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繁星萬點,浩瀚的湖面上浪花湧動不休。星羅棋布的沙洲島嶼偶露崢嶸,漆黑的輪廓遠望如洪荒巨獸,令人浮想聯翩。夜色之中,一艘孤單的小船破開湖浪,飛快地駛向湖心深處。
胡笑天負手立在船頭,夜風撲面,水氣沁涼,心頭一片寧靜。李玄兒已星夜兼程趕往燕王大營送信,如無意外,燕王定要捉住這一線亡羊補牢的機會,以免招致大明皇帝的滔天怒火。對於帝王而言,即使是他永遠不會寵幸的妃子,也萬萬不允許被其他男人玷污。其中的利害,相信燕王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這封信無疑是雪中送炭,解了燕王的燃眉之急,並進一步加深了兩人的交情。有了燕王這層關係,日後和朝廷打交道時將會事半功倍,對九夷族的未來大有裨益。於公於私,他必須要確保明珠公主安然無恙,直至燕王率大軍殺來。所以離開臨江樓後,他即刻趕到駱馬湖畔,高價雇了一艘漁船,前往湖心島一探究竟。
船尾搖槳的老漁夫輕車熟路,縱使在夜裡也不會迷失方向。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前方徒然躍出星星點點的燈火,彷彿和天上的星辰連在了一起,構成一幅瑰麗奇景。那老漁夫輕聲說道:「胡公子,鯉魚島到了。再往前靠近的話,多半便會遇上巡湖的惡賊,咱可得罪不起。」胡笑天溫言道:「老伯辛苦了,記得替我嚴守秘密。」那老漁夫囁嚅道:「公子,島上據說盤踞著幾百惡人,個個銅頭鐵臂,殺人不眨眼,你、你是不是太冒失了?」胡笑天回首淡淡一笑:「我殺過的人也不少!」提氣一縱,噗通沒入水中。那老漁夫寒毛倒立,急忙掉頭返回。
眼看離島尚有兩三里,忽見火光閃動,兩艘快舟自島嶼後方冒了出來,甲板上站著數條赤膊大漢,手持火把,背弓跨刀,煞氣濃重。胡笑天在暗,對方在明,不等他們目光射來已提前潛入湖底躲避。那些巡湖的守衛有說有笑,渾沒意識到有敵入侵,轉眼呼嘯離去。
鯉魚島是駱馬湖中一座大島,南北較窄,東西狹長,島上丘陵起伏,草木成林。在島嶼西南面,是一處月牙形的避風港灣,也是慕容家爪牙的聚集地,修建有碼頭、箭塔、倉庫,以及各種房屋庭院。此時在港灣內停泊著二十餘艘船舶,均落帆拋錨,甲板上不見人影走動。岸上卻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各種吵鬧聲、吆喝聲、笑罵聲、打鬥聲交織混雜,血腥邪惡的氣息肆意瀰漫。四周值夜精戒的守衛虛應故事,沒人想到要朝湖中多望一眼,忙著喝酒划拳,不亦樂乎。
胡笑天暗舒了一口氣,島上自成天地,安穩太久,絕大多數人失去了精覺,亦無紀律約束,純粹是烏合之眾。只要此行不遇上絕頂高手,便不會遇險。當下徑直游到碼頭旁,不用多說,輕輕鬆鬆地攀上了白日所乘的貨船。
貨船隨波起伏,聽不到一絲一毫人聲,如同墳墓般冷寂。胡笑天足一落地便暗道不好,趕緊下到秘密艙房查看——騰格木和明珠公主已不翼而飛了!再仔細檢查,連原先囚禁於底艙的女奴們也同樣消失了!胡笑天扼腕長歎,終究是來晚了一步。明珠公主奇貨可居,堪稱無價之寶,韋老大豈肯將她白白放過?早在官軍攔河檢查時,韋老大就動了邪念,可惜騰格木江湖經驗太少,沒有察覺異常。結果不想可知,他們兩人定然是中了**,失手被擒,已被轉移上島關押。
胡笑天定定神,騰格木的死活無關緊要,明珠公主卻不可出半點差錯。不然,燕王一怒,這島上所有人都要粉身碎骨!不過明珠公主身份特殊,乃是燙手的山芋,想必此地的首腦也無權決定如何處置。在慕容不凡的指示到來前,明珠公主應該暫時沒有什麼危險,至多被嚴密看管罷了。一念及此,忙快步上到甲板,舉目眺望。
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碼頭上同樣建有酒館、賭場、激院等供人消遣的場所,稍遠處是成排的倉庫。位於中心位置的,則是一座青磚灰瓦的大宅院,被許多民居眾星拱月般包圍著。這座大宅佔地甚廣,庭院樓閣延綿聳立,正門前有巨大的牌坊,院落四角建有碉樓,圍牆外還有守衛巡邏,遠望去氣派森嚴,不容侵犯。
就是那裡了!胡笑天藉著陰影遮掩,毫不猶豫地飛身上岸。
碼頭上到處是喝得半醉的水手武士,看其服飾兵器,來自海外的異族佔了三分之一。這些精力充沛的傢伙聚成幾堆,或比試拳腳,或赤膊爭跤,或拔刀互鬥,引得觀眾呼喝叫好。胡笑天乘人不備,打暈了一個醉鬼,剝了他的衣服換上,大搖大擺地穿過紛亂的人群,摸到那座大宅附近。以他的眼力和身手要躲過守衛輕而易舉,轉眼間翻過圍牆,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後院潛入。
夜色已深,宅院內靜悄悄的,幾乎看不到傭人奴僕走動。胡笑天躡手躡腳地穿廊過院,朝燈火最盛處行去。
這時候,議事堂上仍是燈火如晝,為驅散暑氣,四面窗戶大開通風,根本沒提防有人偷窺。透過窗戶望進去,坐在首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白面無鬚,頗有幾分富態,一副人畜無害的平和模樣。在他左手側第一位的,是一位面冷如鐵的扶桑刀客,雙目微垂,懷抱長刀,似乎對外界不聞不問。在他右手側的,赫然是慕容杲和紅蓮聖女。其餘參與議事的都是老辣剽悍的狠角色,神色不一,各有所思。
只見那白面男子離座而起,來回踱了幾步,緩緩道:「此事關係太大,稍有不慎,我慕容家就將面臨滅頂之災!傳我命令,包括韋老大在內船上的所有人,全都收入地牢關押。告訴他們嘴巴封緊一點,但有一絲風聲外露,全體連坐斬殺!等風頭過後,再把他們打發到本州島去,永世不許回來!」他是慕容不凡的族弟慕容不異,主掌此處中轉樞紐,屬於慕容家族的核心成員,焉能不曉得隱匿明珠公主的風險和危害性?但事情一旦做了,便沒有回頭路可走,如今再想撇清關係也遲了。若非念在韋老大等人效力多年,忠心耿耿,盡數殺了會讓其他部下寒心,第一時間就沉湖餵魚了。他祖母的,你們這幫混蛋搶誰不行,居然去搶皇帝的女人?
「是!」一條大漢立即起身,自去傳令不提。
慕容不異揉了揉額頭,道:「我會給家主飛鴿傳書,如實匯報事情經過,請他做最後的決斷。」頓了一頓,又道:「在接到家主回復前,那位自稱公主的少女便單獨關在聽雨閣。要派信得過的人貼身侍候,嚴加監管,不許出任何疏漏。但凡有男人靠近騷擾的,殺無赦!紅蓮侄女,還請你抽空多勸勸她,千萬不要做什麼過激的傻事。」
紅蓮聖女抿嘴一笑,別有深意道:「慕容叔叔,如果你實在為難,不妨把人轉交給我們安置如何?」
慕容不異笑道:「紅蓮侄女,不是我小瞧你,只是此女身份太過敏感,你果真有權做出決定嗎?何況我們費神費力忙乎了一場,總不能白白拱手相送。」
紅蓮聖女道:「我乃教中三大聖女之一,許下的諾言即便是聖母娘娘都不會輕易推翻。而且你我兩家合作已久,我的為人如何有目共睹,難道叔叔還怕我言而無信嗎?我願用黃金萬兩,珍珠十斗交換她,尚請叔叔成全。」
慕容不異歎道:「紅蓮的誠意我已盡知,但我如何忍心禍水東引,令青龍會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容我再想一想。」
紅蓮聖女暗罵一聲:老狐狸,分明是欲擒故縱之術!笑吟吟道:「慕容叔叔仁義睿智,向來令人敬佩。我恰好帶有一瓶『九轉凝神丹』,一併孝敬叔叔如何?」明知道自己表現得越急切,對方就會越拿捏,提出的條件就越苛刻,但眼看要拿到足以影響天下大勢的籌碼,立功在即,哪還顧得了這麼多!
眾人眼放綠光,連那冷漠如冰的扶桑刀客亦微微動容。慕容杲搓著雙手,熱切地道:「四叔,那女人養著礙眼,放了不行,交給紅蓮處置是最好不過。」要知道凝神丹服食一粒即相當於苦修三月,是增長內力的靈丹妙藥。如果達成了交易,見者有份,豈不是皆大歡喜?
慕容不異端起架子道:「我說過多少次了,年青人每逢大事要有靜氣,三思而後行。我們兩家的交情擺在這裡,豈是區區丹藥可以替代的?這麼多長輩都未出聲,你毛毛躁躁的做什麼?」
紅蓮聖女耐著性子道:「不知叔叔還有何需求?凡事好商量。」
胡笑天伏在樹上,瞧著雙方討價還價,不禁升起一種荒謬的感覺——天下間竟然有人敢拿帝妃做交易!明珠公主雖未真個被朱元璋寵幸,但嫁入大明皇室已是板上釘釘。若她離奇失蹤,不單大明朝顏面無存,蒙古皇族也同樣受到羞辱,屆時兩國間免不了一場口水交鋒,相互埋怨指責。如果在這個微妙的時刻,青龍會利用手中的明珠公主大做文章,極易引爆大明和北元的積怨,促使兩國交戰,流血千里。如果陳天野再惡毒一點,勾結倭寇海盜同時發動入侵,在沿海一帶燒殺搶掠,明軍將陷入顧此失彼的境地。待大明精銳盡出,腹地空虛之時,青龍會便可散佈謠言,蠱惑民心,乘機舉旗造反,穩穩坐收漁翁之利。胡笑天想到戰火連天,白骨盈野的悲慘畫面,耳邊似乎聽見了無數婦孺的哭喊,不禁打了個寒顫。
就在這時,那扶桑刀客似有所感,眼眸忽開,冷厲如刀的目光筆直射來,大喝道:「是誰?!」喝聲未落,整個人如夜梟般騰空躍起。
胡笑天暗暗凜然,自己不過是呼吸加重了三分,這人遠隔數丈便能察覺異常,堪稱大敵!雙掌果斷地一拍樹幹,斷枝飛射,整個人借力倒躍,跟著凌空一個觔斗,朝院外急速掠去。
「捉住他,生死不論!」
嘀!嘀!精哨聲尖銳吹響,四面八方寒光閃動,下一刻弓弦驟響,數十支羽箭爭先恐後的怒射而至。
突然,一團劍芒如烈日騰空,陡然奪目綻放。劍光到處,羽箭紛落如雨,根本沾不上胡笑天的衣角。眼看弓箭襲擊無效,箭手迅速退卻,驀地一聲暴喝響起:「上!」刀光電閃,冷風交織,五名黑衣人瞪著血紅的雙目,如餓狼般猛撲上來。這五人攻擊的角度、次序和方位配合無間,尤其是每一刀劈去都凝聚了全身功力,捨生忘死,一往無前,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架勢!那股與敵共亡,瘋狂暴虐的殺氣凝練如同實質,若是對手意志不夠堅定,未曾接觸便要嚇得筋骨酥軟。
胡笑天不能避,更不能停,一縷冰寒入骨的刀氣正頂住後心要害,分明是那扶桑刀客已銜尾追來,何況慕容不異能坐鎮一方,武功又豈是弱者?只要稍有遲滯,遭到兩大強者夾擊,屆時想不死亦難。當下再不隱藏實力,滅世霸王決全力運轉,磅礡如魔神般氣勢沖天而起,竟把對手散發的殺氣逼得倒捲而回。那五人駭然色變,但騎虎難下,壯膽子般齊聲怒吼,拚死撞上。
噗!劍光斬落,勢如破竹,無數血肉碎塊四飛開去。
胡笑天劍隨身走,穿過粉紅的血霧,疾行當中陡然一閃,劍光迴旋,兩顆大好人頭直衝上天。幾個呼吸的工夫,他切菜砍瓜般連殺十五人,血透衣衫,足不停步地衝上了外牆牆頭。「八格!」幾乎是同一時間,一名矮小精悍的扶桑刀客自牆外撲來,人在半空便迎風一斬,刀光閃耀,迅雷不及掩耳。饒是胡笑天百戰餘生,亦差點來不及反應,長劍迴旋,險之又險擋住上盤要害。噹的一聲,火星四濺。那刀客虎口撕裂,身不由主地倒飛向後,但眼中凶光半分未減,左手一抖,七八枚奇形毒鏢猝然射出,端的是毒辣凶厲。胡笑天忽遭偷襲本就極度不爽,眼見對方竟是不依不饒,不由勃然大怒,雙足一蹬牆頭,猛的衝到高空,長劍一劃,魔教絕學之斬龍十斧如雷霆霹靂擊落!
「住手!」後方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呼聲未消,冰冷奪目的劍芒一揮而落。那刀客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神情,額頭、鼻樑、下巴、胸口湧出一條細細的血線,忽聽啵的一聲輕響,整個人裂成左右兩片,臟腑滾落,鮮血淋漓。
只是略一耽擱,那冷漠的扶桑刀客已追到三丈開外。他面容扭曲,猙獰若鬼,狂嘯聲中反手一拔,一束雪亮的刀光直衝雲霄,刀氣所及,阻路的石牆嘩然倒塌,被衝開一個巨大的缺口。下一瞬間,刀光勢不可擋的延伸斬落,彷彿是天神震怒,要把島嶼一刀劈開!這一刀極盡刀法精髓,跨越了時空阻攔,誓要斬殺一切,摧毀一切!
刀未至,殺意已死死鎖定了目標,不容他掙脫逃亡。
胡笑天頭皮發麻,這趟太倒霉了罷,居然遇上萬中無一的絕世刀客?!如此逆天強者,怎會窩在荒島上默默無聞?此時的他當然不會曉得,對手乃是縱橫萬里東海的倭寇首領織田長男!而剛剛死在他劍下的那一位,是織田長男的弟弟織田次男。殺弟之仇,不共戴天,織田長男如何不恨不怒?但見刀氣排空,凌厲如開天闢地,忙運起水柔劍法層層攔截,施展以柔克剛的心法化解殺招。
「叮叮叮……」一刀一劍瞬息間交擊了數十下,聲音急促,驚心動魄。最後轟的一聲巨響,泥石飛濺。胡笑天不受控制地倒砸入背後的民居,接連撞穿了三幅牆壁,滿頭滿臉的粉塵,狼狽萬分。幸虧墨紋松針劍亦是神兵利器,千錘百煉,堪堪抵住狂暴絕倫的刀勁,否則將劍斷人亡!儘管逃脫一死,他胸前仍被刀氣割開一道尺餘長的傷口,離開膛破肚僅是一線之差。
織田長男驚愕中愈加憤怒,傾盡全力卻收拾不了一個無名小卒,在所有人面前丟了臉,情何以堪!怒吼道:「殺!」足下一頓,連人帶刀猛衝向前。殺機迫在眉睫,胡笑天立即反掌擊破牆壁,身形一閃,倏忽消失。織田長男怒髮衝冠,振臂一揮,刀氣橫斬,轟隆隆幾聲巨響,數間房屋應聲崩裂坍塌。刀氣方消,漫天飛舞的灰塵中,忽見一條黑影一躍而起,悶聲不響地拔足狂奔。「站住!」織田長雙目圓睜欲裂,一邊揮刀猛劈,一邊提氣急追。
這一番交鋒雖然短促,卻震動全島。不需任何人頒布命令,那些閒得蛋疼的亡命徒彷彿打了雞血,紛紛叫囂著衝了出來,朝刀光起落處撲去,轉眼匯成數十股奔湧的狂流。更有不少機靈的,直接跳上快舟,飛速劃向湖面,企圖截斷敵人的水上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