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鵬血液凍結,如墜冰窟,第一個念頭是拔腳逃命,但如此一來不啻於明白告訴對方,自己是做賊心虛。秦天日那晚並沒有看清他的相貌,只是見到背影輪廓,當時也以為他落崖摔死了,即使心中有所懷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認定。因此他必須鎮定應對,打消對方的疑心,不能主動露出馬腳來。他表現得越自然,這一關越容易通過。各種念頭在腦海中一閃即沒,大膽地迎上秦天日的目光,行禮道:「四師叔,有什麼需要弟子效勞的嗎?」
秦天日冷冷地打量著他神態舉止,目光最後落在他的右肩,盯著那團醒目的血跡,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肩頭的傷口是怎麼回事?」
胡青鵬硬著頭皮道:「我半夜起床解手的時候,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幸虧那條蛇沒有毒,只是受了皮肉之傷。」明知這個理由有夠牽強,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想必對方也不會馬上翻臉,將自己逼到絕路上。
秦天日瞳孔收縮,冷笑道:「被蛇咬了?真的嗎?」以胡青鵬目前的身手,除非是遭到蛇群的攻擊,否則怎可能被蛇咬傷?
胡青鵬正色道:「弟子絕沒有說謊!何況山上蛇蟲遍佈,最喜歡在夜間活動,師叔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秦天日額頭青筋跳動,以為他是在含沙射影,暗指自己深夜活動的醜事,殺機盈胸,冷哼道:「多少年沒聽說過有衡山弟子被蛇咬傷的事了,你這回可是百年難遇呀!以後小心點,不要總往陰暗僻靜的角落鑽,萬一踩到毒蛇怎麼辦?」
胡青鵬躬身道:「是!弟子一定小心,決不重蹈覆轍。不知師叔還有其他吩咐嗎?」
秦天日道:「沒有了,你好自為之吧!」
胡青鵬恭敬地目送他走開,不由長吐了一口氣,才發覺背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他雖然暫時應付過去這場危機,但秦天日既非傻瓜也不是白癡,哪能輕易相信這種借口呢?胡青鵬心明如鏡,往後的日子得加倍小心了。秦天日定會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一旦心中的疑慮得到證實,他的死期就不遠矣。
此後一段時間,胡青鵬度日如年,寢食難安。他持誦《心》經有成之後,各種感官靈覺相應得到提升,平時總感到有人在背後監視自己。他心知肚明對方是誰,做事時小心翼翼,惟恐出了半點差錯。忽有一日,秦天日接到了江湖好友寄來的信函,隔天下山赴約去也。
秦天日一走,胡青鵬不禁如釋重負。如此過了十數日,山中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他也漸漸放鬆了警惕,恢復了往日的習慣。
八月初的一天,胡青鵬按慣例獨自進山砍柴。一路涼風習習,濃蔭蔽日,舉目四望,青山綠水美景如畫,令人不由得讚歎造物的神奇。胡青鵬是識途老馬了,很快找到一處適合的地點,運斧如飛,三下五除二完成了今天的任務。他將砍下的木柴分成兩堆,用粗繩捆紮結實,然後在中間插上一根木棍,彎腰一使勁,穩穩當當地把兩捆木柴挑上肩頭。
胡青鵬剛想舉步,忽然感到身周空氣變冷,一股危險的預兆襲上心頭。他迅速環視周圍,並沒有什麼異樣的動靜,再凝神細聽,右前方的樹林間隱隱傳來刻意壓低的呼吸聲。心底暗驚,怎會有高手在前方埋伏?莫非是針對自己而來的?俗話說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呀!他暗暗後悔,為什麼今天出門時沒有拿劍!如果有一劍在手,那情勢又大不相同。幸好對方不知道他的靈覺超出凡人,即使動手交鋒,還是有機會逃命的。想了一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順著原路往回走。他倒想看一看,究竟是誰要打自己的主意?
胡青鵬越接近那人埋伏的地方,心中的不安感覺越是強烈,腦中把對方出招的各種角度和時機都考慮過了,真氣行走,一觸即發。
突然,一條黑影彷彿黑豹撲食,毫無徵兆地從樹杈上猛衝下來,人未至,只見寒光電閃,一把鋼刀劃破空氣響起刺耳的尖嘯聲,狠狠地當頭劈落。刀氣狂捲,殺氣十足,分明想一刀結果他的性命。
胡青鵬一聲怒吼,肩背猛的發力一彈,兩大捆木柴脫離棍頭兩端,呼的直撞向偷襲之人。那人大概一輩子也沒有遇到過這麼巨大的兵器,更想不到胡青鵬的反應如此迅速,鋼刀尚未劈實,兩捆木柴已經猛烈地撞來,原本必殺的一刀盡被封死角度。他氣得鼻孔冒煙,死也想不通完美的刺殺計劃為何竟會毫無效果,單刀在木柴上一點,借力躍高,閃過撞擊。
就在這時,胡青鵬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體下方,手裡木棍化做了一條青龍,刺向他的小腹丹田。
那人冷笑一聲,刀鋒回削,封住長棍的攻擊路線。眼看刀棍相交,胡青鵬手腕忽然一抖,使出「伏魔棍法」中的招數,長棍似東似西,似進似退,巧妙無比地躲過鋼刀的攔截,啪的一聲,重重敲在對方的小腿上。
那人哪裡想到胡青鵬小小年紀,居然能使出江湖上罕有的棍法,輕敵之下左腿中招,痛徹心脾,哎呀一聲怪叫,順勢飛出三丈多遠,單腳著地,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勢。只是左腿情不自禁地微微抽搐,怎麼看怎麼彆扭。他黑衣蒙面,目光陰冷毒辣,細看下又有幾分羞惱,刀尖前指,隨時要撲上再鬥。
胡青鵬在交手的一剎那,便猜出了對方的身份,這時雖然看見他的姿勢可笑之極,但實在沒有半分玩笑的心情,長棍略收於肘後,緊貼腰側,前足點地,擺開「闖天門」一式,冷冷道:「閣下青天白日蒙面行兇,是不是自知行事卑鄙,不敢見人呀?」
那人怒氣上揚,咬牙道:「你牙尖嘴利有個屁用!老子等會就把你碎屍萬段,剁成肉醬餵狗!」
胡青鵬輕歎道:「四師叔,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嗎?你為什麼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那人全身一顫,冷笑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老子聽不明白!」
胡青鵬道:「四師叔,你雖然蒙住了面孔,蓄意改變了聲音,但是你的身材眉目無法改變,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既然想殺我,總該讓我知道被殺的理由吧?」他練成天眼通後,只要曾經跟他碰過面的人,哪怕易容或是蒙住面孔了,也瞞不過他這雙明察秋毫的眼睛。何況數來數去,有理由來暗殺他的不過三兩人,其中又屬秦天日嫌疑最大。既然對方撕破了臉皮,他也不能裝聾作啞了,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秦天日沉默了半響,恢復本來的聲音說道:「呵呵,胡青鵬,看來我仍然低估了你!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會用其他門派的武功招數?莫非你是別有用心,來偷學衡山劍法的嗎?你今天老實給我交代清楚,不許有任何隱瞞!」
胡青鵬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四師叔,我對衡山派忠心耿耿,唯天可表,不怕你血口噴人!我自問從未曾得罪過你,為何你要暗下毒手?」
秦天日陰森森地道:「明人不說暗話,你也不必裝糊塗了!你這雙眼睛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所以非死不可!」
胡青鵬暗自驚訝,他自問一直掩飾得很好,怎知還是被對方發現了破綻,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故作不解道:「青鵬每日的作息按部就班,從來不去打探別人**。師叔是否聽信他人讒言,誤會我了?」
秦天日見他矢口否認,不禁遲疑起來,皺眉道:「難道你真的沒有跟蹤過我嗎?」
胡青鵬連忙搖頭道:「當然沒有!」雖然聖賢書中提倡君子誠信待人,但是要看對像場合,不能死守訓條。如果不懂隨機應變,生搬硬套,那便是迂腐文人了。
秦天日道:「我怎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如果你坦蕩磊落,就不要擺出拒人千里的戒備姿態。你先把手裡的木棍放下,你我二人好好地談一談。」
胡青鵬怎會輕易上當,搖頭道:「師叔自己不肯收刀退開,卻要青鵬先行撤招,豈不是有欠公平嗎?何況此地乃荒山野嶺,人跡罕至,我的武功又遠不是師叔的對手,誰能保證我的性命安全?師叔,我年紀雖小,也知道守口如瓶的道理,今天的事情決不會告訴第三人聽,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好了。」邊說邊緩緩後退,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秦天日喝道:「站住!不准動!」
胡青鵬笑道:「請師叔恕罪,小侄先走一步了!」話音未落,人如大鵬展翅,嗖的騰空飛去。哪怕秦天日當場發下毒誓,胡青鵬也不敢冒險輕信對方,畢竟這裡無人作證,誰曉得他會不會自食其言,笑裡藏刀?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先逃回山莊再說,諒他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行兇。
秦天日又氣又怒,這小子竟然如此機靈,一有機會就拔腳開溜,讓自己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其實他已經打聽清楚,胡青鵬恰恰是從那天晚上之後,便自稱肩膀扭傷閉門修養的,時間上無疑太巧合了!而且胡青鵬的背影和他記憶中的非常相似,加上右肩的新傷更是鐵證,所以他斷定胡青鵬就是那晚的蒙面人。他這次潛回衡山早已做了周密的佈置,見對方逃命狂奔,立刻提刀追上。
胡青鵬展開鶴舞輕功身法,彷彿騰雲駕霧一般,在樹頂上如飛掠過。突然,前方一股殺氣沖天而起,胡青鵬身隨意動,倉促中急速變向,長棍狂舞,使出伏魔棍法的絕招攻去,心中大駭,怎會有第二人在林中埋伏?難道是六師叔嗎?
就在他出棍的同一時間,密實的枝葉高頭陡然驚起一道劍光,彷彿長虹貫日,帶著無邊的殺氣急刺胡青鵬翱翔的身形。劍氣過處,無數綠葉剝落枝頭,緊裹著一條黑色人影直衝上天。儘管那人同樣是黑衣蒙面,但身材凹凸有致,除了劉天月還有誰?
長棍當頭擊到,劉天月亦是大感意外,胡青鵬居然能洞燭先機,搶先半拍出招,看來頭腦大不簡單。左爪疾伸,硬生生地抓住戳來的長棍,右劍急削對手手指。
胡青鵬立刻棄棍,沉足一點晃動的樹枝,借力猛衝,急欲逃離對方的攻擊範圍,忽覺背心劇痛,已被對手一腳狠狠踢實。他體內潛伏的異種真氣立即自動護住他的要害,將劉天月的內力抵消掉十之七八。勁氣反激,胡青鵬在半空中哇的吐出一口鮮血,去勢更急,轉眼間已竄出七八丈遠。他自知武功和人家根本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如果糾纏過多必死無疑,所以能逃則逃,決不戀戰。
劉天月用了五成內力踢出,以為能將胡青鵬當場擊斃,哪知他僅僅是受傷吐血,照樣縱躍如飛,自己的足尖反被震得發麻。心中驚訝莫名,一個八代弟子的內力怎會如此高深?這太不正常了!微一錯愕間,只見胡青鵬又往前奔出數丈,頓時驚怒交集,與秦天日奮起直追。
胡青鵬腳底生風,咬牙猛衝,但始終無法甩開身後冷凝如實質的殺氣。上回他能成功逃命,主要是因為當時夜黑林密,有機會發揮天眼通的長處。但這次就沒那麼幸運了,他依仗的唯一優勢白天毫無用處,只要對方緊追不放,很快就能憑借深厚的功力順利追近。他必須兵行險著,死中求生,才能贏得活命的機會!
他砍柴多年,對山裡的地形瞭如指掌,抄近路往山莊的方向全速奔去,希望半路上能遇見同門中人,藉以嚇退追兵。秦天日等卻害怕撞上同門弟子洩露秘密,騰越如飛,越追越近,恨不能馬上把這個屢出意外狀況的少年殺掉。
雙方一追一逃,接連翻過了兩個山頭,遠遠地已能望見衡山劍派山莊的紅牆碧瓦了。
胡青鵬此時內力消耗幾近空竭,實在是無法逃回山莊避難了,心中哀歎一聲,按預定的計劃突然變向左飛,不一刻便來到一處山崖上。此時已經是前無去路,他霍然停步回望,身後碧空如洗,林濤起伏,景色壯麗動人。
秦天日和劉天月不明白他為何自陷絕境,亦跟著沉足落地,交換了一個訝異的眼神,一左一右形成犄角包圍之勢,刀劍上揚,緩緩逼近。秦天日獰笑道:「你跑呀,怎麼不跑了?我看你還能長翅膀飛上天去麼!」
胡青鵬平靜地道:「我再說一次,我什麼也沒有看見!這是一場誤會。」
秦天日哂道:「事以至此,你還想騙我嗎?你的輕功身法可瞞不過我的眼睛!」
胡青鵬聳聳肩道:「你們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兩位一路苦苦追殺,逼得我只好出此下策了!你們如果還不肯放手,就隨我一起來吧!」說罷忽然縱身外躍,跳下山崖。
秦天日他們急忙奔到山崖邊緣,只見山崖突兀高聳,離地足有二十餘丈,底部是一條湍急的溪流,溪流旁長滿了高大的樹木,彷彿一排排整齊的士兵。自高處俯瞰,延綿的樹林一眼望不到盡頭。胡青鵬正劃著一道優美的弧線,往樹林上空降落。
秦、劉兩人看得目瞪口呆,這才明白胡青鵬為什麼會逃到此處,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任何人從二十餘丈的高處躍下,不管輕功有多麼高明,著地時的力道都相當猛烈,輕則腿骨折斷,重則吐血斃命。胡青鵬雖然是看準了長有樹木的地點跳落,但若不是有著超凡的勇氣和過人的膽量,誰敢冒此風險?萬一風向忽變,他的落點稍有偏離,撞上了溪邊猙獰的巨石,立刻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胡青鵬躍到空中後雙臂平展,使出鶴舞雲天的身法,放鬆全身肌肉,順風滑翔而下,彷彿一隻巨鶴俯衝向茂密的樹林。不過幾眨眼的工夫,他已落到樹木上方,驀的手足收縮成一個圓球形狀,猛烈地撞上巨大的樹幹,翻滾墜落,辟里啪啦不知壓斷了多少橫生的樹枝,迅速沒入樹海中消失不見。
秦天日他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勇氣學胡青鵬自殺一般的舉動,眼看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恨恨地一跺足,繞道滑落山崖。就這麼一耽擱,等他們找到胡青鵬墜落的地點時,只看到染血斷落的樹枝和凌亂的落葉,人已如雲鶴渺然,了無影蹤。
秦天日咬牙切齒道:「他娘的,又讓這小子逃掉了!若是他跑回去告密,我們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劉天月當機立斷道:「我立即去截斷他回莊的路線,你留在附近仔細搜索,要盡快找到他躲藏的地方!」
秦天日道:「沒有問題!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眼睛噴火,面目猙獰,再沒有半分俊朗豪俠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