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斯騰澤爾少校,你想讓我把海蒂-西萊姆給開除了?」五十四歲的基爾海軍學院校長恩斯特-馮-賴歇少將看起來很蒼老的樣子,頭髮花白,臉上刻滿了歲月刀鑿之痕。他耐心的聽完了斯騰澤爾的抱怨,摘下老花鏡,緩緩合上教學日誌,抬起頭問道。
「校長,軍事基礎訓練才開始三周,海蒂-西萊姆就弄壞了五支輕武器,他在隊列訓練中暈厥了四次,而步槍射擊成績更是慘不忍睹,最可怕的是西萊姆完全不能出海,他不僅畏懼海洋,而且一上訓練艦就頭暈。」斯騰澤爾少校站在校長辦公桌前,怒不可遏咬牙切齒道:「西萊姆沒有恆心與毅力,他是個軍事白癡,他對軍人這個職業毫無知覺,他的存在已經影響到其他海軍學員的正常訓練,他甚至處理不好同學關係。西萊姆的室友奧登不止一次要求調換宿舍,校長,我知道西萊姆是您親自挑選進來的,可我覺得西萊姆達不到海軍的標準,他不適合海軍!」
「哦……」斯騰澤爾說得口乾舌燥,老賴歇校長卻無動於衷。他端起咖啡杯輕輕抿了一小口,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如同老僧坐定般的沉默了良久,直到耗盡了斯騰澤爾少校的耐心才開口道:「少校,你是在責備我這個以倔強固執聞名的老頭子因為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心,所以才對海蒂-西萊姆百般容忍?」
「校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恩斯特-馮-賴歇少將在海軍勤勉了數十年,德高望重備受尊敬,老賴歇校長一頂高帽送過來,斯騰澤爾頓時慌了神,誠惶誠恐的想要解釋。
「少校,遠東清日戰爭黃海海戰的結果你已經知道了吧?」老賴歇揮揮手讓斯騰澤爾冷靜下來,不溫不火的問道。
1894年9月17日,黃海戰爭爆發,擁有兩艘遍地球第一等鐵甲船的北洋艦隊慘敗,致遠、經遠、超勇、揚威、廣甲五艘軍艦沉沒,來遠號遭受重創,而日本人僅有松島、吉野、比睿、赤城、西京丸五艘軍艦受傷。回想起軍校招生面試上對力挺小日本的海蒂-西萊姆的百般嘲諷,斯騰澤爾不禁老臉一紅,支支吾吾的應了一聲。
「除了軍事基礎訓練,海蒂-西萊姆在其他科目表現怎麼樣?」
「無論是工程學還是天文海洋學,海蒂-西萊姆成績都顯然突出。」斯騰澤爾雖然想給一句負面評價,可海蒂-西萊姆在這些非軍事訓練科目表現確實令人驚艷,愣是讓斯騰澤爾找不到可以譭謗他的借口,最後只得悶聲承認。
「海蒂-西萊姆與奧登、赫爾曼他們的矛盾我也略有耳聞,那只不過是孩子們的意氣之爭。」老賴歇笑著替海軍內部由來已久見怪不怪的貴族與平民之爭做了一種全新的詮釋和定義:「少校,矛盾可以讓孩子們相互競爭共同提高,也可以讓孩子們相互仇恨誤入歧途,至於矛盾究竟向那個方面轉化,這還得看少校你的手段。」
「可是……」斯騰澤爾還想最後努力一把,可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斯騰澤爾識趣的止住話題,怏怏不快的去開門。
一位穿著上校軍服踩著馬靴,手裡抓著軍帽,舉手投足間帶著雷令風行的高級軍官走了進來,斯騰澤爾那一點陰暗不爽瞬間凝固在臉上,連忙併攏雙腳敬禮。「參謀長,您怎麼來了?」
1892年就任德意志帝國海軍參謀長的阿爾弗雷德-馮-提爾皮茨(alfred-von-tirpitz)上校戴上軍帽扶正帽簷回了一個軍禮,轉身又向坐在沙發上恩斯特-馮-賴歇少將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比提爾皮茨大九歲的賴歇少將錯愕了片刻,直到提爾皮茨向自己行軍禮,這才想起來招呼提爾皮茨。
「校長,我這次回母校是來考察這幾屆新學員的。」德國人重禮儀和尊卑,論職務賴歇不如提爾皮茨,提爾皮茨雖然只是一個上校,可他深受威廉陛下的器重,是海軍參謀長,可論軍銜提爾皮茨又不如賴歇,而且提爾皮茨是基爾海軍軍校走出來的學生,也算是賴歇的學生,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著實難以梳理清楚,為了避免尷尬,提爾皮茨決定直接喊賴歇少將為校長。
「莫非?」校長賴歇少將在海軍打拼多年,人老成精,聞絃歌而知雅意,他面露喜色,拿眼神問道。
「校長,就算我有皇帝陛下的眷顧和破釜沉舟的勇氣,那一天也不是現在。」提爾皮茨明白老賴歇少將會錯了意,他尷尬的解釋了一句。
老賴歇少將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校長,他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關心他的學生,他不僅關注訓練成績,而且更關注學員們的未來。德意志帝國陸軍天下無敵,而海軍卻因為政策的願意積貧積弱到現在。德意志海軍只是一支近海防禦力量,儘管有幾艘戰鬥力比較客觀的勃蘭登堡級一等鐵甲艦和一艘奧古斯塔級重巡洋艦,可這遠遠不夠,每年都有許多畢業的海校生沒有分配到他應該去的崗位,才華最終埋沒在了後勤基地和預備艦隊。老賴歇少將很痛心人才流失,他竭力壓縮學校的招生規模,為了弟子的未來不惜赤臂上陣介紹和推銷他的學生,眼巴巴的盼著提爾皮茨的大海軍計劃能夠實施。
這是一位可親可勁的老海軍吶,提爾皮茨上校歎息一聲,苦笑著安慰道:「校長,您應該比我更清楚海軍部那些人有多麼固執和保守,即使我想改變,可我還缺乏資歷。」
提爾皮茨這些年在海軍部混得並不好。陸軍出身的海軍總司令和思想落後保守的海軍元老們掌控著海軍部大權,他們無視德意志狹小的國內市場以及短缺的資源,他們固執的堅持近海防禦政策,對歐洲其他列強瓜分世界的貔貅盛宴視若無睹。在當時,英國人已經走出「海軍黑洞」那十年,並且在1889年《海軍防衛法案》提出野心勃勃的「兩強標準」,維多利亞級(victoria-class)、尼羅河級(nile-class)鐵甲艦、君權級(royal-sovereign"r"class)、巴弗勒爾級(barfleur-class)前無畏艦等一大批新式戰艦服役,英國海軍實力已然是其他列強海軍總和;19世紀下半葉,由於法國政局動盪,因而引發了一場海軍危機。1884年新上任的海軍部長奧勃海軍上將以改革為由下令取消了所有的裝甲戰列艦建造計劃,這一命令讓逐步接近頂峰的法蘭西海軍遭受重創,好在1889年,讓-德-拉內桑出任法國海軍部長,法國人開始擺脫新海軍學派著名的白癡理論——綠水海軍理論的桎梏,走上了海軍發展的快車道。《海權論》的誕生地,孤懸美洲的美國也在19世紀後半葉後程發力,財大氣粗的美國人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將一直世界海軍版圖上可有可無的小角色發展成為可怖的大白艦隊,並且在「小而精彩」的美西戰爭中將衰弱的西班牙人掀翻在地。
19世紀90年代是世界各國海軍新技術新理論推陳出新百花齊放的時刻,英國君權級戰列艦的出現更是艷驚四座,標誌著單純的鐵甲艦時代已經結束,世界海軍已經進入前無畏艦時代。而此時,德國海軍的思想還是遠洋破交戰和近海防禦戰,海軍也僅有一型並不成功的勃蘭登堡級准戰列艦。提爾皮茨決心改變,沒有戰列艦保護的巡洋艦是不安全的,他提出要建設一支強大的戰列艦艦隊。提爾皮茨的想法被海軍部否決,提爾皮茨怒不可遏,他準備辭職,幸好威廉皇帝挽留了他。
「也許是我太心急了……」老賴歇校長有些尷尬,他小聲抱歉,渾濁的眼睛滿是掩飾不去的失落,扭頭朝學院海軍教員斯騰澤爾問道:「斯騰澤爾,這一期學員中有什麼好苗子嗎?」
「嗯,有幾個。」斯騰澤爾拿起辦公桌上的訓練日誌,介紹道:「這幾周的軍事基礎訓練,來自巴伐利亞的伯恩哈德-馮-奧登和漢堡的埃裡希-雷德爾已經展示出他們過人的軍事素養。有趣的是,他們在學院招生考試中分別排名第三和第一。」
「那第二名呢?」提爾皮茨上校饒有興致問道。
「海蒂-西萊姆?」提到這個人名,斯騰澤爾禁不住將他與廢物、蠢材這一類不怎麼美好的詞聯繫在一起,皺著眉頭抱怨道:「這幾周我們重點展開了隊列訓練、輕武器和射擊訓練、初級炮術訓練、體育訓練和艦上勤務訓練,來自基爾的海蒂-西萊姆的表現相當一般,但是在學院強制開設的海洋學、天文學、數學、哲學等科目,海蒂-西萊姆表現相當出色,哲學教員皮瑞爾斯-費迪南德先生甚至叫囂著要收他做關門弟子。」
在外人面前,斯騰澤爾知道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鑒於王海蒂拙劣的表演,「表現一般」已經是斯騰澤爾所能想出來的最客氣的說詞。
「也就是說……」提爾皮茨若有所思,留白道。
「也就是說海蒂-西萊姆他並不適合軍人這個職業,他應該去大學,去柏林大學實驗室科學狂人手底下去做學問!」斯騰澤爾著實厭倦了那個對軍人業務素質一竅不通的傢伙,這些話斯騰澤爾是咬牙切齒說完的。「聽說他考上了柏林大學,卻因為家庭的原因放棄了柏林,天吶,這是柏林大學的遺憾,也是我們基爾海軍學院的悲劇!」
「那他是怎麼考上海軍學院的,還是第二名?」這個海蒂-西萊姆太有意思了,提爾皮茨興致勃勃的追問道。
「今年的招生考試與遠東戰事幾乎同時發生,所以我們將『對遠東清日戰爭海戰結局的猜想』作為考試試題。咳,幾乎所有考生都認為清國海軍會勝利,只有來自巴伐利亞的赫爾曼和海蒂-西萊姆認為日本會獲勝,這其中屬海蒂-西萊姆的答卷最精彩……」斯騰澤爾翻著白眼解釋道。
「少校,我想看看西萊姆的答卷。」提爾皮茨站起身來,向斯騰澤爾少校請求道。斯騰澤爾點點頭,不輕不願的轉身朝檔案室走去,在他即將邁出大門的那一瞬間,提爾皮茨喊住了少校,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少校,我建議你對那孩子多一點耐心。」
「什麼?」斯騰澤爾愣了愣。
「少校……」提爾皮茨和賴歇相視一笑,海軍參謀長撇過頭來,目光深邃道:「相信我,那孩子是個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