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荒涼的土地和陌生的景象,上官如心中生出一股摻雜著喜悅的恐懼。
闖蕩江湖從小就是她的夢想,在她的想像中,自己一直都是風風光光離開石堡,然後轟轟烈烈回家,現在的她,卻是單人匹馬,無依無靠,每一步都沒有目的,像一隻離群的候鳥
有那麼一小會,她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自己沒有做過任何錯事,仍受到家人與朋友的虧待,從小就被謊言與陰謀所包圍。
怨恨幾乎就要在少女的心中生根發芽。
早春料峭的寒風拂面吹過,上官如心情豁然開朗,將那粒怨恨的種子從心底深處徹底剷除。
開朗的心情也跟這春風中微微的暖意一樣,吹走怨恨之種,隨即消失無蹤。
自己並非毫無過錯,她想,只是養尊處優慣了,即使無意中傷害了誰,也一無所知,直到同樣的傷害降臨在自己身上,才明白曾經給別人帶來多深的痛苦。
她曾經興致勃勃地折磨堡裡的奴僕,以為那些笑臉都是真實情感的表達,她還曾向父親告密,害死兩隻金頂大鵬,並為此揚揚自得,它們就像是歡奴的親人,可當時的他卻不敢流露出一絲不滿。
所以一切都有因果,她繼續往下想,要為今日的悲劇找出全部理由。
還有上官雨時,那是她最親密的朋友,似乎無話不說,其實談的都是十公子一個人,雨公子喜歡什麼?厭惡什麼?她竟然一無所知。
十八歲的上官如,好像自知大限將至的老人,回憶一生中的每一個片段,越想越覺得陌生,那個蠻橫驕縱的小女孩,怎麼可能是自己?
照這樣想下去,她遲早會發瘋,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將她從自怨自艾的泥潭中拽了出來。
她餓了,而且腹中隱隱作痛。
她掏出乾糧吃了一點,飢餓的感覺沒了,腹痛卻越來越嚴重,就像是有人拿著鈍剪,在腸胃中亂戳胡鉸,最後,她已經沒辦法再騎馬。
上官如只能下馬休息,運行內功,想要抑制疼痛,結果卻適得其反,真氣像一萬根細小的鋼針在經脈中緩緩前進,每挪動一寸,都會帶來更深的痛苦。
上官如放棄了,坐在一塊石頭上,抱著膝蓋,欣慰地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有人在食物中下毒,她明白了腹痛的來源,是歡奴還是荷女?沒有分別,兩個人就是一個人。
豆大的汗珠在從額頭滴落在腳尖前的地面上,乾燥的泥土頃刻就將它吸收,不留絲毫痕跡。
或許這裡過些天會長出一株草來,上官如的胡思亂想還沒有完全停止,繼而想到,自己這副軀體,大概足夠滋體一棵小樹吧。
一個時辰之後,腹痛漸漸停止,她竟然沒有死,心中不僅有點小小的遺憾。
只要沒死,就得活下去。
上官如牽著馬,不緊不慢地在荒野上漫遊,只認準南方,希望離已知的世界越遠越好。
一整天下來,她也沒走出多遠,腹痛每隔兩三個時辰就發作一次,每到這時,她必須停下,抱著膝蓋,盡量將身體蜷成一團,以此稍稍緩解症狀。
至於回頭找歡奴要解藥,她連想都沒想過。
晚上,她搭了一頂小小的帳篷,傾聽外面的呼嘯聲,忍受腹中的疼痛,整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她感到疲憊不堪,卻不想停在這裡,於是收拾帳篷,打算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存放帳篷的行囊昨晚一直放在外面,繫在一塊牢固的石頭上,上官如正要將疊好的氈布放進去,發現裡面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東西。
一開始,她以為是半夜鑽進去避寒的野獸,著實嚇了一跳,隨即馬上發現不對,那好像是個小孩子,像刺蝟一樣蜷成一團,似乎也在忍受著與她一樣的腹痛。
上官如抓住不速之客的頭髮,將他拎起,立刻認出木老頭那張滿是褶皺、醜陋不堪的臉孔。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他扔出十步以外,拔出木刀嚴陣以待。
木老頭落地之後打了幾個滾,仍然像個萎縮的肉團,既不呼痛,也不動彈,似乎已經死去很久。
上官如的心怦怦直跳,尤其是想到木老頭專掏心臟的可怕武功,它跳得更厲害了。
足足一刻鐘後,她才慢慢挪近木老頭,用木刀戳了幾下,一次比一次用力,最後,木老頭終於發出一聲無力的呻吟,證明自己一息尚存,但是已經失去了反抗力。
許多疑問湧入腦海,上官如不明白這個老魔頭是怎麼逃出來的,又是怎麼躲進行囊,但眼下最迫切的問題是如何處置他。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最正常的方法就是趁木老頭上虛弱無力的時候殺死他,可上官如下不了手,她對殺戮的厭惡遠遠超出對被殺的恐懼。
另一個正常的選擇就是將木老頭扔在這裡,任他自生自滅,上官如聽荷女說過,木老頭修行七轉大還功,最怕陽光,無需她動手,這個魔頭自會功力全消,再也沒法為害世人。
上官如已經將行囊收拾妥當,牽著馬走出數十步,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沒法心安理得。
此刻的木老頭,像個遭人遺棄的嬰兒。
上官如又走回來,將行囊中一些暫時無用之物扔掉,將木老頭塞進去。
這是錯誤的,一個聲音對上官如說,木老頭可不是知恩圖報的人,他一恢復功力,很可能第一件事就是換出你的心臟。
上官如明知此事大錯特錯,卻一直沒有將木老頭扔掉。
午時,上官如又經歷一次腹痛,但已經沒有昨天那麼痛不欲生,過後,她甚至有心情吃掉幾塊乾糧,即使食物中很可能有毒,她也不在乎。
眼前的景象越來荒涼,鳥獸絕蹤,等到乾糧吃完,她會餓死在這裡,木老頭就算本事通天,大概也打不敗飢餓,這樣一想,上官如的心境平靜許多,然後自己也覺得可笑,不知道這到底是在救人,還是殺人。
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別人卻想得清清楚楚。
「小姑娘,別看風景了,再不走,咱倆都得死在這兒。」
木老頭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行囊裡傳出來。
「死在哪裡都一樣,這兒也沒什麼不好。」上官如仍然抱膝而坐,對死亡無所畏懼。
木老頭安靜了一會,再開口時變得很生氣,「笨蛋,你想死,我可不想死,小小年紀,別學和尚參禪,大家要是全跟你一樣勘破生死,殺人還有什麼樂趣?」
「你自己走吧,我本來就不想帶著你,更不想看你恢復之後殺人。」
木老頭再次轉換語氣,「小姑娘,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今後大徹大悟成為菩薩也不一定,可是救人得救到底啊,這光天化日的,你讓我自己怎麼走啊。」
上官如可沒什麼著急的,問他:「你是怎麼從……龍王那裡跑出來的?」
「嘿嘿,我木老頭絕招多著呢,一時失手,就哄你們這些後輩玩玩,玩夠了,用一招縮骨功,輕輕鬆鬆金蟬脫殼。」
上官如相信,木老頭沒有多少縮骨的餘地,「原來是這樣,那你接著施展絕招,自己跑好了。」
木老頭吹噓過頭,連自己都沒辦法相信,「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人割斷我身上的一截繩子,藉著那一點鬆動,我才逃出來的。」
上官如有點替歡奴惋惜,他身邊總圍繞著數不盡的陰謀詭計,大概永遠也不會有脫身之日。
上官如想著心事,既不說話,也不起身趕路,木老頭可有點急了,「小姑娘,別說我沒提醒你,荷女那個婆娘正在到處找我,早晚會發現蹤跡,她的心一點不比我的軟,殺了我,順手也會殺了你。」
「她殺我幹嘛?」上官如搖搖頭,不以為然。
「當然是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啦,你一死,龍王心中再無掛念,才能完全歸她所有。」
上官如不想與任何人談起歡奴,可還是忍不住反駁,「他掛念的才不是我,他只想殺有朝一日殺了我,替家人和大鵬鳥報仇。」
「傻丫頭,你被龍王的小伎倆給騙了。」木老頭語重心長,好像在對親生的孫女說話,「別看他自稱龍王,其實骨子裡還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一點技巧都不懂,對自己喜歡但又不能喜歡的女人,裝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以為這樣就能瞞過所有人,我跟你說,外表越冷漠,心裡的情越深,老頭看得明明白白,荷女也……」
「別說了。」上官如好不容易理順的心思,又亂成一團,起身牽馬上路,用一個又一個理由反駁木老頭的話。
只要上官如動身,木老頭也就樂得閉嘴,躲在行囊裡養精蓄銳。
入夜之後,木老頭精神好了不少,功力雖然遠未恢復,卻不耽誤四處查看,一晚上沒閒著,天還沒亮,就將帳篷裡的上官叫醒,「你可太不小心啦,身後留下這麼多痕跡,荷女就算是瞎子,兩三天之內也會追上來。趕快出發!」
上官如一點也不相信荷女會對自己下毒手,所以翻身摀住耳朵,睡到天亮才起身。
腹痛一次比一次輕微,上官如終於明白自己並未遭受致命毒藥,但她還是不著急趕路,無論木老頭怎麼催促,仍是牽馬徐行。
後半天,木老頭罕見地保持沉默,似乎又昏迷過去,要不就是在琢磨什麼壞主意。
其實,木老頭是想明白一件事,無論上官如跑得有多快,都不可能甩掉身後的殺手,荷女現在還沒有追上來,是因為要在很大一片荒野上尋找線索,但這不會花去太長時間,而他想要完全恢復功力,至少還需要一個月。
逃,不是好辦法。
這天晚上,木老頭提出深思熟慮的想法,「小姑娘,你走運了,老頭決定違背師訓,破例收你為徒,來,給我磕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