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流逝,但流逝的方式不是以秒、以分、以小時,而是以天,猶如調整手錶上的錯誤日期,一月二號,三號,四號……十五號,隨著咯登一聲,正確的日期,明確的時間,再開始重新流動。
鄺梓健再醒來時真不知過了多久,但他的精神很好,好到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然而同這種好精神結伴而來的是昏死在樓梯口,以及鼕鼕魚肚白似的雙眼。
鄺梓健猛然坐起,緊按額頭。閉上眼發現那幅畫面怎麼樣揮散不去,就像被死死釘在眼皮內側一般。
忽然房間的燈亮起,傳來干冷的女性聲音。
「22號,很漫長的回憶,不是嗎?」
梓健看一眼玻璃幕牆,卻只看到自己蒼老的軀體。
「能說話嗎?」
「嗯。」
「抱歉讓你進行這麼長時間的實驗,但強度逐漸加大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有最能適應安眠劑的人才能繼續下去。」
鄺梓健不想聽她廢話,翻出蛹撿起房間一角陌生的衣服。衣服固然是自己傳來的,但此刻看起來卻時分陌生,如同看慣了自己三十歲的臉,乍一看五十歲時的那種心情。
「那……有什麼異常嗎?」女人問。
「沒有。」
「沒有和你記憶相出入的地方?」
「沒有。」
那頭沉默片刻,應該在查閱某些記錄。
「那麼,你有什麼問題嗎?沒有的話可以走了。」
「昏迷了多久?」
「一秒鐘也沒有,你沒有昏迷。」
「那我在這睡了多久?我記得醒過來以後又睡了,過了多久?」
「這我也不清楚。」
「你怎麼能不清楚?」
「重要嗎?睡了一天和十年有區別嗎?」
鄺梓健有些反胃,像有塊橡膠在胃裡融化。他放棄和這女人爭吵,正要出門被叫住了。
「22號,等等!」
「什麼?」
「這次的報酬是十二萬,安眠劑九萬,餘下的是擴展功能的費用。」
事到如今試驗所得的費用對鄺梓健來說已不重要了。
「那麼下次請在六十天後來。」
上次試驗的間隔是六十天,這次竟然也是。
坐電梯至地上,由隱秘通道走出實驗室,中山研究所的蝸牛狀大樓呈現眼前,就是在那裡面研製出這恐怖試劑嗎?
天氣像是黃昏,亦像是晨曦。天際線盡頭染成一片金白,一陣風吹來叫人打寒顫。身上明明穿著夏季服裝,但溫度顯然不是夏天,難道在蛹裡躺了幾個月?從夏天直到冬天?
鄺梓健不禁唏噓。
憑借不太清晰的記憶回到家,屋內積起薄灰,彷彿主人進行了一次長途旅行。空氣渾濁不清,一股霉味兒。
他開了能開的所有窗,又將房門也打開,讓涼風貫穿。隨後脫了衣服,沒有睡衣,但大腦需要整理,每次長時間的實驗過後大腦總與現實世界脫節。
一如被判無期徒刑的犯人,忽然老天開恩,在三十年後被釋放,但他的大腦卻停留在三十年前的記憶,而非當今世界。
放了滿滿一缸洗澡水,氤氳的熱氣上下翻滾,光著射你的鄺梓健剛跨進浴缸一步,便是一陣刺痛。腦中蹬的跳出自己嘶聲力竭的喊叫。
「小喻!操!」
連同喊叫一起出現的還有眼淚與鼻涕。
安眠劑最先給予的是幸福與懷念,但漸漸的即轉變為痛苦與哀傷,好像剖開長好了的傷口,揭開皮肉,反覆檢視當時受傷的程度。
揮之不去的叫聲停留在那兒,原以為自己會麻木,即使不麻木也會好受些,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熱騰騰的洗澡水覆蓋全身,溫暖如母體的羊水。
那時小喻腹中的孩子,也是這種感覺吧。
即使再怎麼想忘記,她一直在那兒,用一種肉刺的方式紮在心坎。鄺梓健後悔回來了,他覺得應該繼續留在中山研究所,對那女人說立刻進行下一輪試驗,就算不計酬勞也無所謂。
他一時忘記了現實世界還擁有的東西……
或許不是忘記,只是刻意不願記起。他隱隱覺得自己呆在這裡毫無意義,如同斷了根的枯枝,漂浮在黑暗星空!
鄺梓健想見小喻,即便後面已不再有快樂回憶,但還是想見她。
恍惚間他有種錯覺,好像不用借助任何儀器,藥劑,光憑自身大腦的想像就能「回去」一樣,他閉上眼,黑暗吞噬浴室。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僅僅是錯覺。
直到第二天他才發覺現實世界的時間是——2037年,十月。
算下來此次試驗在蛹中躺了一個多月之久,而所看到的事也確實很多很多,如此多的事,光靠大腦記憶根本起不了作用。
而也直到第二天鄺梓健才感到家裡少了什麼,在其撕日曆入馬桶的剎那,生命中陪伴多年的一個什麼不在了。
左思右想才明白過來是john,那條陪伴三世的忠犬不在家中,連其狗窩、狗糧也都不在了。
鄺梓健一時間以為john死了,但跟隨john的思緒追尋下去才拖出了姚琳,還有小賽。
在這一世界中還有這麼兩個人,上次去研究所前,john被托付給姚琳照顧,並且那條狗的壽命已不長了。
他在掙扎,掙扎是否該為手機插上電源而後撥通姚琳的電話,這位單身母親會因消失一個月而擔心嗎?又或是她正千方百計的尋找,但始終苦無結果?
鄺梓健試著回想同姚琳的那份感情,但一想到感情,廬小喻善良的面孔便鋪天蓋地襲來。
姚琳的名字顯得陌生,一如高中時那位小鹿斑比一樣。
猶豫再三鄺梓健還是打開手機,靜等五分鐘,但沒一條消息發來,這個世界他即使小時一個月,不,一年,不不,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發一條消息來。
於是他撥出了姚琳的號碼,在離開研究所後這裡的一切都叫人生疏,當然也包括這真實的電話鈴聲。
嘀……嘀……嘀,總共響十下,隨即那頭迫不及待的接起,女人的聲音,回音很大,應該在什麼封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