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寂靜仍無法舒緩兩人心中的怒火和委屈,各有各的不甘,各有各的不解,還有分別刺進心臟的傷痛,他的她似乎懂,她的他完全不懂。
「小喬,你能不能別這樣,我還沒說你就一身的刺,你想我怎樣才肯聽我解釋。」
「好,你說。」陸喬的聲音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又澀又苦。
真讓她說了,添香懵然張著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或者從何說起?從大漠裡的相遇,從風雨同舟的北上,還是從救了陸昭開始?
風雪夜,他的不告而別現在想來也不是有意的,那她還說什麼?
「也許真沒什麼可說的……。」她喃喃的說著。
「呵……」陸喬冷笑了一聲,帶著不置可否的嘲諷,沉聲道:「幸得你沒說,何必讓人覺得你無恥又虛偽呢。」
「我只有一句話要說。」她突然說,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
「說。」陸喬已經顯的不耐煩了。
「我想和你一起走,離開這……只此一句。」每一次蕩高她都是她在說,每一次蕩低便是陸喬在應。
當整個身子都要摜出去的時候,她的話也似抽離了身體的刀子一把插進他胸口,為什麼他除了感覺到諷刺還有一絲期許呢?他竟然還隱隱對她抱著期望嗎?
他不答,蕩了不知道多少下,他依舊沒答。
添香抓著鞦韆繩的右手一點點的摩挲著從袖口裡褪下一塊牌子,她記得在西北,他執拗的非要她戴上,一塊刻有喬字的玉牌,如果這不算定情之物她不知道還有什麼能還給他。
如今他已不願意在和自己一起走,就連看她一眼都是難以忍受的厭惡,在他心裡認定了她負了他,甚至是虛情假意的騙了他,只為攀上陸二爺那棵大樹,如此不堪人怎麼也不配保留這塊玉牌了不是嗎?她覺得她手指印在上面的指紋都會是玉牌的污點。
鞦韆還在蕩著,風聲很大,也很烈,髮絲拍打著她的臉頰像小喬娘憤恨的巴掌,只差沒罵出不要臉。
如果愛情還在,她不介意做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就算伏低做小、卑躬屈膝又何如?事實上,她真的有這麼想過,只要小喬肯回頭。
「都過去了嗎?」她唇間溢出苦澀,澀到唇瓣在哆嗦,喃喃的自語著,「都過去了……只有我還不願意相信。
我一直以為我能嫁給你,就在西北,無論是漫天黃沙還是雪一樣亮的天氣,我都能被你牽著手,一起慢慢的走下去,那時候我感到幸福……從沒想過會有今天。」
她像是一個人面對空氣說著,因為陸喬沒有回應她,只發狠的抓著鞦韆繩僵直的盯著前方,當她說,從沒想過會有今天的時候,他倏然揚起頭,狹長的眸子酸澀的撐著看向天空,有雲,一縷縷的,像女子嘴角常有的淺笑,不經意的,他淚眼模糊,順著眼角飛出,可他寧願相信這不過是風吹的,和旁邊的女子沒有一點關係。
還是不說話,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了,陸喬的沉默讓添香的心再一次空落,握著玉牌的手攥的發狠,是,不是從沒放手過,她向來不是執著的發傻的人,只除了對小喬,可還是不得不說,「小喬,我盡力了……。」
她語氣喟歎,隨風湧散去,夾著悲涼和淡淡的傷,也許更多的是落寞和清冷。
從今以後她又是一個人了,無需牽念無需留戀,她走,是北上還是南下,許是水路許是旱路,至此以後山高水長,相見恐無期。
不知為什麼,淡然的語氣卻讓陸喬的心又是緊緊一抽,他突然很想回頭看看,看看她虛偽的臉上是在怎樣的做戲?不,既然是做戲,他又何必再看,看了不過是徒增心痛罷了。
再等等,鞦韆飛蕩,盈滿風的袖子鼓吹著,露出她兩隻纖瘦的胳膊,如西北那樣苦的日子她一直完好豐盈,到了陸家不過五天她卻清減了,再等等吧,也許鞦韆再蕩下的時候他會應她,也或許風聲再勁些他就會動容。
風,除了風什麼也感覺不到,除了風聲什麼也聽不到。
那是怎樣一種絕望?她忽然覺得胸腔都是空冷的,根本沒了心跳。
「不過是緣盡,你又何必吝嗇一字不應?」添香突然怨恨起來,從牙根到四肢,從心到指尖,她恨的快要蜷縮起身子,突然手一鬆,那玉牌順著手掌滑落下去。
在零點零一秒,她腦中一片空白的不顧一切的睜開眼睛,循著玉珮看過去,此時正是鞦韆蕩在最高點,她首先看到的是水一樣激流飛掣的紅綢,隨即便是那玉牌直直的下墜,根本沒來得及看一眼陸喬,更沒看一眼似觸手可及的藍天白雲,就這麼傻傻的鬆開手去堵截。
這是本能反應,唯一沾邊的動力也許是因為這是小喬給她的玉牌,是她一直認定的繼續還是了斷這份情的信物,她不能丟,不准破損,要親手交換給他,就像他當初執拗的非要戴在她脖子上一樣。
身姿纖秀的小喬輕輕鬆鬆的將鞦韆蕩起,輕飄飄的高出數丈,彷彿再使那麼一點勁兒就要折翻過去,添香本就有懼高的心理,當手摸到那塊玉牌發現自己差不多大頭朝下的姿勢的時候,她驚的整個人都傻了,另一隻抓著韁繩的手突然變的很無力,緊張到全身冒冷汗,腳也踏不穩,當鞦韆向下墜,她緊咬著唇徒然失落下去。
沒有驚呼,就像隨手朝著窗外丟了一張紙巾,眼前的景物在迅速的變換著,快的像各色顏料混雜的抹到了一起,甚至分不清白晝黑夜,就在她快要著地的時候她竟放鬆了,好像脫去了外殼的軟體蝸牛,懶懶的,毫無反抗能力的任由自己摔個稀巴爛。
死了倒也不賴,反正孤身一人,不惦念誰,也無人惦念自己。
時間太短,她只想到這兒,想不到如果死不了摔殘了要怎麼辦?可就算想到了又能怎麼樣,身子還是會落地,還是要承受那致命的一擊。
就在她萬念俱灰,確切的說是萬念成空的時候腰身突然一緊,只覺得整個身子輕巧的像雲朵一樣,飄飄忽忽的就落了地,而且是落在了草叢上,離自己目測的鵝軟石差了五步之遙。
「你非得這樣做嗎?」添香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甚至來不及念一句阿彌陀佛上帝保佑,卻是迎來了陸喬的暴吼。
「我……」
「行啊馬添香,你什麼不學學會一哭二鬧三上吊了,我不應聲你就尋死覓活嗎?好啊,你死!你死遠點!為何非要死在這兒,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是想讓我內疚一輩子!」陸喬還在吼,最後竟一把薅住添香的脖領子,「你真是個瘋子!」
這世上為女子殉情的男子有幾人?所以再痛苦再傷心陸喬都沒想過死,當然,添香也沒想過,因為她認為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何況,她怕死。
以死相逼?以死明志?還是以死做戲?
添香的手腳還是軟的,任由他暴力的勒緊、搖晃,小喬明明陰沉的卻漲紅的臉重疊著影像在她眼裡來回的收放著,她只覺得胃裡噁心,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說話!想死,想讓我內疚,你為何這般惡毒,明明是你負了我,明明是你先不要我,明明是你……明明招惹了我又轉投他懷,明明都是你……為何你要讓我如此痛苦,為什麼?」拽著添香脖領的手突然鬆了,陸喬的身子快速背過去,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壓制住了失控的情緒,就聽他啞著嗓子低沉道:「滾吧,別再讓我看見你,從此以後,各西東。」
「走?各西東?」添香怔然的念著,強撐著站穩身子,艱難的點點頭,是啊,她本也是這麼想的,既然沒粉身碎骨還賴在陸家做什麼?真的傻到和陸禮完成什麼合約嗎?她又不是出了陸家就能餓死的人。
「走,自然是要走的,會走的遠遠的。」她輕聲說著,目光落在小喬的肩頭,纖瘦卻不孱弱,將來總會有個可心的妻子靠在他懷裡相守到老。
遺憾的是,不是自己。
添香狠狠咬了咬唇瓣,抵住眼前的一陣陣發黑,她不能暈在這兒,不能讓他以為臨走還要玩一次把戲,沒意思的,雖然他本就不信她。
瞇合著又強撐起眼皮,她走的很慢,一點點的錯過陸喬的肩膀,然後在他身前站定,把在半空撈住的玉牌緩慢的遞了出去,又咬了一下唇瓣,痛感讓她能繼續思維來清楚的表達意思。
不過是擦肩一過,陸喬的心卻像堅實的房簷轟隆隆的坍塌了一塊,他模糊的感覺到這次錯過的意義,像絕別,是她落寞的背影還是沒有死纏爛打讓他有了這樣真實的感覺?連死的戲碼都用上來,為何她不再哭一哭,求一求?
其實他不敢保證,若她撲進自己懷裡悲慼的叫一聲『小喬』他是不是就會徹底繳械投降,徹底向她臣服……。
忽然她的手臂伸過來,陸喬眸子一縮,纖細而白淨的手徐徐向他攤開,刻著喬字的玉牌突如其來的呈現在他眼前,他一怔,就聽她嗓音輕弱的道:「你的,我不要。」
「你……」他啞住了聲音。
「雖然是第一次喜歡一個男人,雖然沒能開花結果,可我還是要謝謝你,在我最無助的日子有你在身邊,我之大幸。玉牌還給你,從今以後我會忘了你,到死也不會再記起,這便是我後半生之大幸。」
陸喬死死盯著這塊玉牌,卻是說什麼也抬不起手臂去接,心和手臂一樣,重若千斤。
這些天,在西北的一切的一切反反覆覆在腦海裡重放,一刻不曾丟棄,他甚至私心的害怕忘記,可她說什麼?她說忘記便是後半生之大幸!為何?
他極慢的吐字,「如何……能忘?」
「呵。」身前的女子突然輕笑一聲,雖然聲若蚊吶,他卻聽的清清楚楚,好比刀子一樣割了他一下。
只是一聲輕笑,隨即是在沉默中等著她的下文,可似乎過來一個世紀般漫長都不曾聽見。
陸喬疑惑,剛要開口,突然耳邊傳來人群的唏噓聲「呼……」,微一愣,立在他身前的添香突然軟倒了下去,反應過來,整個人很快就要挨到地面。
他一把擼住她的一側肩膀,然後跟著俯下.身去。
添香的身子很沉,緊緊閉合著眼睛,臉色蒼白的嚇人,陸喬連忙伸手抱住她,驚道:「添香!添香!你怎麼了?喂,馬添香,你不要在演戲了,給我醒醒!」無論他怎麼搖晃,馬添香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像是消逝了生命跡像一般。
陸喬慌了,眼睛死死的盯著,氣息狂亂的像是要在胸腔炸開,終忍不住大吼,「來人!找郎中!快!」吼完抱起添香就在山澗裡狂奔起來。
「嘩……」那些表小姐們、僕從們及添香手底下的八仙,齊聲抽了口氣,隨即烏泱泱的跟著陸喬身後追了下去。
幽靜的只有幾許和風拂來,夾著她熟悉的淡淡的鳶尾花香味,她想睜開眼睛看看這是哪兒,是陸禮的東苑?是陸昭的西苑?還是……陸喬的南苑?
她也奇怪她為什麼會這樣淡定的想這個問題,好像一縷被道士收在罐子裡的魂魄,想放哪就放哪,完全不用去考慮她的感受。
哦,對了,不是這樣的,她已經沒了掛念,可以離開陸家,再也不用受人支配了。
於是她更賣力的要睜開眼睛,不論在哪,下一步的計劃就是離開了。
正在她努力的睜開眼睛的時候,耳邊傳來輕聲的對話。
「安郎中,她怎麼樣?」
「沒事。」
「那為什麼會暈倒?」
「驚嚇過度。」
「她什麼時候能醒?」
「很快。」安郎中言簡意賅,多一個字都不捨得說。
這是閉著眼睛的添香第一反應,隨即她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掌心裡,那掌心細軟溫熱,指肚輕柔的摩挲著她的手背,細細癢癢,讓她有縮回去的衝動。
不用想了,也不用確定,在她身邊的就是那個恨不得她從沒出現過的小喬。
「你醒了嗎?」陸喬啞著嗓子問。
添香只覺得挑不開眼皮,可意識是清醒的,動了動嘴角,試著應道:「嗯。」
明顯感覺手一緊,身邊人的氣息有些亂,過了片刻他才又開口,「你還沒說,如何……能忘?」
添香的手一抖,隨即被他握緊,那樣溫暖而有力像是在過去,他就這樣握著她的,那時候覺得羞澀甜蜜,而此時,她只覺得累。
「這世間有一種可以讓人忘卻情愛的水,名喚忘情。」她輕輕說著,眼睫微微抖動。
「哪裡尋得到?」他顯然是不信的,可語氣卻也出奇的淡然。
添香輕輕彎了彎嘴角,無謂的道:「我用後半生來尋,千山萬水,那麼漫長的時間總會找到。」
陸喬緊緊抿住唇,繃著,啞著吐出,「如果找不到呢?」
「你怎麼就知道我找不到?」她輕笑著反問。
他默然,握著她的手卻越來越緊,有銀鈴聲響起,清鈴鈴的輕柔悅耳,添香很想轉頭看看,因為她想起了那只躺在美人塌上的黑貓,她要撬起一條眼縫,突然就聽陸喬道:「我陪你找。」
添香豁然睜開眼睛,直直的看向他嬌嫩的花容,捕捉住他眸光,鎖緊、探究、確認,「你……你說什麼?」
「我們一起離開,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陸喬的語氣微沉。
然而添香就像一個被告知患有不治之症後突然又說有治癒的希望,那種不敢相信又殷切的希望是真的複雜心情鋪天蓋地的湧出來,激動的不自覺的坐起身來,深深看著陸喬,不可抑止的復問,「你說的是真的?」
「呵。」陸喬極淺的一笑,道:「騙人的從來不是我。」
添香的心瞬間一涼,可隨即又給自己鼓勁,陸喬雖然口氣冷,那是因為他還在生自己的氣,但他說的對,他從沒騙過她,說走就一定會走,只要走出陸家,日子久了他們的關係一定會回到過去。
她沉沉的呼出一口氣,微微閉合雙眼,都說姻緣多磨,許是他們過了這個坎就會是一路坦途了。
「我們什麼時候走?」添香問。
陸喬沉默了一下,道:「下一次你來我這裡,我們走。」
「為什麼要等到下一次?」添香揚聲,他不知道她想走的心有多迫切。
「小點聲。」陸喬低低的噓了一聲,道:「我需要準備一下。」
思索了片刻的添香也覺得他有理,點頭,「好。」
話落,四周又恢復了寂靜,陸喬握著她的手沉默不語,添香也覺得無話可說,蘇軾的《江城子》裡有一句,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她覺得他和小喬現在並非相顧,只是無言,也沒有當初自己想的那樣趴在他懷裡委屈痛哭。
清鈴鈴,又是鈴響,這樣乾坐著過於尷尬,既然睜開眼睛她只得把目光向著那聲源看去,果不其然,是那只白日裡曬陽的黑貓,此時正邁著高貴的步子優雅的晃過來。
「你的貓?」她承認自己在沒話找話。
陸喬並沒有回答是或不是,很自然的鬆開她的手,轉過身對著那黑貓勾了勾手指頭,那貓就像看到魚了似得忙不迭的走了過來,長著鬍鬚的三半嘴討好的蹭著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身體發出『呼嚕嚕』的聲響。
陸喬抱起它,摟在懷裡離開床榻,坐到不遠處的搖椅上,桌上燭火搖曳,映襯著一人一貓悠閒的搖著,竹質的搖椅發出吱吱的響聲,對應著火苗時不時的辟啪聲,又詭異又神秘。
如果她不是很早就認識他,她甚至會覺得到了神話世界,那個長的過於嬌美的男人就是畫裡走出來的,也許是花妖也不一定。
他不說話,添香就這麼瞅著,瞅的眼睛酸了就眨巴眨巴,然後繼續看著。
她也許在看著他,也許透過他看的很遠,目光茫然,其實她沒想起什麼,只是覺得這樣很好,雖然他比起以前有點冷漠,可她就是覺得踏實,就像挨著生悶氣而沒好臉色的姐姐,心裡再憋屈也覺得很好。
「在看什麼?」陸喬淡淡的問。
「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就像在西北那樣,雖然你我都不曾說話,可我知道你在我身邊,就會覺得活著很好,日子有盼頭,也許那就是……。」添香暖暖的說著,還沒說完就見陸喬突然站起身,她最後那句『也許那就是幸福』還沒說出口便怔然的愣住。
陸喬抱著貓,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不早了,你歇下吧。」隨即轉身向門外走去。
「呃……好,晚安。」她喃喃的說,人卻已經踏出門口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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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好像有點壓抑,過兩天就好了吧,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