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自己暗中創立的木刀之術,怎麼會是死人經?上官如百思不得其解,可她知道龍王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撒謊。
四諦伽藍響起悠揚的晨鐘,似遠非遠,上官如驀然驚醒,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和尚,我走神了。」
天已經亮了,昨晚的場景仍清晰留在上官如腦中,尤其是荷女臨走前坦然古怪的神情,還有龍王激憤的質問,那是她在龍王臉上從來沒見過的神情,即使是在兩人敵對情緒最濃烈的時候,她也沒見過。
法沖一向嚴肅,此時也不例外,看著上官如,長長地嗯了一聲,「你沒有走神,你在想你應該想的事情。」
上官如搖搖頭,「可我想不明白。」
「跟蓮青過過招,讓我看看你自創的刀法。」
坐在一邊的蓮青立刻跳起來,他聽上官如介紹了情況,跟她一樣迷惑不解,還多了幾分好奇,一套武功是什麼就是什麼,怎麼會創立者一個想法,旁觀者卻另有看法呢?
這可真是稀奇事,蓮青迫切地想要查出真相,比上官如還要積極。
上官如猶豫著起身,「我沒有木刀。」
蓮青推門而出,走到院中樹下,恭敬地合什行禮,隨後躍起,折下一根長短粗細皆適中的枝條,手掌如同鐵鏟,幾下就將上面的枝葉清理乾淨,「這個可以當木刀。」
上官如走進院子,法沖跟在她身後,站在門口觀看。
樹枝的重量、形狀跟金鵬堡木刀都不太一樣,但是勉強可用,上官如掂了兩下,說:「當時荷女手中有劍。我這套刀法本來目的就是專破劍法的。」
蓮青撓撓頭,正要再折一根樹枝,又改了主意,「我可不太會使劍法,我用金剛指吧,沒準跟劍法更像一點。」
蓮青顯得很興奮。金剛指是他新學不久的武功,早就想試用一下。
上官如點點頭,「荷女持劍刺我心口,我是在她劍式剛動的時候做出判斷的,於是還了一招,當然,招式並不重要,死人經劍法有攻無守,勁力極為剛猛。我應之以空,希望將勁力化解於無形。嗯,開始吧,請你先出招。」
蓮青不住點頭,其實只是一知半解,聽到「出招」兩字,立刻跳起,左手托住右肘。右手握拳,單伸食指。短脆地喝了一聲,點向上官如心口,這是商量好的比武,因此他也不講那麼多避諱了。
上官如左腳後退,手中樹枝同時刺出,正好與蓮青的手指連成一線。
蓮青食指正中枝頭。只覺得前方的阻力若有若無,於是勢如破竹一路前行,枝條像是水凍而成,在外力的壓迫下一段段化為齏粉。
蓮青不由自主使出更多功力,眨眼間食指已經突破至上官如手邊。
上官如微一側身。手中仍然握著短短一截枝條。
蓮青沒想使出全力,可功力卻不受控制地傾洩而出,以至於他竟然收不住腳步,與上官如擦身而過,向前連跑十幾步,才在法沖面前勉強止住,看看自己的手指,又回頭看看上官如,大惑不解,「咦,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上官如卻大為驚喜,「沒錯,這才是我想達到的效果,可是荷女的劍法跟我想像得不太一樣,她好像……好像……」
好像什麼,上官如形容不出來。
法沖點點頭,轉身回到禪房,上官如和蓮青跟在後面,都覺得這位高僧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法沖坐在蒲團上,閉目想了一會,睜眼問道:「面對可能是天下最凌厲的劍法,你卻示之以空,恐怕這不全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上官如黯然垂頭,「我就是在這件事上感到不安,其實我的很多想法……來自木老頭。」
蓮青忍不住插口道:「這個木老頭還真有點本事,小姑娘,你的木刀之術可不只是能用來破解死人經劍法,對付一切武功也都有效,只是……你得隨身帶很多木棍吧。」
上官如笑了笑,「我可不想到處跟人打架。」然後她轉向法沖,「木老頭向我講過許多武學道理,其中幾句話印象特別深,當我想……怎麼對付死人經的時候,就給用上了。他說『以道家論,世間武功無非就是陰陽兩種,兩儀變化,生出千千萬萬的套路來,陰陽相生相剋,學武的時候看重相生,比武的時候卻要利用相剋,這就是為什麼有人習武一輩子,招式一絲不苟,獨自演練的時候人人叫好,一上場卻敗得稀里嘩啦,那是因為只有相生沒有相剋。』」
蓮青不自覺地點頭,「很有道理啊,比如金剛指,練的時候以陽剛為根基,對敵的時候卻要……」蓮青及時閉嘴,發現自己對邪魔外道的看法十分贊同,心中大懼,急忙低頭默唸經文,再也不敢出聲了。
法沖也點點頭,「死人經劍法捨命相攻,所以你就反其道而行之——示之以空、捨命不守,讓對方勁力用老,不戰自敗。」
「嗯,就是這個意思,這是死人經嗎?」
法沖沒看過死人經劍譜,也拒絕觀看,但他已經明白問題所在,「是,也不是。」
上官如皺起眉頭。
法沖問蓮青:「和尚,你的禪定功夫怎樣?」
蓮青恭敬地答道:「短則一刻鐘,長不過一個時辰,實在是差得很。」
「如何得入禪定?」
「需持戒,戒乃法門,不從此門,不入禪境。」
法沖轉向上官如,「空好比禪定,你知道它好,卻不可能一蹴而就,想練成這一招,也得有相應的法門。」
上官如恍然大悟,隨後呆若木雞,好一會才說:「原來如此,示之以空只是一個道理,我懂別人也懂,木老頭更是一清二楚。可他們面對死人經劍法時卻都做不到這一點,因為他們沒有法門,而我所用的法門就是……就是死人經。」
「我更希望你叫它大覺劍經,南柯伐稜是古語死者往生的意思,在古人看來,覺悟乃是往生的必經之途。」法沖雖然沒看到全本死人經。卻對最後一段怪文粗有瞭解。
對上官如來說,叫什麼並不重要了,原來龍王說得沒錯,她的確用上了死人經。
她以為自己創立了一套截然不同的武功,可是為了達到目標,不知不覺借用了死人經的劍意。
金鵬堡武功重實踐不重玄理,上官如的武學基礎一部分來自木老頭,更多的卻是劍譜中的經文,那些文字與歡奴糾纏在一起。早已深深印在她的腦海中,她在努力理解歡奴的過程中,也理解了死人經。
真相如此簡單,上官如納悶自己為何早沒有看破。
「可我從來沒有殺過人,怎麼會練成……大覺劍經?」上官如已經相信法沖的解釋,只有這一處仍不明白。
劍譜中說得清清楚楚,怪文也加以深入闡釋,劍法無法獨自修煉。必須在殺人過程中逐步提升。
「如果死亡是一種覺悟,那麼覺悟也是一種死亡。」法沖說。大覺劍經不符合佛法,他只是在向上官如闡明一個道理,「龍王與荷女以殺練劍,你以不殺功成,殊途同歸,皆可悟道。」
上官如似懂非懂。蓮青卻糊塗了,「殺與不殺皆可悟道?那我還出什麼家、修什麼禪?繼續當強盜不就好了?」
法沖對蓮青可就不客氣了,抓起身邊的木魚錘,在他頭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法延老和尚當初是怎麼跟你說的?」
蓮青頭上立刻腫起一大塊。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捂頭說道:「師父生前說由強盜而出家是上山,世人迷茫,走的是下山之路。我明白了,雖說殊途同歸,可龍王與荷女沉迷於路邊風景,停在半山腰,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悟道,上官如卻在不停攀登,終有登頂之時。」
「那也未必。」
法沖一句話,又將蓮青從欣喜打入迷思,垂頭不語,仔細思量。
上官如覺得自己明白了,向法沖行禮,說:「原先說好的事情我可能做不到了。」
法沖點點頭,閉目不語。
上官如退出禪房,輕掩門戶,走到樹下,止步悵然若失,她打敗了荷女,證明自己有實力在接下來的比武中阻止龍王,可法沖卻給她一個提醒:武功越高,信心越足;信心越足,癡迷越深。
從前她對自己「創立」的木刀之術沒有太多信心,在與荷女交手之前從未在任何場合施展過,現在,她卻在考慮該不該用這套武功阻止龍王與父親比武了,會不會有這樣一天:自己再丟不掉手中的木刀,要依賴它解決一切難題?
那時,她也會停在半山腰了。
還有荷女,上官如無法向和尚準確描述當時的情況,荷女明明勁力已老,卻沒有像蓮青一樣繼承前行,而是陡然收力靜止不動,還有荷女的神情,好像暗示著什麼,上官如怎麼也讀不懂。
她向院外走去,剛出院門就聽到一個聲音說:「恩主、恩主,救您再幫我一個忙。」
上官如扭頭看去,發現一名坐在地上的和尚,樣子很陌生,直到對方雙手撐地向前移動,她才想起來,這是有天夜裡跑到鯤社門前求助的殘疾刀客,「高楊,你是高楊。」
「恩主還記得我。」高楊靦腆地笑了,臉上的凶相卻沒有減少太多。
「你在這裡還好嗎?要我幫什麼忙?」
「全拜恩主所賜,我一切都好,只有一件小事,我當初之所以想要出家,是受一位還俗僧人的影響,他叫施青覺,聽說現在鐵山當軍師。我一直想要當面謝他,卻無緣得見,我的腿腳……唉。」
上官如明白了,「你要我幫你傳話?」
「恩主的大恩大德,我還一直沒有報答,又無端提出這樣的要求……」
「沒關係,鐵山營地離這裡不遠,我替你傳話,軍師施青覺,對他說什麼?」
「就說高楊甚是想念,希望能再見他一面。」
在上官如所面臨的所有問題當中,這是最簡單最輕鬆的一個,所以她沒有理由拒絕,全然不知高楊話中的真實含義。
(求訂閱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