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假死脫身
大雨方歇,道路泥濘,沉沉的霧靄中蹄聲悶響,一前一後奔出兩輛黑色的馬車。駕車的車伕都是黑巾蒙面,僅僅露出一雙冰冷深邃的眼睛,冷不丁看去,彷彿來自冥府的勾魂使者。
馬車穿過空寂無人的荒野,馳到河岸邊停下。蜿蜒的河流不復往日的平靜,水浪洶湧翻捲,嘩嘩沖刷著河岸,飛濺而起的水珠化為水霧,被風捲送著,帶著絲絲涼意撲面而來。位於後方的車伕不待吩咐,砰的跳下車座,自車廂內拖出一具僵硬的屍體,默不作聲的走到水邊,運勁一拋,「噗通」把那屍體遠遠拋到河心,濺起無數水花。下一瞬間,屍體沒入了渾濁的河水之中,被裹挾著衝向下游。
前方的馬車車窗挑起一角,露出了小半張俏臉,膚色白皙,清雅如蘭。她凝望著那具在水中浮沉不定的屍體,喃喃道:「不管怎樣,你已死過一回,我也不算違反門規了。接下來,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說罷輕撫著小腹,幽幽歎息一聲,說不出的惆悵感傷。這一段孽緣,從此將被她深埋心底,永不觸及。
待屍體消失不見,兩輛馬車掉轉方向,沿著來路奔回。潮濕的河岸邊除了馬車的印記和一行腳印,彷彿什麼事都未發生過。
河流往下十餘里,河面漸漸變寬,水流速度相應減緩,在一個河汊眾多的拐彎處,淺灘開闊,蘆葦叢生。許多殘斷的樹木、淹死的禽畜,甚至是溺斃者的屍體,都被衝到了岸邊,堆積在一起。
正是黎明時分,雨過天晴,星光微弱,東方天際已泛出白光。本該荒無人煙的河灣處,有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在忙碌著。這些人分成兩伙,一夥用竹竿和漁網,負責在淺水區打撈各種屍體,另一夥則留在岸上,對撈上來的屍體分門別類進行處理。若是淹死的禽畜,直接開膛破肚取出內臟丟掉,把剩餘部分放到一輛平板車上碼好。若是死人的屍體,則剝掉衣服鞋褲,搜刮乾淨一切值錢的東西,裝進麻袋,然後把光溜溜的死屍再推入水中。草叢裡胡亂丟棄著各種腐爛的內臟,聞之欲嘔。這些摸黑行事的撈屍人眼看天色將明,不欲被同鄉發現自己在做這等沒臉的勾當,便招呼著打算撤離。
「黑子、大腳,該走了!」
「好咧!」在水裡忙了半夜的兩條漢子收起工具,合力抬起最後一具屍體。左手一人邊走邊罵道:「這死鬼莫不是鐵打的身子?太他娘的沉了!」另一人鄙夷的道:「黑子你瞎了眼嗎?人家身上穿的可是綢緞做成的衣裳,鐵定是有錢人。你嫌銀子多了咬手嗎?」那黑子雙眼放光,扭頭衝著岸上叫道:「蔣屠戶,好貨沉底,咱們撈著一條大魚了!」岸上一條膀大腰圓的壯漢怒道:「黑子,你***小點聲!萬一給鄉親們聽見,今後誰還敢去我鋪子裡買肉?」那黑子脖頸一縮,呵呵傻笑,低聲道:「這荒灘野地裡除了孤魂野鬼,哪來的人?」那蔣屠戶罵歸罵,亦看出這具屍體穿著不俗,心頭不禁火熱,莫非出門時撞見了喜鵲,注定今日發一筆橫財?
那具屍體被眾人合力拉到岸上,只見他臉部輪廓清晰,眉濃鼻挺,口型方正,頗有男子氣概,奇怪的是全身上下看不見一處傷痕,也不像其他死屍般浮腫腹漲,不知是怎麼死的?
那蔣屠戶財迷心竅,匆匆掃了一眼,渾沒在意這具屍體的與眾不同,忙不迭的伸手過去摸索。哪知此人懷中空空如也,別說金銀珠寶了,連一個銅板都沒有。那蔣屠戶如被冰水澆頭,滿心的歡喜化為了泡影,忍不住跳腳大罵:「我日你祖宗,穿得人模狗樣的,卻比老子窮上百倍!活該你被淹死!」罵過之後還不解氣,照準屍體的胸口猛踹了幾腳。
旁邊的漢子忙抱住他:「蔣老大,蔣老大,損毀屍體不吉利!」「蔣屠戶,小心這傢伙變成鬼魂來找你算賬。」「蔣屠戶,我瞧這一身衣裳至少值三四兩銀子,你可別弄壞了。」
那蔣屠戶無疑被最後一句話所打動,悻悻道:「行了,趕緊剝掉這傢伙的衣服,咱們走!」
話音方落,那仰躺在地的死屍四肢微動,胸口起伏,哇的噴出一口污水,緩緩睜開了眼睛。
河岸上霎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眾漢子頭皮發麻,四肢冰涼,心臟狂跳幾欲裂開,冷汗自額頭一滴滴滲落下來,每個人都閃過一個恐懼的念頭——詐屍!傳說之中,屍體死而復活後會追索生者的陽氣,血淋淋的吃人血肉!眾漢子面面相覷,膽小的幾乎哭了出來。
那復活的屍體眼睛微微一轉,目光掠過眾人,刷的挺腰坐起。
「我的娘呀,快逃命呀!」不知是誰喊出一嗓子,眾漢子激靈靈打個寒顫,轉身便跑,生恐落在了最後被活生生的吃掉。那蔣屠戶終究膽子大些,逃命時順手扛起麻袋,死都不撒手。
胡笑天茫然四顧,除了那些嚇得屁滾尿流的陌生漢子,視野裡看不到活動的人影。他深吸一口氣,以手撐地慢慢站起,望著身前奔湧的河水,感受著腳下厚實的大地,任憑清晨第一縷霞光落在臉上,劫後餘生的慶幸湧上心頭——他沒有死,沒有離開熟悉的人世。
胡笑天摸了摸身上濕透的衣衫,看著四周堆積的雜物和死屍,略一思索,便猜到了自己身處此地的原因,回想起密室中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百感交集,不勝唏噓。不管閻九出於什麼原因考慮,以假死的方式讓他脫身,已然是仁至義盡。他就算有再多的不滿,看在她腹中胎兒的份上,都得一一忍受。他很清楚,閻九必將修煉九轉輪迴**,他們兩人之間不可能再續前緣,但身為孩子的父親和母親,這份天然的聯繫紐帶將相伴一生,無法割裂。
胡笑天長嘯一聲,把那些煩心事拋到腦後。他被困在密室中兩個多月,與世隔絕,不知江湖上又發生了什麼變化?五族會盟早已結束,誰又一飛沖天,名揚天下?青龍會和白雲宗聯手後,是否露出了猙獰爪牙?宋謙等人是否仍在長安、洛陽一帶徘徊?而且按時間推算,他很可能已錯過了參加舉薦考試的機會,謀取一官半職的打算就此落空。那下一步該如何行止?是先去和宋謙等人匯合,還是盡快趕往京城博取一線機會?他摸遍全身,結果空空如也,沒有路引也沒有銅錢銀票,根本是寸步難行。當務之急不是考慮如何去攪動江湖風雲,而是要想一想到底該如何活下來?
胡笑天的鞋子早被洪水沖走,赤著雙腳大步走到河堤上。只見四野平坦,雜樹叢生,西南方隱隱有炊煙升起,應有村莊聚集。他垂眼看去,地面上有幾行雜亂的腳印,正是奔往西南方向,想起方纔那些漢子魂飛魄散的模樣,不禁搖頭一笑,抬腳便行。
旭日東昇,霞光萬丈,垂柳如碧,阡陌。
胡笑天路過一個池塘時,索性跳入水中,把臉上身上的污泥洗個乾淨,免得又驚嚇到他人。
「喂,兀那漢子,你在我家池塘撲騰什麼?想偷魚吃嗎?」忽聽一聲大喝,但見一條膚色黝黑的漢子手拿鐵叉氣沖沖地奔來,腳下如風,轉眼跑到池塘邊上,怒目圓瞪。
胡笑天微笑道:「這位大哥,你誤會了。我因滿身是泥,暫借這塘水沖洗一下,絕無他意。」邊說邊走出池塘,渾身濕漉漉的好不狼狽。那漢子聽他說話條理分明,帶著明顯的外地口音,心中的怒氣不覺減了五分,疑惑地問道:「你叫啥名?從哪來?怎麼連雙鞋子都沒有?難道被人打劫了?」胡笑天苦笑道:「我姓胡,因昨夜突發洪水,不小心被大水沖入河中。天幸我及時抱住一根浮木,沒被當場淹死,一路漂浮下來,直到了前頭淺灣處水流變緩,才得以脫困上岸。這位大哥,請問你尊姓大名?你們村屬於哪一府那一縣管轄?」那漢子撓撓頭,道:「我們村是八里灣村,屬於開封府杞縣地界。我叫劉大柱,鄉親們都叫我『大柱子』。你是讀書人吧?講話啥的跟別人不一樣。」胡笑天點頭道:「我讀過幾年書,考過秀才。」劉大柱肅然起敬,忙邀胡笑天到家中做客。胡笑天也不矯情推脫,當即應承下來。劉大柱跳進塘中叉了兩尾魚,用草繩串起,當先往村子走去。
胡笑天見他叉魚時動作敏捷,一擊即中,故作不在意的問道:「大柱哥,你是不是練過武功?」劉大柱搖頭道:「哪裡算是練武?不過是跟著我爹練了幾年拳腳,強筋壯骨,叉魚獵兔還行,跟人比試的話就差遠了。」胡笑天又問:「你們村子裡練武的人多不多?」劉大柱道:「都是家傳的把式,沒啥好稀奇的。主要是擔心遭到盜匪禍害,每一家總得有男人撐著不是?」胡笑天心中一動:「莫非附近藏有山賊?官府不派兵清剿嗎?」劉大柱啐了一口,道:「盜匪來了有糧草就能打發,官兵來了要刮地三尺,你還指望他們剿匪?他們比盜匪還狠呢!說來說去,還得靠自己。」
一路走來,遇見的村民都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胡笑天,大概未曾見過如此怪異的外鄉人。劉大柱時不時停下來解釋,說胡笑天乃是水龍王送來的秀才公,落水未死,暫時到村裡歇腳。整個八里灣村幾百口人,沒一個讀過書的,便是里長也只識得一到十的數字而已。不過半個時辰,劉大柱撿到秀才公一事便傳遍了村落。
劉大柱的家位於村東頭,一排三間草房,前後都用籬笆圍起,算是簡單的小院,前院養了幾隻雞,晾曬著幾串魚乾,還種了兩棵核桃樹。後院則是菜地,籬笆上爬滿了瓜籐。劉大柱離家尚有數十步,只聽一聲犬吠,一條黑色短毛土狗哼哧哼哧衝來,緊隨其後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光腚男孩,嘴裡叫道:「爹,爹!」
那黑色土狗撲到劉大柱腳下,歡快地搖著尾巴。劉大柱將土狗一腳踢開,指著那又黑又壯的男孩笑道:「胡秀才,這是我兒子,小名鐵蛋!」胡笑天笑道:「鐵蛋?真是名符其實呀,這身子骨很結實。」說話間那小男孩奔到近前,一把撲到父親懷中,轉眼打量著胡笑天,黑漆漆的眼珠裡滿是好奇。劉大柱笑道:「兒子,快叫秀才老爺!這可是文曲星下凡,你一輩子都見不到幾回。」胡笑天忙道:「大柱,我不是什麼『老爺』,只是一個落難的書生。鐵蛋,我姓胡,叫我『胡叔叔』即可。」鐵蛋也不怕生,脆生生地叫道:「胡叔叔!」胡笑天道:「大柱,我沒啥見面禮送給你兒子,若是你不嫌棄,我給他取個大名可好?」劉大柱大喜望外,忙不迭地道:「好,當然好啊!您是文曲星,給鐵蛋取名那是他一生的福氣!」胡笑天想了想,道:「鐵從金,土生金,金生水,便叫『劉均濤』如何?」劉大柱咧嘴笑道:「秀才公取的名字,哪有不好的道理?就是它了!」
進了劉家,一位繫著圍裙的年青婦人迎了出來:「孩子他爹,咋回來了?咱家那幾畝地都伺候完了?」劉大柱把臉一板,沉聲道:「瞎嚷嚷幹啥呀?死眼子的,沒瞧見家裡來了客人?這位可是秀才公!趕緊燒水做飯,得空把這兩條魚收拾乾淨,煎了吃。」那婦人臉色微紅,向胡笑天瞟了一眼,自去忙碌不提。鐵蛋掙脫下地,追著母親叫道:「娘,娘,我有大名了!」
劉大柱不好意思的笑道:「胡秀才,我婆娘沒見過世面,粗聲粗氣的不懂禮數,你別見怪。」胡笑天擺擺手道:「大柱,我看嫂子勤儉持家,手腳麻利,你運氣不錯,娶了個好女人呀。」劉大柱放下鐵叉,嘟噥道:「好啥好,這麼多年只生了一個娃!我幾個堂兄弟,哪一個不生了一窩小崽子?」
「咳咳,你這混小子,生不出娃娃光怨媳婦嗎?怎麼不怪自個沒得屁本事?」正屋裡走出一個頭髮蒼白的老農,滿面皺紋,身材佝僂,單手拄著拐棍,不時咳嗽兩聲。
劉大柱憨笑道:「爹,知道你心疼兒媳婦,我不過就是隨便說說,哪敢真個埋怨人家。」指了指胡笑天,又道:「這位是胡秀才,因失足落水被衝到咱們這兒,好巧不巧與孩兒撞上了,便請他來咱家做客。秀才公人很和氣,剛剛還給鐵蛋起了大名呢,叫劉……劉什麼來著?」
胡笑天道:「劉均濤,平均的『均』,波濤的『濤』。劉老爹,小侄有禮了!」雙手一搭,端正地行了一揖。
劉老爹側了側身,笑道:「俺祖輩都是粗人,沒學問,都是瞎起名,鐵蛋有了這麼響亮的名字,日後說一門親事也容易許多。大柱,你這做爹的,可不能忘了秀才公的恩情!」劉大柱忙點頭稱是。胡笑天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老伯若是太過見外,小侄都不好厚顏打擾了。」劉老爹笑了笑,讓劉大柱回屋拿一雙新鞋,給秀才公穿上。
胡笑天套上草鞋走了兩步,滿意地點頭道:「不錯,這鞋子做得很好,走路挺舒服。」劉大柱自豪地道:「這是俺婆娘的手藝,十里八鄉誰不誇好?每逢集日,我都要拿幾十雙到城裡賣錢,一雙鞋可以換兩個銅板。」
便在這時,忽聽人聲嘈雜,數十人簇擁著湧到劉家門外。為首的中年男子衣服光鮮,頗有幾分派頭,扯起嗓子喊道:「大柱子,出來!」
劉大柱莫名其妙,走到院外問道:「里長,你帶這麼多鄉親上門來,莫不是出啥大事了?」那裡長往院裡暼了一眼,指著胡笑天道:「我聽說你帶回一個可疑的男子,就是此人吧?」劉大柱解釋道:「里長,人家是讀書的秀才,昨夜不小心失足掉到了河裡……」那裡長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打住!誰能證明他是秀才?他有路引嗎?萬一他是『一陣風』那幫強盜假扮的,你能分辨出來嗎?此人形跡可疑,來歷不明,我要綁了他去見官,交由縣太爺處置。」劉大柱急得臉紅脖子粗:「胡秀才絕非強盜,你不能無緣無故抓他!」那裡長冷笑道:「什麼狗屁秀才!他是不是強盜你說了不算,自有官府去審訊定罪。劉大柱,你若包庇疑犯,危害左鄰右里,大夥兒可不答應。」他身後的十多條青年漢子摩拳擦掌,紛紛叫道:「大柱子,讓開吧!」「大柱子,別輕信外鄉人!」
胡笑天聽得事情牽涉到自己身上,暗暗奇怪,舉目一掃,發覺人群後頭有兩人躲躲閃閃,目光游移,倒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與其他村民大相逕庭。微一轉念,立時記起今晨曾在河岸上與他們碰過面,不由心中雪亮,原來是惡人先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