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以東一百三十里,華州境內,渭南縣轄下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姓楊,乃是當地知名的大戶,族譜上考,能追溯的秦漢時候,說出『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的四知先生楊震,便高居楊家族譜頂端。
暮夜卻金,不肯收受賄賂的楊震是弘農華陰人,子脈綿延,不說秦地,華夏四方都有四知先生的後人,只是滄海桑田,能夠追本朔源,知道祖先姓甚名誰的人可不多,渭南楊氏一直供奉祖先牌位,族譜未曾中斷,也算少有。
大明開國三百餘年,到了崇禎即位,天下亂相頻生,北地民風彪悍,世家大族為了自保,紛紛編練鄉勇,好生經營,渭南楊氏一族雖然以文傳家,並不以武勇知名,可是亂世之中也有自保之力。
渭南縣城東西長四里,南北寬兩里,北依渭河,南靠秦嶺,東瀕黃河,乃是西安府的門戶,只不過渭南雖然卡在咽喉緊要之處,地勢卻算不上險固,自流賊起事,縣裡大戶多半不肯躲在縣城裡,而是在渭南南原上挑選地方,將鄉間別院打造成一個個易守難攻的寨子。
外挖壕溝,內築高牆,甘陝地方的豪強們無心殺賊,也不願為國出力,可若是誰欺上頭來,絕不會甘心受欺,憑借比縣城還堅固的寨子,精心訓練的鄉勇民壯,北地豪強發起威來,就算是李自成也不願輕易招惹。
若是士紳大戶一條心,肯稍稍拿出一點力量來,大明有多少天災**也不在話下,可以古知今,正因為豪強大族目光短淺,從來都是自掃門前雪,所以星星之火才會燎原,而一心自保的楊老太公也才會在自家寨子裡愁眉苦臉,終日悶悶不樂。
李闖九月敗孫傳庭,十月破潼關入秦,一晃眼在西安府待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李自成可沒閒著,除了忙著登基稱帝的事,麾下軍隊四出,拷問勒索原明庭的官宦,向鄉間士紳大戶徵糧征餉,敢有不從者,便發兵擊之!
孫傳庭及十萬三秦子弟都覆亡在李自成手裡,只看得見眼前利益的士紳豪強們又怎麼是李闖的對手,闖軍攻破了幾個寨子,斬殺了百千顆腦袋,甘陝的士紳豪強便認清了形勢,再也沒人敢與李闖對抗。
打不過就乖乖掏錢掏糧,拳頭大的就是道理,只是李自成征要的糧餉也太大了些,次數也太多了些,不過三個月,楊老太公歷年積蓄,祖輩積累,就少了大半,李闖要是再這麼勒索下去,只怕楊氏一族絕難撐過一年!
早知如此,當日就應該多多供給孫督師一些糧餉,唉!
白眉白鬚,拄著一根枴杖的楊老太公歎了一口氣,只覺得心力交瘁,只是看一眼幾個愁眉苦臉的兒子,七十多的老人也只有強自支撐下去。
楊老太公三個兒子,長子水盛,次子長盛,三子連盛,長子接掌家業,近年來楊氏宗族的事情都是長子處理,次子考舉功名,出仕為官,在渭南縣做了幾年的教諭,三子連盛則在渭南縣做個吏員,在兵房辦差。
按說三個兒子有兩個都是官,楊家又根深葉茂,天大的事也難以撼動楊氏一族,可是天機難測,勢頭正旺,已經登基稱帝,立國號為大順的李自成不按常理出牌,做了皇帝依舊一身匪氣,於是楊老太公便頭痛了。
歸順的官員士紳也遭勒索,一點也不顧人心向背,嘿,那李自成就算做了皇帝,也還是賊!
想起原大明都指揮使,現在的渭南防禦使王根子又派人來索要糧餉,楊老太公眉頭便一陣亂跳,心中直罵。
「長盛!」枴杖輕輕一頓,心裡罵了一陣,楊老太公扭過頭,一個年紀四十許的中年男子連忙站了起來,旁邊一個年紀大些的男子和一個年紀小些的男子也一同站起,正是水盛、長盛、連盛三兄弟。
「渭南縣令也算為父故交,你拿我的帖子去,還請縣令大人幫襯幾句,這糧餉麼,盡量少繳一些罷。」
原想說減免一些,可是想想如今情勢,知道李闖上下貪婪成性,凶狠霸道,渭南縣令日子也未必好過,歎了口氣,楊老太公無奈改了口。
「是,父親,孩兒這就去。」
楊長盛答應一聲,轉身去了,臉上沒一絲喜色,去找熟人故交說情,難說有沒有效果,身為渭南縣教諭,平日裡也是受人尊敬的人物,此刻楊長盛心裡卻是一點底也沒有。
不說楊老太公和兩個兒子商量如何應付征派糧餉事宜,單說楊長盛出得堂來,望望天色,已是不早,匆匆騎了一匹馬,打馬便出了楊家莊。
楊家莊位於渭南南原上,離渭南縣城約莫二三十里,楊長盛心中有事,快馬加鞭,約莫一個時辰便到了縣城,此時日頭西沉,守門的門子正要閉門,遠遠瞧見主管一縣教育的楊長盛,便停了下來。
「楊老爺怎麼這時候回來,小的們虧了眼尖,不然老爺就吃了虧了。」
等楊長盛近前,幾個門子嘻嘻笑起來,一臉討好,李闖佔了三秦,士紳大戶日子都難過,可是底下人物可不管那些,往日裡尊敬什麼人,這時候依舊不減分毫。
「多謝多謝,改日哥哥做東,幾位兄弟一定不要推辭。」楊長盛堆起笑臉說道,今時不同往日,即便是幾個門子,楊長盛也不敢如往日般拿大。
「老爺言重了,小的們哪有那等福氣,只要教諭學堂上提點幾句俺們家孩子,俺們便感大恩了。」
「哪裡哪裡,應當的應當的。」
客氣幾句,楊長盛進了城門,背後隆隆聲中,城門關閉,一輪落日也被關在門外,楊長盛身上頓時籠罩了一層陰影。
進了城,不及回家,楊長盛便匆匆奔往縣衙,只是,在縣衙待了不過一盞茶,楊長盛便出來了,並且臉色大變。
怎會如此?縣令大人居然被拿下獄了!?一縣父母,居然也要強派糧餉,給不出便有牢獄之災,真是豈有此理!
心裡又驚又怒,楊長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縣衙的,腦子裡亂糟糟的,一股淡淡的絕望油然而生。
我楊家這一遭看樣子逃不過去了,一萬石糧食,五千兩銀子,一次兩次捱得住,可是長此以往…………
渾渾噩噩地騎在馬上,直到一聲溫柔呼喚,楊長盛才猛地驚醒過來,定睛一看,已經到了自己在縣城的家裡,站在身前的正是妾室趙氏。
三進的教諭府邸,原本住著一大家子人,可是李闖佔了三秦後,楊長盛便把妻子、兒女都送到楊家莊了,留下陪伴的便只有眼前的趙氏。
趙氏本是楊家老夫人王氏的貼身丫鬟,老婦人疼惜兒子,把丫鬟給了兒子做通房,後來老夫人抬舉,又做了楊長盛的妾侍,幾十年下來,也算熬出了名分。
如今看見自家老爺回來,神情氣度渾渾噩噩,趙氏心中不由著慌,只是當著楊長盛和幾個下人的面,趙氏只能強自鎮定,只拿出溫柔伺候。
若是平時,趙氏溫言軟語,楊長盛多半也就消氣了,可是今兒個卻不同往日,眼看難關度不過去,楊長盛心中煩躁,回過神來,理也不理趙氏,轉身就往書房去了。
丈夫不管不顧去了,被冷落的趙氏想了一想,叫過楊長盛身邊隨從,細問了一番,可是隨從哪能知道什麼機密,得不到什麼消息,趙氏也只好再做思量。
唉,多半又是那伙子闖賊攪得事,要不然老爺不會這般煩惱,唔,這可怎麼是好,怎麼著能幫幫老爺才是。
趙氏想著,腳步輕抬,卻是準備下廚,給丈夫置些酒菜,讓丈夫借酒消愁,剛走兩步,突然前院一陣嘈雜傳來,趙氏心中納悶,扭頭看去,這一看,突然就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