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冰涼的江水直沒過頂,但胡青鵬毫不慌張,彷彿回到了母親懷抱一般,放鬆身心,感受著水流的每一分變化和衝擊,順其自然地往下游漂去。下一瞬間,他已被水流托舉著浮出水面,清新的空氣拂面而來,帶著淡淡的腥味。他聽到了碼頭上傳來的叫罵聲和騷動--敵手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他面臨的危險遠未結束。在剛才的廝殺中,由於他使用的是剛學會的武技,招式的銜接、變化和步法的配合都有漏洞,被敵人的兵器劃出了數十處傷口。幸運的是皇甫濟這類絕頂高手沒有趕到,否則他就插翅難飛了。此時心情稍微放鬆,便覺得全身上下無處不疼,尤其是內力消耗過劇,經脈受損,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復原的。
胡青鵬睜開眼睛,望著幽遠深沉的夜空,彷彿看到了唐雪美麗無雙的面容,心底輕輕一歎,不知道他們開始行動了嗎?是不是順利地找到了接應的人?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事情就不是他能夠控制地了。他自信經過方纔的一場血戰,在重創敵人的同時,也成功地吸引了敵人的注意力。下一步,胡令全、皇甫濟肯定會派遣主力,順著下遊方向展開追捕。這樣一來,唐雪、曾瑛他們離開長沙的可能性將會大大增加。可惜胡令全等並不知道這個「章玉昆」是假的,只要他洗掉易容藥物,恢復本來的面目,敵人將永遠不可能捉住「章玉昆」--這正是整個計劃中最精彩的地方。想像著胡令全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的模樣,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忽然,颼颼利箭破空聲驟響,數支羽箭落在他身旁,濺起幾朵小小的浪花。
胡青鵬受驚回望,只見數艘小船破浪而來,卓立船首的大漢張弓搭箭,對準他狂射不止。他心念微動,倏地沒入水下,巧妙地利用水流的推力,如同最敏捷的魚兒飛快地潛游遠去。水面上,那些失去目標的弓箭手茫然失措,紛紛破口大罵。
胡青鵬充分發揮自己感悟水性的絕佳優勢,順流漂下約有三四十里,找了一處水流平緩,長滿蘆葦的淺灘爬上岸。追兵們被他遠遠地甩在身後,短時間內尚不會形成威脅。
胡青鵬先洗乾淨臉,再把上衣撕成布條,纏住受創嚴重的傷口,以免血跡滴落在地,引起敵人的警覺。他這時除了一把匕首、一塊玉珮和幾兩碎銀之外,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就連他珍藏的師姐的手帕,也在不經意間遺失了。胡青鵬對此倒不覺得遺憾,因為他對師姐已沒有了心跳的感覺,昔日的朦朧感情如同過眼煙雲般消散無蹤。他把玉珮等物包好提在手上,然後將剩下的衣物拋進江中,不給敵人留下追查的線索。
胡青鵬爬上堤岸,感覺著江風刮過**的胸膛,不由暗暗苦笑。以前即使情勢再危急,至少還能保證裝束整齊,不至於如此狼狽,眼下當務之急是設法弄一套衣服來遮醜,不然怎能出去見人?站在河堤上眺望,遠處的田野上黑影重疊,錯落散佈著幾個村莊。說不得,只好做一回小偷了。打定了主意,拔腳往較大一座村莊奔去。
他還未進入村子,農戶家裡的看門狗已嗅到陌生人的氣息,頓時汪汪汪狂吠起來。一家狗叫,家家的狗都跟著放聲大叫。群狗狂吠聲高亢入雲,起伏不絕。
胡青鵬當場嚇出一身冷汗,如此大的動靜,豈不是驚動了全村人嗎?如果被人看見一個赤身**的「偷衣賊」,自己焉有臉面行走江湖?立刻抱頭鼠竄,速度之快前所未有。他的偷衣大計尚未付諸實施,便宣告半路夭折了。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他遇上村莊就繞開,又奔出數十里地,才看到有一座樹林可以藏身。此時天色已經變亮,東方的雲層開始鍍染上淺淺的紅色,雄雞啼唱,晨霧緩緩飄散,實在不適合他奔逃了。胡青鵬徑直走入樹林深處,千辛萬苦找了一個隱蔽的樹洞,再擋不住濃濃的倦意,合眼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胡青鵬心弦猛然繃緊,自夢中驚醒過來。附近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仔細分辨,竟有數十人之多!他心底暗驚,敵人的動作果然十分迅速,這麼快就將搜索的範圍擴大到了這裡,恐怕是傾巢而出了,可想而知他們對「章玉昆」的重視程度。不過事與願違,他們投入搜尋的人手越多,越不可能達到目的。當然,如果他現在被對方發現的話,估計會大難臨頭。
胡青鵬試著默運真氣,只覺氣脈強弱不定,五臟六腑處隱隱作疼,功力僅剩不足五成。而且渾身肌肉酸軟,關節僵硬,萬一此時與敵人發生衝突,哪裡還有機會殺出一條血路?耳聽著腳步聲漸漸接近,他已來不及轉移了,唯有祈禱對方不要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就在這時,眼前一花,正前方的樹枝上垂下一條色彩斑斕的大蛇,粗如兒臂,頭似三角,吐著鮮紅的蛇信,竟然對著他爬了過來。胡青鵬眼睜睜地看著它逼近,不禁寒毛倒立,手心捏了一把冷汗,心裡陡然閃過一個不好的預感,難道自己藏身的樹洞是蛇穴?轉念之間,那條毒蛇爬到了洞穴前,呼的豎起上身,尾部盤旋,嘶嘶地噴氣,擺出一付攻擊的架勢。胡青鵬暗呼倒霉,慢慢將右手抬起護住面門要害。
一人一蛇大眼瞪著小眼僵持片刻,那條毒蛇終於按耐不住,誓要奪回自己的領地,身子一弓即彈,閃電般撲咬過去。胡青鵬不敢做出大幅度的動作,右掌急握,掐住蛇頸部位。不料蛇身極為滑膩,他一把竟沒有抓穩,蛇頭倏地掙脫出來,狠狠地咬中他的手臂。胡青鵬心底一涼,糟糕!中毒了!
忽然,那條毒蛇身體急顫數下,居然鬆開了牙齒,軟綿綿地失去了糾纏的力道。胡青鵬大喜望外,本能地張口咬住蛇頸,腥熱的蛇血直衝入喉。他早就飢腸轆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猛吸新鮮的蛇血,藉以補充自己的體力,心裡還恨恨地想:既然你先咬我,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樹上有蛇!」追兵恰好自樹下經過,有的人眼尖,看到了露在洞外的一截毒蛇尾巴。
「閉嘴!我們是在找人,不是來捕蛇的!」為首的漢子沉聲訓斥道,望了一眼有蛇的樹洞,率領眾人繼續深入搜索。
話聲響起時,胡青鵬一顆心差點跳出嗓眼,生怕敵人會上樹來查看。誰知他們的首領自作聰明,以為蛇穴裡不會有人躲藏,只想抓緊時間去搜索其他地方,白白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胡青鵬聽著腳步聲逐漸遠去,忙鬆口放開蛇頸,對空拜了三拜,低聲道:「蛇兄,恕罪恕罪,我其實無意取你性命,一切純屬意外!今日多虧你掩護,不然我就被敵人發現了!但願佛祖保佑你早日輪迴,轉世為人,讓我有機會報答你。」
他看了看被蛇咬中的傷口,並沒有紅腫發黑的跡象,自己也沒有中毒頭暈的徵兆,暗暗稱奇,難道這條不是毒蛇嗎?不然如何解釋自己平安無事呢?
胡青鵬在樹林裡躲藏了三天,靠摘取野果、捕殺鳥獸為食,安全避開了敵人接連兩次的大規模搜索。當追兵一無所獲地撤離後,他某日黃昏冒險出動,擊昏看門的惡犬,終於成功地偷回一身衣衫,免去了赤身**的尷尬。
儘管穿上農夫的衣衫顯得土裡土氣,胡青鵬卻不在乎,畢竟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到人世中了。他向當地人打聽,才知道身處高家坊的地界,距離洞庭湖畔只有兩日的腳程。自讀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他便對這名滿天下的湖泊充滿了嚮往,真想瞧一瞧文章中寫的「予觀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宏偉景象。如今左右無事,正好有機會去遊覽一番,何樂而不為呢?問明了方向,拔腳便行。
一路之上,來來往往的江湖豪傑極多,九成九是為了追捕章玉昆而來的,畢竟天下會藏寶圖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人人都知道章玉昆隱藏在附近,這時候就看誰的運氣好,能首先找到他。由於遇上的多半是黑道中人,胡青鵬亦不願顯露自己衡山派弟子的身份,盡量避免惹火燒身,招來師門仇敵。
如是步行了兩日,這天上午終於來到了洞庭湖邊。
洞庭湖乃古雲夢的遺澤,是華夏最遼闊的湖泊之一,承接湘江灌注,與長江相連,周圍數千里,大小島嶼數不勝數,號稱「八百里洞庭」。胡青鵬極目望去,心懷舒暢,腦海中自然而然閃過范仲淹的名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傾。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浩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壁;漁歌問答,此樂何極!」但見晴空萬里,湖面如鏡,漁船穿梭,岸邊丘陵起伏,林木蔥鬱,宛如天然畫卷。那幽幽碧碧、清澈如玉的湖水,令人油然升起暢遊的衝動。
正感慨間,湖面上大風驟起,巨浪排空,層層疊疊的浪頭似千軍萬馬般,氣勢磅礡地衝擊著堤岸,濺起無數碎玉。黑壓壓的雲層自天際處翻滾湧出,剎時佔據了半邊天空,傾盆大雨隨即呼嘯打落,將遠處的景物都籠罩進白紗之中。湖水攪動得愈發厲害,彷彿水底有蛟龍在撕咬打鬥,讓人望而卻步。
要下大雨了!胡青鵬目睹著天地之威,忙跑下湖堤,順著小路狂奔。狂風吹過,林濤嘩響,不時有折斷的樹枝啪啪地打下來。也是他運氣好,剛跑出半里地,看到前方湖灣處有一家酒鋪,正好可以躲避即將來臨的風雨。
胡青鵬前腳剛踏進酒鋪,後腳大雨便落了下來,銅錢大的雨點打得瓦頂辟啪作響。幸好店家先一步關緊了窗子,不然屋裡的桌椅都要被吹翻。胡青鵬喘了口氣,抬眼一掃,彷彿陡然間被天雷擊中,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動彈不得。
酒鋪內除了掌櫃夥計,只有一位客人。他身著白衣,容貌俊美,神態冰冷高傲,眉目間帶著神秘威嚴的氣質,寒星般的眼眸投在胡青鵬身上,流露出複雜的神色,教人看不透他內心的想法。他拿起桌上潔白的絲帕擦了擦素手,淡淡道:「胡少俠,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想不到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都能遇見你!不知你到此有何貴幹?」
胡青鵬苦笑道:「衣……衣公子,的確是太巧了!我只是來避雨的,如果你不願看見我,我馬上就走!」忽然間遇上縈繞於心的衣舞鳳,他內心五味雜陳,非常矛盾,說不清楚是什麼感受。他雖然很想接近她,欣賞她的美麗和風情,但他的理智卻不允許他這麼做。他是七大劍派的傳人,未來受人景仰的大俠,而她是魔教的長老,是白道中人不共戴天的仇敵。兩人之間的鴻溝是如此巨大,根本不可能跨越。假如跟她接觸頻繁,他害怕自己會陷得太深,最後無法自拔。看著眼前的佳人,卻有著咫尺天涯的無奈。
衣舞鳳眉頭微皺,那掌櫃和夥計立刻跳到胡青鵬身側,一左一右形成夾擊之勢,眼中精光畢射,一掃剛才平庸懶散的神態,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胡青鵬一愣,真氣陡然間遍行全身,警惕地道:「衣公子,你這是何用意?」心中惴惴,莫非誤入黑店了?不然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怎麼會有這麼間店舖?或者此處就是魔教的秘密據點?
衣舞鳳仔細打量他半響,問道:「胡青鵬,你害怕見到我麼?為什麼急著要走?」
胡青鵬當然不會如實說出自己的顧慮,硬著頭皮道:「誰說我怕你?只是我知道衣公子品位高雅,性喜安靜,而我偏偏是俗人一個,不願擾了公子獨自品酒的雅興,所以要走。」
衣舞鳳微微一笑,說不出的瀟灑風流,指著對面的空位道:「外面風雨交加,你有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要趕去辦嗎?若是沒有,就坐下來陪我飲酒。」
胡青鵬搖搖頭,還猶豫著是否要聽從她的吩咐,雙腳已不由自主地走到桌子跟前。他暗歎一聲,既然人家不肯輕易放過自己,那索性表現大方一些,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別讓女人看扁了。主意既定,伸手倒了一杯酒,笑道:「難得有機會與公子同席對飲,我就不客氣了!胡某數次承蒙公子相救,感激之情自不必細說。我先敬公子一杯,祝公子青春永駐!」說罷舉杯就口,一飲而盡。
衣舞鳳露出一縷欣賞的神色,舉杯淺淺抿了一口,好奇地問道:「胡青鵬,多日不見,你的功力又精進了許多,是不是有什麼奇遇了?」
胡青鵬訝道:「公子好高明的眼光!不過我並沒有什麼奇遇,只是在機緣巧合下,把體內的異種真氣全部融合化解了,徹底消除了一個極大的隱患。即使如此,與公子相比還是相差甚遠。」
衣舞鳳道:「你不用妄自菲薄!你目前的修為勝過同齡人數籌,在七大劍派年青一代弟子中,足以排進前十位。假以時日,你的成就不可限量。」頓了一頓,彷彿不經意地問道:「我好奇的是,你為什麼會突然在此地出現呢?」
胡青鵬道:「我久聞洞庭湖景色無雙,浩然廣闊,更有無數文人騷客為之揮毫潑墨,早有心前來觀賞。正好這次北上經過這裡,所以特意繞道來此,了卻多年的夙願。」
衣舞鳳道:「原來如此,你居然有幾分文人雅氣!不過欣賞洞庭絕色,還是要以岳陽最佳!孟浩然《臨洞庭》一詩中有『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樓』的千古名句,宋朝梅堯臣亦有詩云『風帆滿目八百里,人從岳陽樓上看。』至於文章方面,當然首推範文正公的《岳陽樓記》,其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樂而樂』一句,完全超越了山水風景的範疇,振聾發聵,真乃千古絕唱!」
胡青鵬愣愣地望著她,愈發感到她高深莫測,讚道:「原來公子不僅武功超凡,還精通詩文,佩服佩服!」
衣舞鳳笑道:「你也不差呀!如果換成那些武夫,哪裡知道我在說什麼?對牛彈琴是最無趣的事情了。胡青鵬,你能不能告訴我章玉昆現在的下落?」
「什、什麼?!」胡青鵬大驚失色,手腕一抖,酒杯掉在地上,「噹啷」裂成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