼？行星毀滅麼？
人總是需要一點底線的。哪怕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做個爛人。
杜達覺得自己的腰上總算有了點力氣，挺了挺胸，道：「小宋，你幫忙照顧一下菲虎，她剛來還不熟悉。」
「沒問題，」宋韻一口答應下來，朝菲虎笑了笑，「不過老大，你也別說得像是交代後事一樣。」
「切！誰還能斃了我？」杜達故作豁達地笑了笑，道，「我去楊媽媽那挨罵，別等我吃飯了。」
眾人看著杜達在光中消失，知道杜達內心中還是一團混亂。
「上面如果要讓一個才畢業兩年的社會菜鳥承擔責任，那就實在太無恥了。」趙彥踢了踢鞋跟。
「他會被你們流放麼？」菲虎問道。
死刑、流放、徒刑、強制退役……
這些名詞反覆在論壇上出現，讓楊曦頭痛不已。
信息時代，誰都有可能被推到風口浪尖，這次很不幸輪到了自己。撇開那些價值觀的爭論，對於軍人來說，這件事的焦點在於：違抗軍令。
即便顧少超再牛再不把楊曦放在眼裡，也不敢公然違抗軍令。
對於普通人來說可以有各種底線，但是對於軍人而言只有一條：服從命令。
軍人是不需要思想的，軍人鋼鐵鑄就，軍人是一桿槍……
「有一個道理不用講/當兵就該上戰場……」楊曦腦中突然閃過自己軍校時的一首軍歌，這是一首每天飯前集合必唱的一首歌。從這首歌開始就在灌輸一個信念：上陣殺敵，毫無道理可講。
她垂下頭，看著卷宗裡杜達的檔案材料。
出生民主黨派家庭，從小學習成績優秀，拿過的獎項包括市作文競賽優勝獎、詩歌朗誦、區三好學生……大學是楊曦沒聽說過的法學院，但是看校名就知道是中規中矩的國家級大學。
專業是法哲學——又是一個讓楊曦覺得陌生且敬畏的名詞。
她再往下看下去，畢業論文題目是：《淺探現代法理學視野中的人文困境與出路》。
這篇論文拿到了國家優秀論文獎。
畢業之後，杜達卻進了一間毫無名氣的民營企業。
工作崗位是：業務員。
楊曦發現這是自己第二次看杜達的檔案。
上一次只是掃了一眼他的基本資料，對於後面這些完全沒有關注。那時候楊曦正沉浸在失去弟弟的痛苦之中，杜達只是一個頂替弟弟位置的小屁孩——因為遊戲玩得不錯。
——學校裡的優等生，未來的社會精英，放棄前程似錦的熱門專業，跑去當一個混日子的小宅男……這樣的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楊曦的十指，讓指肚重重按摩過頭皮。
杜達不知道楊曦在辦公室裡為難。他來報道的時候被楊曦的機要秘書攔住了，讓他在外面等著。
杜達坐在辦公室外的椅子上，將軍帽放在膝蓋上。
看著帽子上的軍徽，他突然生出一股矛盾的感覺。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他好像是夾在兩個世界中間。他穿著軍裝，掛著軍銜，指揮著真正的軍人，但內心中殘存的書卷氣卻讓他與這個榮耀的集體格格不入。
陶玖輕輕走了過來，在杜達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將手放在杜達的腿上，輕柔道：「不會有事的。」
——是啊，當然不會有事。最多就是讓我退役吧，反正現在也有人開戰機了，平陽公主的用處沒那麼大了。
杜達歎了口氣，心中又騰起了一股不捨。
他不捨得這身軍裝。
他已經在努力融入軍人這個角色，而且成功地融入了一部分！
「那個，」陶玖抓住杜達的手，對著杜達迷茫的目光，堅定道，「我支持你！」
——雖然不懂那麼多道理，但我支持你！
陶玖望著杜達，咧嘴笑道：「你是我男朋友，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你，我也會支持你的！」
「其實，你也不能理解我為什麼那樣做，對吧？」杜達握著陶玖的手，低沉道。
「喂！我說你失望個什麼勁！」陶玖皺起了眉頭，「你多大了？怎麼這麼幼稚！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讓人人都理解他吧！姐都這麼支持你了你還廢話多！」
杜達拉起陶玖的手，在光潔如玉的手背輕吻，道：「你說的對，是我中二了。」
「姐當然是對的！」陶玖得意道，又壓低聲音道，「進去之後別說話，讓司令罵完就沒事了。」
杜達點了點頭，看到機要秘書朝他招了招手。
「報告！」杜達站在楊曦辦公室門口，高聲喊道。
「進來。」楊曦的聲音十分平靜。
杜達回頭看了一眼陶玖，這位年輕的少尉正拚命掩飾臉上的不安。
他按下了門把手，隨著卡簧彈起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杜達前來報到！」杜達站直了身體，一本正經地行了個軍禮。
或許是最後一次行軍禮了。
楊曦這才抬起頭，輕輕掃了一眼眼前的年輕少校。
「行星上的事，好像有很多不同的意見，你看到了麼？」楊曦靠在椅背上，語調平緩，像是沒有任何情緒。
「報告！看到了。」杜達中氣十足，好像跟自己完全沒有關係。
「有何感想？」楊曦雙手不自覺地擰著一支鉛筆。
「沒有想法。」杜達道，「我違背了軍令，願意接受處罰。」
「你是不是還覺得很委屈？不是為了全人類麼？」楊曦調謔似地往前靠在了桌子上，「你對鄭然說的話還真的很高尚呢，現在網上都傳火了。」
杜達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出去吧。」楊曦的目光回到了桌上的卷宗，鉛筆輕輕敲著桌子。
杜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楊曦抬起頭，重複了一遍：「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