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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十年 第一章 是柏林還是基爾(四) 文 / 夏天的風和雨

    1894年7月25日,豐島海戰爆發,高昇艦沉沒,廣乙艦擱淺焚燬,濟遠艦負傷,操江艦被俘,北洋艦隊遭受重創。

    遠東戰事的走向並沒有因為王海蒂的穿越而發生任何改變,日薄西山窮途末路的大清帝國正在自我毀滅的道路上狂飆突進。北洋艦隊慘敗的消息傳來,看好清國的德國各大報社的軍事評論員、海軍磚家忙著滿地找眼鏡碎片。

    清國海軍由兩艘薩克森級鐵甲艦和數艘精良的鐵甲巡洋艦組成。清國人有大量德制鐵甲艦和裝甲巡洋艦,有許多克努伯重炮和德國人設計的軍港炮台,還有漢納根顧問親手訓練出來的水兵和炮手,這支近代艦隊身上有著太多的德國元素,以至於甲午戰爭爆發後,德國國內一邊倒的支持中國。相比較北洋艦隊,日本聯合艦隊身上有著太多屬於約翰牛和高盧雞的氣息,這讓德國人相當反感。德國人對北洋艦隊的失敗心情複雜,而內在純中國人的王海蒂的心情就更別說了。

    王海蒂一方面為多災多難的祖國憂心不止,對學藝不精的老道士怨念倍添,為不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拯救民族於水火夜不能寐,一方面慶幸歷史沒有改變,豐島海戰的結局為他在基爾海軍學院招生面試上的語出驚人做了最好的鋪墊。

    「事實勝於雄辯,即使那個叫斯騰澤爾的面試官看我不順眼,基爾海軍學院也不會拒絕我的投名狀……」

    「報紙還要嗎,沒紙捲煙了……」布朗特指著王海蒂手裡的報紙,壓低聲音問道。

    布朗特抄起那份關於遠東清日戰爭的號外,隨手將寫著北洋艦隊慘敗消息的那一角撕了下來,麻溜地捲了一支煙,左右看了看,弓著腰竄進高聳的貨堆裡。

    「布朗特,你再偷懶,小心我把你蛋蛋打開花。」

    衣著光鮮亮麗的萊曼拄著一根文明棍,鷹一般銳利的視線在碼頭上空來回巡弋,很快便注意到扶著貨架看報紙的海蒂-西萊姆。

    萊曼生滿胡茬的嘴唇動了動,旋即又將視線搬移開,滿腔怒火對著布朗特噴了過去。老油條慣常使用的磨工偷懶伎倆根本就逃脫不了他的氪金狗眼,布朗特剛躲進貨堆裡準備美美的抽一口煙,萊曼的叫罵聲便拍馬趕到。

    「該死的猶太鬼佬!」

    萊曼是搬運工們的衣食父母,在基爾的碼頭上有著無上的權威。布朗特低聲咒罵了一句,收起那根剛點著的煙,扛起貨箱就走。王海蒂也慌了神,扔下報紙沒著沒落的忙活起來。

    「哇喔……」耳畔傳來了無聊的水手和疲倦的搬運工此起彼伏的口哨聲,王海蒂抬起頭,遠遠便望見了一路小跑過來的安妮。

    "安妮?"王海蒂心底一沉,卸下重物迎了過去。

    "西萊姆,她是你小對象嗎?天哪,她長得可真夠白的!西萊姆,你可真有艷福!"四十多歲的老油子布朗特流竄過來,善意的開起了玩笑。

    「布朗特,想女人就去市區,去霍爾斯滕街找那些街頭流鶯,別在這裡埋汰安妮!」王海蒂扭頭朝布朗特喊道。

    王海蒂的惱羞成怒讓悶騷的水手和粗俗的搬運工們找著了樂子,他們哄笑起來,紛紛落井下石數落布朗特的不是。一時間,騷-動在碼頭蕩漾開來,就連布朗特經常咒罵的「黑了良心的猶太鬼佬」萊曼都不自覺的上揚了嘴角,伸長了脖子朝這邊張望。

    「你們都說西萊姆是個讀書人,是基爾的好孩子,而我卻一直認為西萊姆跟我們是一路人。哈哈,聽,西萊姆的垃圾話說的多順溜……」布朗特也不生氣,舉著拳頭得意洋洋道。

    王海蒂的工友和商船上的水手肆無忌憚的口哨和調笑聲叫鄰安妮羞紅了臉。她牽著碎花布做的長裙裙角小跑過來,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眼睛微微有些紅腫。

    "西萊姆,海瑟薇不行了,快回家看看吧……"

    海瑟薇不行了?王海蒂身子微微顫了顫,抱著一絲僥倖的心裡小聲問道:

    「臨出門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麼就不行了?找醫生了嗎,醫生怎麼說?」

    "海瑟薇的病在你上工之前就發作了,只不過沒在你面前表現出來。你走後她就不行了,連醫生都說,都說……"望著臉色蒼白的王海蒂,小安妮不忍心說出真相。

    「說吧,我頂得住……」王海蒂早就預料到這一天,原以為與海瑟薇非親非故,作為穿越客,他能夠做到坦然灑脫,卻不想真到了這一刻,連90後沒心沒肺的大心臟都抵禦不了這種折磨人的慌張。

    "醫生讓準備後事。"安妮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了。

    "準備後事?"擔憂果真變成了事實,哀怨痛失親人也好,竊喜丟下包袱也罷,既然佔據了海蒂-西萊姆的身體,平白無故的享受海瑟薇給予的母愛,答應弗雷西要照顧好海瑟薇,王海蒂只能將五味雜陳的心情丟到一邊,強迫自己的冷靜下來,扭頭朝工頭走去。

    "萊曼先生,我知道碼頭的規矩,工錢一天一結,可我母親病重,我必須回家。萊曼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您預支我一點工錢吧,十芬尼也行。"

    死亡從來就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21世紀的天朝如是,19世紀的德國亦如是。訂製石棺石碑,預訂墓地,按照新教的禮俗還需要購買洗禮燭聖餐燭聖光燭,根據德意志北部的葬禮習俗,陳年老酒和花圈聖水也都是必不可少的,這些都要花費大筆的錢。萊曼有「猶太吸血鬼」之稱,可囊中羞澀的王海蒂顧不上這些了,上輩子沒求過外人的高富帥再一次拋棄自尊,縮著腦袋小聲懇求道。

    "西萊姆,你是個好孩子,上帝會保佑你母親的。"往日刻薄窮酸的猶太人萊曼眼睛裡閃過一絲柔情,他拍了拍海蒂的肩膀,從口袋裡掏出五馬克紙幣。"我預支你一個月的薪水,去吧,好孩子……"

    ****

    門口的落地鏡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布,在德國的民間傳說中,鏡子被視為魔鬼的工具,是死神隱蔽的場所,因此,人在臨終前要將鏡子用布蒙住,以使亡靈能安詳地解脫塵世罪孽。小餐桌上擺著一瓶陳年老酒,這是德國北部的傳統習俗,自中世紀沿襲至今。據說這種臨終酒是聖酒,可喚醒死者亡靈,驅散圍繞在病床前的招魂魔鬼,使臨終者得到安寧。許多年沒有用過的洗禮燭、聖餐燭、聖光燭在床前一字排開,剛買來的紅色大蠟燭已經被點燃了,它們將會為即將逝去的人祝福,為亡靈照亮通向天堂之路。這一切都在暗示,海瑟薇已經拖不過今天。

    醫生給病入膏肓的海瑟薇打了一支鎮定劑,交代了幾句就搖著頭走了。衰老的不成形的海瑟薇瞇著眼睛躺在床上,她奄奄一息,之所以拖著一口氣,只是為了見兒子最後一面。下區教會的神父、熱心腸的史瑞克特和他太太正圍在床前,小聲安慰海瑟薇。

    "海瑟薇,安妮已經去喊西萊姆回家了,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門外傳來凌亂急促的腳步聲,王海蒂踉踉蹌蹌的鑽進屋裡,他跑丟了一隻鞋,褲腳上沾滿了泥點,精神也有些萎靡。

    "這邊,西萊姆……"上了年紀的史瑞克特太太擁住王海蒂,給了他一個貼面吻,輕輕比劃了一個十字。"上帝保佑你和海瑟薇。好了,去吧,去見海瑟薇最後一面……"

    王海蒂沒說什麼,他對史瑞克特太太鞠了一躬,這才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史瑞克特太太欣慰的笑了,她和神父一道出門,把空間給了王海蒂和海瑟薇。

    "海蒂,是你嗎?"海瑟薇雖然看不見,但是她聽得到兒子的呼吸,她熟悉兒子的味道。蒼老的她睜開眼,在空氣中摸索到兒子的手,激動道。

    王海蒂沒經歷過死亡,前世他的爺爺奶奶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外公公婆甚至放出豪言壯語,要幫王海蒂和他小女友帶曾孫。王海蒂有些不知所措,沒經歷過死亡的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即將逝去人,尤其這個人是他名義上的母親。王海蒂把臉貼到海瑟薇手上,讓海瑟薇仔細摩挲他的臉龐,小聲安慰道:"海瑟薇,是我,我在這兒呢。"

    "海蒂,我的好孩子,告訴我,你真的沒有考上柏林大學嗎?"儘管已經進入彌留之際,可海瑟薇依然對海蒂的未來執著不忘。

    「對不起,我騙了您……」王海蒂歎了口氣,從床鋪下面掏出那份藏得很深的錄取通知書,將它塞到海瑟薇的手裡。

    海瑟薇笑了,在海蒂驚詫的目光下,她扶著床架坐了起來,緊緊攥著那份通知書,幾乎是一字一頓道:

    "海蒂-西萊姆,去柏林,去念大學,完成你的理想,別讓弗雷西那個老混蛋忽悠了你;服兵役是德意志男人的義務,作為一名前海軍妻子,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愛上海軍;史瑞克特一家都是好人,安妮雖然不漂亮而且書讀的也不多,但她是個好女孩,忘掉凱瑟琳,和安妮結婚吧。還有,照顧好你父親弗雷西,這個倔強普魯士老海軍從不肯認輸,但他畢竟老了,瘸了腿,有風濕病,滿身子傷病。"

    「我答應,我答應……」王海蒂泣不成聲,拚命的點頭。

    「海蒂,我的兒子,自打你腦袋受傷後我就沒聽見你喊我母親。海蒂,也許你是在恨我不讓你加入海軍,也許你是在怪我破壞你跟凱瑟琳交往,也許還有其他原因……可是,海蒂,我快死了,不論我做的對不對,你能不能看在上帝和弗雷西的份上,喊我一聲媽……」

    王海蒂動了動嘴唇,卻怎麼也喊不出口。自從王海蒂意識到他回不去了,他就留了一個小心眼:王海蒂並不是一個無情之人,他決心好好孝敬海蒂-西萊姆的父母,守護他的初戀,完成他的理想,可王海蒂絕不會喊弗雷西和海瑟薇父親母親,王海蒂也絕不會愛上凱瑟琳。王海蒂單純的覺得父母和小女友是自己的全部,是穿越後一無所有的他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是他與前世僅剩下的唯一的聯繫紐帶。然而海瑟薇是將死之人,她的請求讓王海蒂有些猶豫。

    海瑟薇沒給王海蒂權衡的時間,她的瞳孔猛地放大,面目開始猙獰起來,她使勁的捶著自己的胸,拚命嚎啕道:"上帝,你要帶我走了嗎?我恨吶,我恨我聽不著我的孩子喊我母親,我恨我看不到我的孩子結婚生子,我恨我不能陪弗雷西走到最後,我恨吶……"

    幾個呼吸之間,王海蒂終於拋棄了他作為異世穿越客的最後一份執著,拚命忍住在眼簾裡打轉的淚水,聲音沙啞的嘶喊著:

    「別這樣,媽……」

    海瑟薇乾裂的嘴唇微微上揚,笑容凝固,身體冰涼下來,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失去了焦點。王海蒂這才明白剛才不過是海瑟薇的迴光返照。海瑟薇,王海蒂這一世的母親,真的走了。

    ****

    「來自塵土的要歸為塵土,願主的慈愛永遠與你相伴,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阿門。」黑衣神父捧著一本《聖經》,緩緩念完了悼詞,向黑色石棺比劃了一個十字。

    「安息吧,阿門……」參加葬禮的人並不多,施奈德舅舅就站在出殯的人群中,不喜不悲。聽完神父的禱告,穿著黑衣捧著白花的親友們紛紛低頭默哀,靜靜的繞墓地走了一圈。

    葬禮儀式並不完整,至少沒有教會的樂隊唱聖詩贊詩、奏哀樂,但誰也無法苛責海蒂-西萊姆太多。儀式完畢後,幾位大漢抬著石棺,小心翼翼的將它放進墓地裡。鐵鎬在大漢手中上下翻飛,很快,石棺便消失不見,一座石碑立在了墳前。

    德國的墓地總是有著四季常青的蒼松翠柏和漫山遍野的小雛菊,鬱鬱蔥蔥奼紫嫣紅。這一天有雨,天灰濛濛的,絲絲細雨飛揚在空氣中,好不惱人。王海蒂抓著一柄大黑傘,冷漠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直到史瑞克特太太走了過來。

    「西萊姆,回家吧……」

    「史瑞克特太太,你們先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小安妮放心不下,想留下來陪海蒂。史瑞克特太太搖搖頭,將她拉走了。親友們紛紛上前和王海蒂擁別,頃刻間,墓地重歸寧靜。

    王海蒂丟下傘,一屁股坐在了鬆軟潮濕的草地上,伸手輕撫那塊石碑,乾澀的喉嚨裡不時冒出幾個乾澀的音節。

    「海瑟薇,我的母親,我並不是您的兒子,我是一個偷了您兒子**的賊……」小雨滴順著王海蒂的衣領滑入,帶著絲絲涼意,王海蒂不由得裹緊了舊衣,繼續道:「前世自己常看那些穿越小說,那些在異世界呼風喚雨的主角總是能很灑脫的接受現實,掙脫前世的羈絆,開始新的篇章。穿越六個月零二十一天,我到現在才明白,親情遠不是幾個冷冰冰的字眼就能忘卻的。這一世我面對您的離世尚且不能自已,那上一世我的親生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又該是怎樣的痛楚?這一世弗雷西還有我來孝順照顧,那上一世我的親生父母又該由誰關心?」

    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就好像「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那個著名命題。王海蒂呆呆的坐在草地上,失魂落魄。

    ps:我是個低產的寫手,六千字有點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哎……以後就一天一更吧……還有,求點擊收藏點評推薦,各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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