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家——臨河,雖然緊挨媯河,但因它在媯河上游,沒因修官廳水庫而搬遷。
嚴格意義上講,我應該有六個姥姥,為何有六個姥姥?因為我有五個媽,我的媽還有一個奶媽,五個媽就有五個姥姥,再加上一個媽媽的奶媽,就是六個姥姥了。
可是,我父親的原配夫人和父親的第三房夫人,連我媽都沒有看見過。更甭說我了,媽都沒見過,何談得上姥姥呢?
那麼,那兩個姥姥就不算數了。
那麼也就剩下四個姥姥了。
剩下的這四個姥姥,一個是大媽的母親,我也只是聽說過,聽說過的事情也只是她抱著一歲多的舅舅替我大媽這個十五歲的閨女相親這麼一段故事。
而我二媽的母親我也沒見過,也只是聽說過。她有過一段淒苦的經歷,這段淒苦,她歷經了七年。
淒苦的起因是因為,她的老伴和她兒子在地裡幹活鬧翻了,兒子從地裡跑了,十三歲的兒子跑了,媽媽不知他在外面是死是活,外面下雨,她擔心兒子在外邊雨淋著,外邊下雪,她擔心兒子凍壞了,她整日呼喚著她兒子的名字(兒子叫鐵牛):「鐵牛唉!鐵牛唉!娘身上掉下的肉唉!你可把娘給坑啦!你可把娘給害啦!你到哪裡去啦?」她看到別人家兒子娶媳婦了,想到自己兒子如果活著也該娶媳婦了。
我的這個姥姥娘家是延慶營城子村西五里的「炮上村」人,據老人說:「宅子選錯了位置,選到了一個『天坑』的地方。」先是大哥死了,緊接著的是爹娘雙雙離去,剩下一個二哥,把她一個八歲的姐姐送給了人家當了童養媳婦,把五歲的她送到榆林城一個表姐夫家裡。
表姐夫,是榆林城的教書先生,表姐夫教別的孩子唸書,她也跟著學習認了字。
解放了,村裡來了工作隊,一個工作隊員住在她家,不知因何,工作隊員要寫一個薅苗的薅字,而他又寫不上來,姥姥聽說了,言道:「來,大娘給你寫。」工作隊員對姥姥發出了驚異的目光。
這個姥姥並沒活到七老八十,剛剛活了五十多歲就死了,她是怎麼死的呢?
把她送到表姐夫家的那哥哥因聽打板兒算命的先生說,「他們家的宅子不好。」不敢再在家裡住,把家裡的兩個妹妹安置好了後,自己就上張家口打工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姥姥的表姐夫把姥姥養大了,後來給她找了主出了聘,嫁到營城子,姥姥眼目前兒,已沒別的親人了,歲數大了又想親人,一次,她到給人家當童養媳婦的那個姐姐家瞧姐姐,回家路過「炮上」憋不住想到自己原來的那個家看看,看到自己原來住的屋子已經塌了,窗戶和門不知跑到那裡去了,滿院子長滿了蒿草,自己原來睡覺的炕,竟長出了小榆樹,她想起了她小時候躺在炕上的被窩裡;依偎在娘的懷抱裡;坐在炕頭子上,聽娘講故事,一家其樂融融的景像。過去那個溫暖的家現在卻變成了這般模樣,她油然覺得異常淒涼,從此後,她滿腦子總是閃現著她娘家那塌了的房茬子,滿院子的蒿草……從此以後,她萎靡不振,一病不起。
後來就死了。
我母親的奶媽,我媽叫「媽娘」,我叫媽姥姥,這個姥姥我見過,但印像不深,她很憨厚,憨厚的近於傻,我姐姐比我大六歲,她對我這個姥姥印像較深,她說:「媽因為吃了媽娘的奶變得不像老劉家人了,而變成了跟她媽娘一樣,那樣憨,那樣傻。」難道奶水還能改變人的性格嗎?我著實不信這樣的說法。
性格趨於一致,肯定是由於在一塊兒生活,相互影響,耳聞目染的結果。
我的這個媽姥姥娘家在延慶南山,她們那兒有個紅龍潭,每到五月十三老爺磨刀的時候都要開台唱戲,每到唱戲的日子,我這個姥姥要騎上毛驢兒,懷裡摟上我媽去看戲。
媽姥姥娘家住在老山老峪裡頭,哪兒有什麼正經道啊!驢蹄子從這個石頭縫兒裡拔出來杵到另一個石頭縫兒裡,假如驢稍有不慎,沒擇好道兒,驢弄個「前撓兒」打個「前失」,人就會從驢身上摔下來,摔到大石頭上會跌個頭破血流。
我母親和我這個姥姥來到了紅龍潭,看到看戲的人儘是頭上纏著布帶子的,可是她們娘倆哪?卻沒有這樣,居然平平安安的到了紅龍潭。
紅龍潭邊有龍王廟,因為每年都要唱戲,離龍王廟四里八鄉的人攢錢在廟王廟的對面建起了戲樓,雖然是山裡小村,但看戲的卻是人山人海,因為一年到頭兒,山裡邊也見不著什麼熱鬧兒,好容易山裡頭有了個熱鬧兒,方圓幾十里的人都要到這裡來觀瞧,那有姑奶奶的家家兒,不但把新姑奶奶接了來看戲;把老姑奶奶也接回了娘家看戲;那已經定了婚還沒結婚的姑娘還要在大家都來戲台底下看戲的當兒,要偷偷的相相姑爺,偷偷的看看沒過門的媳婦。
媽姥姥到什麼地方都把我媽帶上,媽姥姥疼我媽,媽姥爺更疼我媽,媽姥姥家如果吃了點兒差樣的,甭管是颳風還是下雨,都要把我媽背過去一塊兒吃,冬天颳風拿個大棉襖把母親裹住,夏天下雨拿塊雨布給我母親腦袋頂上。
我媽姥姥有兩兒子,大兒子比我媽大十一歲,二兒子比媽大九歲,人說,慢鳥先飛晚入林,老兩口兒很早就給兒子張羅媳婦,同村有個相隔三里嫁到這村兒的媳婦,娘家哥嫂都不在了,撂下一個十一歲的姪女,已變成了無父無母無著落的孤兒,同村的這個媳婦就把娘家的這個姪女領到了我媽姥姥家,言道:「這個丫頭小的時候給您當閨女,大了給您兒子當媳婦,您就收養了她吧。」
我媽姥姥有兩個兒子沒有閨女,正稀罕閨女,看人家給送來了個閨女自然高興,這閨女到了家裡也不白吃飯,打豬餵狗,做飯,什麼活兒都干,一晃就是四年了,已經長到了十五歲,此時我媽姥姥的大兒子已經長到二十歲,人說:「三年的牤牛,十八歲的漢子。」是說男人一長到十八歲就已經長大成人,就能頂家過日子該成親了,何況媽姥姥的兒子已經到二十了。
我媽姥姥決定給兩個年輕人「圓房」。
有錢人家娶媳婦結婚要坐嬌子,而媽姥姥家沒錢,童養媳婦在家已經住了四年早成一家人了,花婆家的錢就是花自己的錢,媳婦不爭不挑,轎子也就免了。
雖然轎子免了,但程序不能免。
我這個未來的舅媽穿上了新衣服蒙上了紅蓋頭,坐在了院子裡的一個凳子上,用一領席把地圍起來,這就算轎子了,圍了一會兒把蓆子打開,由兩個小媳婦攙著,走在鋪在前面的紅氈上,紅氈是兩塊兒,由兩個小孩兒各管一塊兒,新郎新娘從第一塊紅氈邁到第二塊紅氈上,管第一塊紅氈的小孩把第一塊紅氈拿到第二塊紅氈的前面,等待著新人再踩上去,在新人前面有一個男人,手裡端著小笸籮,笸籮裡一邊放著紅高粱,一邊放著鍘碎的乾草,這個拿著小笸籮的男人用手抄起一把高粱向蒙蓋頭的新人揚去,又抄起一把乾草向著蒙著蓋頭的新人揚去,邊揚邊叫著:
一把草來一把料,迎接新人下花轎;
新人下轎貴人攙,賀賀二人走紅氈;
…………
這個結婚儀式,沒有笛,也沒有喇叭,雖無鼓樂,但我的這舅媽一生生了兩個閨女,三個兒子,雖然生活困苦,但是和和睦睦,我的這個舅媽只管家裡,打豬、餵狗、做飯,一輩子沒有下地幹過活兒,比我母親要幸福和幸運得多了。
媽姥姥還有個二兒子,因為家裡生活困苦,十五六歲就出去打拼,人間冷暖,世態炎涼,生活的擠軋使他不得不到門頭溝去背煤。
而我媽姥爺在我母親十二三歲的時候,聽說州里有人招工,到州里一看,城門口貼著告示,告示下有一個小桌兒,桌兒後邊坐著個先生在登記,問先生到哪裡幹活,幹什麼活,一天給多少錢,先生告訴到湖南去幹活,是修路,一天一角,一個月三塊洋錢,這對媽姥爺是個強大的誘惑,管他到哪裡去幹活,只要是給錢,到那裡幹活都行,他就登記上了。
媽姥爺一走就是幾年,錢到時候給寄回來了,日子也好過多了,到了四年頭兒上,我這個媽姥爺騎著毛驢子從州里回來了,是發財了吧?要不延慶州離臨河村只有八里地,怎麼不走路還騎了毛驢呢?趕腳的把我媽姥爺攙進了屋。
原來他已經走不了道了,他的腿壞了。
他說:「他整天被水泡著幹活,腿讓涼水給炸壞了。
他回來後,躺在炕上,整天爹啊!娘啊的叫,嚷嚷著腿痛。我母親那年已經十八了,她坐在她媽爹旁邊,她媽爹說哪兒痛,她就去捏哪兒?她不知用何種辦法能把她媽爹的苦痛解除掉。
母親媽爹幹活兒的地方是湖南醴陵,那個地方出瓷器,他在那個地方干了四年活兒,知道他的這個閨女該到出閣的年齡了,臨回來時,從那裡買回來一套茶壺茶碗,準備給閨女做陪嫁用。
母親的媽爹是個苦命人,為了養活那個家,一輩子幹過許多行當,除了種地外,他當過泥匠,在粉房裡落過粉,收過破爛,為了掙那十石小米,把自己賣過兵,而又豁出性命跑了回來,這次為了掙那一月三塊洋錢又跑出去幾千里,整天泡在水裡修路,終於種下了要命的病。
在我母親結婚後的第三年,他由於腿痛而痛死了,死時剛剛四十多歲,我母親沒能回去,後來聽說了,號啕大哭,哭自己沒有能給疼過自己的媽爹買過一口餑餑,哭自己沒能夠給疼過自己的媽爹在棺材前燒一張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