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子這回真正變成了一無所有,她連一件好衣服也沒有穿出來,穿出的一身破衣服還被大火燒成了大窟窿和小窟窿。
叔叔和父親分家,西屋分給了叔叔,給叔叔的幾十畝地早就讓叔叔吃喝嫖賭蕩光了,臨解放還剩兩畝了,嬸子被定成了貧農,兩畝地已經入社了,剩下的三間房燒沒了,現在她真真正正的變成了一個赤貧。
由於在發送叔叔時,是哥哥打的幡兒,雖然哥哥打幡兒時,是為了情受叔叔那二畝地,和那三間房,雖然原來預想的那二畝地和三間房現在已經沒了,但是親情決定著,嬸子還得由我們來贍養,嬸子搬到我們裡頭屋來住了。
嬸子住的我們裡頭屋,雖然比他原來住的屋子要寬敞和高大了,但她心裡並不愉快,因為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屎窩,她原來住的房子雖然低矮、狹小,但那真正是屬於她的,她和叔叔在那裡住了有三十年,那個屋子對她有許多懷念的地方,那個屋子她放什麼東西怎麼放都是對的,她不用擔心誰會來譴責自己,而住這個屋子就不行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要按照我們家的規矩來做,她的心理壓力很大,她有一種受制於人的感覺,而她受制於人,又不能有絲毫的反抗,因為她沒有一點反抗的資本,她住的房子是我們的,生產隊配給她的一點兒口糧,還需要我的兩個母親出外勞動掙來的工分償付。她生活所需的一切都需要我們家來供給。
她必須小心翼翼的行事,謹小慎微的做人,她的語言和行為稍有不慎都會遭到一通劈頭蓋臉的譴責,而這些譴責又使她啞口無言。
真是小貧不算貧,老貧貧死人哪。
小的時候人的精力旺盛,能走能跳,可以去要著吃,也可以去垃圾堆裡撿著吃,到老了,人的各種氣官功能耗盡了,甭說沒有的吃,就是有的吃,身邊放著肉山、酒海,假如沒人送到你的嘴邊,也許你只能幹瞧著,會把你餓死呢?
嬸子遭了這場災害以後,得了一種病叫「火化食」,吃多少也不會飽。一天要尿無數遍尿,說起來就是現代人得的糖尿病。
糠尿病不都是胖人得的嗎?其實瘦人也能得,瘦人在極度緊張下會造成精神紊亂,會使許多器官功能失調而生病。
嬸子得了這種病後,無時無刻都處在飢餓的狀態下。
處在飢餓狀態下的人為了一口吃的,會冒著被宰殺的危險去造反,會不顧羞辱去偷去搶,「孔乙己」會拋掉斯文去偷幾粒茴香豆。
而嬸子也不例外,飢餓讓她已顧不得老臉的尊嚴。
不知嬸子到「合作社」偷幾次了,一次「合作社」的主任把嬸子從「合作社」送了回來,告訴我的兩個母親要管好嬸子,說她偷了合作社的「灌腸」,塞在自己褲腰帶下邊的奤夿襠裡,讓供銷社的售貨員給搜了出來,供銷社主任還拿著被搜出來的證據。
主任說:「這東西也沒法再賣了,送給她吃吧。」
嬸子拿了灌腸,什麼也不說,鑽進了她的屋子,大口大口的吞了起來。
嬸子是幸運的,自嬸子被「合作社」主任送回來不久,百姓們交頭接耳傳說著一個重大的事情,北桃花村那個民兵連的連長被公安局逮起來了。
大家感到意外、詫異,一個個搖頭晃腦:「他怎麼能被逮起來哪,他原來是逮人的人哪?」他是個復員軍人,大公社時期,我們這十幾個村子成立了一個民兵連,民兵連有百十人,到這民兵連的,挑的個頂個,都是胳膊是胳膊,腿兒是腿兒,根兒紅苗正**的小伙子,兵如此,那官兒更得是出累拔萃的,他一是,因為是復員軍人,二是,因為政治可靠,當了連長,民兵連起名叫「前衛連」,「前衛連」有一面繡有金字「前衛連」的大紅旗,公社那裡有重要和重大的任務,他們都要衝在前面,抓壞人衝在前面,興修水利衝在前面……到處都可以看到「前衛連」的大旗,到處都可看到和聽到那個揮舞著拳頭站在前衛連前面講話的連長。以前聽著山響的大名不知為何眨眼之間變成了臭不可聞的狗屎堆。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家你問我,我問你,大眼兒瞪小眼兒,相互打著喳喳,最後有人套出來了實底,原來,他夜裡到合作社偷了「高級點心高級糖」,剛扒上了牆頭,還沒來得及跑掉,被「合作社」值班的發現了,拽住了他的一隻腳拐子從牆頭子上給扽了下來。大家知道了實底兒,搖頭晃腦:「就為那幾塊兒大餑餑啊,值得嗎?」他是一九六零年被送去新疆勞動改造的,到了一九八零年才被放回來。
一九六一年底,食堂停辦了,家家除分了一些玉米、白薯、五穀雜糧外,還分了幾斤黃豆。
有二年過年沒吃上豆腐了,媽媽把分得的黃豆在碾子上碾成粗面,用開水沏了,再用細籮兒把豆汁過濾出來,在鍋裡煮沸,點上鹽鹵,等到豆漿凝成了豆腐腦兒,用水瓢把豆腐腦連同豆腐漿舀到豆包布裡,把豆腐漿水擠出,拉成方塊就成豆腐了。
如果有大量的黃豆,農村做豆腐的程序是,「把黃豆粒兒放在碾子上,先碾成豆
然後再把豆兒,用水泡展,用石磨去磨,磨出的豆腐子,用開水沏熟,把沏熟的豆腐子舀到吊在房樑上的豆包布裡,過了渣(留在豆包布上面的是豆渣,),把豆漿放在鍋裡煮沸,點上適當的鹽鹵,豆漿凝聚,形成了豆腐腦兒,把豆腐腦兒舀到預先準備好的「豆腐躺」(豆腐躺是用木頭做的,用一公分左右厚的木頭板子做成七八十公分長,四五十公分寬,二十公分左右高的木頭框子,把這框子放在橫擔著秫秸桿子的平台上,木頭框子裡放一大塊兒豆包布。)上
等把全部豆腐腦兒都舀進豆腐躺上的豆包布後,把豆包布圍攏,壓上板子和石頭,壓到一定時間,豆腐腦中的水大部分都析出了,拉成方塊兒就成了豆腐。
家裡做成的幾塊豆腐,媽媽只讓我們嘗了一嘗,又用油炸成了油豆腐,收在一個用荊條編的籠子裡準備等到過年時吃。
頭年來了個客人,媽媽準備拿出幾塊油豆腐招待客人,誰知打開籠子一開,籠子裡的油豆腐已少了一多半兒,看看籠子,籠子完好無損,沒有半點兒耗子鑽進去的痕跡,不是動物偷吃那只有人偷吃了,問了我們幾個孩子,我們都矢口否認。
如果我們沒偷,那只有嬸子了。
嬸子確實有偷吃豆腐的嫌疑。
放油豆腐的籠子放在嬸子住的屋兒外邊的鍋台上,而嬸子的尿盆子每天都放在鍋台邊兒。
嬸子的「做案」時間,應該是在她晚上拿尿盆兒這個時間,天黑了,嬸子又去拿尿盆兒,媽媽和二媽裝做若無其事但又屏住呼吸,隔著玻璃斜著眼往放油豆腐籠子的那邊兒看著聽著,只聽得「卡嚓」響了一下。
二媽向媽媽使了個眼色,示意媽媽不要聲張,嬸子按照往常一樣夾著尿盆兒走進屋門,等她正要往她住的裡頭屋拐的時候,二媽把她攔住了,把她夾著的尿盆兒從她胳肘窩裡奪了出來,立刻有五六塊油豆腐散落在地上,這本是二媽預料之中的事情,但這本是預料之中的事情還是讓二媽怒不可遏,接著就是劈頭蓋臉的挖苦和損,嬸子對於小她二十多歲的嫂子的數落無言以對,愣了片刻,蔫蔫的回自己屋裡去了。
二媽本想把嬸子的尿盆子扯過來就摔了,以喧洩自己胸中的怒氣,那樣氣是解了但還得給嬸子去買新尿盆子,因此她沒有這樣做,她把掉在地上的幾塊油豆腐,從地上胡嚕起來,放在尿盆兒裡,把尿盆兒扔到嬸子睡的炕上,吼道:「給你吃去吧,你八輩子沒吃過飯!撐死你!香死你!」
嬸子不顧一切的把那幾塊油豆腐胡嚕進自己的被窩兒裡,把被臥蒙上了頭,有滋有味兒的品嚐著油豆腐的滋味去了。
嬸子已瘦成皮包骨了,胳膊上原來被肌肉撐起的皮,現在已打成綹兒耷拉著了,肋骨可一根一根清晰的數出來,兩腮眍進去了,兩個太陽穴和眼窩兒已深深的陷下去了,走起路來,似乎拂面的小風兒就能把她吹倒。
我看著嬸子如此狀況,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幫她。
一九六一年我已上初中了,學校離家有四里地,中午不能回家吃飯,每天都要拿兩個餑餑當乾糧,我偷偷的分出一個給嬸子。
我給嬸子幾次以後,嬸子在我上學之前會按時到門口的大石台兒上坐著等我。
此時我既怕看到嬸子,又想看到嬸子,怕看到嬸子是因為看到嬸子那企盼的目光我就不能不分出我中午一半兒的口糧給嬸子,而如果看不到嬸子,她就不會得到我中午一半兒的口糧,她這一天不知又要餓成個什麼樣子哪!
一九六三年夏天,嬸子走完了她六十六歲的人生歷程,走了,永遠的走了。
我想她,我思念她,我真不願意讓她走啊!但在某種意義上講,我又不願意讓她再留在這個世界上,她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無有一個親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對於她還有一點兒點兒牽掛,但這一點兒點兒牽掛,對於她的生存,只是杯水車薪,能解決得了什麼大問題呢?
人說:「生者優患,死者安樂。」
她現在不知渴、不知餓、沒有憂、也沒有了愁,她現在是真正的享清福去了,我為什麼不願意讓他離開這個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