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9-20
僑辦招待所門口,兩輛華沙牌的出租車次第停靠,煞是惹眼,相反,認親的場面倒是被沈南縣大部分人民群眾無情忽視了。而能夠有情重視的一小部分,都是那些年紀大的、心腸軟的,即所謂「婆媳、虐債、三角」題材的主力觀眾群,她們這部分人,隔著一段距離指指點點,間或擦一擦眼角。
認親場面真的很煽情:三個西裝男子和一名如花女性,跪在一名土布衣褲的瘦干老頭面前,抱著細細的麻桿腿,嚎啕哭個不停。
羅老鍋滿臉淚花,只是不停說好:「好,好,活著就好……」畢竟身子虛了,過多的激動之下,漸漸有搖搖欲墜之勢。
丁大力大吃一驚,正遲疑要不要過去的時候,羅老鍋卻忽然身子一歪,就此暈了過去。幸虧此前丁大力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羅老鍋身上,見狀早趕一步,過去扶著師父,而羅老鍋身邊的三男一女也察覺到不對,也七手八腳攙扶著父兄。
丁大力一邊問:「羅主任,您看,能不能先安排我師父……」
「哦,沒問題,為華僑以及僑眷服務,是我們僑辦的分內之事。你們先安頓好羅國聲同志,手續我先幫你們登記好,一會兒派一個人下來,簽個字就行。」
羅老鍋的兄弟二人之中,年長的那位,平復了心情之後,上前向羅海剛表示感謝。
「太謝謝您了,想必您就是政府的羅主任吧?」羅老鍋的兄弟並沒有影視劇中的一口港台腔,相反的倒是一口沈南口音,只是因為離鄉日久,這口音難免有些許生疏。
「羅先生,咱倆可算是神交已久了啊。我是僑務辦公室的羅海剛,說起來,咱們五百年前都是一家,無所謂謝不謝。」
羅海剛刻意省略了革委會的前綴,又大打本家牌,立時博得了羅老鍋兄弟的極大好感。當下,與羅海剛客套的那人態度堅決地要求羅海剛留下,由他做東,邀請羅海剛共進午餐。
丁大力看著被攙扶進去的羅老鍋,以及笑容滿面接受邀請的羅海剛,要說心裡沒有失落感,那是在騙人。只不過,失落的同時,又為師父能與家人團聚,由衷地替他感到高興。然後,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靜悄悄一個人坐車回家了。
路上的時候,丁大力猜想,可能師父在晚餐時間,或者明天,會來找他。即便丁大力把師父找他的時間預測夠早的了,卻沒想到,找人的會來得這麼快,幾乎就在他剛到家門口的時候,一輛出租車也緊隨而來,細一看,出租車正是之前停在僑辦招待所的兩輛華沙牌轎車之一。
羅海剛非常神勇地從車上跳下來,連拉帶拽把丁大力拉上小轎車,一邊拉還一邊埋怨:「我的小祖宗,你可真夠狠心的,就把你師父一個人扔招待所了……」
丁大力看到後座坐著的一人正是羅老鍋的兄弟之一,趕緊的先招呼說:「伯伯您好,您是師父的弟弟吧?」
「我叫羅國光,是大哥的大弟,我們兄弟三人,還有一個叫羅國電。」那人很是矜持地點著頭,上下打量了丁大力一番,又忽然問道:「你和大哥是怎麼認識的?」
丁大力心謗不已,這人怎麼這樣的態度……而已經坐在副駕駛位上的羅海剛,倒是幫著介紹說:「這位丁大力小朋友是最近兩年當中,唯一和羅國聲同志有來往的人。」說話的時候,一不小心露出了手腕上簇新閃亮的「精神工」表,羅海剛又一陣慌張,把襯衫的長袖挽了下來,遮住這處上午時分還是光潔溜溜的部位。
丁大力會意一笑,羅海剛忙前忙後幫助羅老鍋尋找家人,說實話,收一塊手錶也是對得起他的勞動,甚至於平心而論,一塊手錶還遠遠不足以補償其在整個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或許恪於紀律,羅海剛在公眾場合所收禮品需要交公,但在私底下,丁大力認為,他完全有資格接受這份禮品,當然,他也不會去做舉報、告發這種不齒之事。
「也不完全是這樣,師父燒的一手好菜,我也就是饞嘴,貪圖師父那點手藝。」丁大力笑著順了羅海剛的話說下去,卻發現本來仰靠在後車廂座椅上的羅國光,忽然就坐正了身子。
「大哥他……這幾年過的這麼艱難?」數年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朋友主動與其接觸,羅國光雖然沒有經歷過此種遭遇,卻也有足夠的理解能力,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淒慘落魄,而不知不覺中,看待丁大力的眼神也有了柔和的一面,覺得這個小孩子未必就是貪圖所謂海外關係的便宜。
丁大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艱難是一定的,可這話又不能這麼說,畢竟今天是他們家人團圓的日子。不過,丁大力顯然忽視了羅國光的決心,正當他還在思考怎麼回答的時候,羅國光已經急切地要求去生產隊裡羅老鍋居住地看一看。
羅海剛很為難,這種要求很難拒絕,而顯然,對於羅老鍋的家屬來說,又確實不方便讓他們接觸到羅老鍋艱難的一面。
羅國光顯然注意到了羅海剛的為難,急切說道:「羅主任,我們打算在僑辦招待所多住兩晚,房錢一律用美金結算……」
丁大力目瞪口呆,這算哪門子的行賄,羅海剛會答應才見鬼了呢。豈知今日丁大力真的就是見鬼了。「行,那就去看看……」羅海剛滿臉喜色,一口就答應了羅國光所求之事。
羅海剛似乎看出了丁大力的不解之意,不免訕笑說道:「縣裡有文件規定,我們僑辦招待所有僑匯創收任務……」話說到這裡,丁大力就完全明白了,簡單的說,僑匯收入既是國家的收入,也是縣裡財政的收入。
比如說,國營招待所一間單間房的價格是兩塊八毛錢(以前是一塊三,現在已經漲價),如果以美金付賬,需要按照官方牌價一比一點五的比率收取,而收取的美金上繳國庫,國家卻是按照一比二點八結算,每一美元的僑匯,縣財政可以賺取一塊三毛錢。而每一個美元內中所蘊含的一塊三毛錢的附加價值,無不是羅海剛的政績,也難怪羅海剛要喜上眉梢了。
接下來,轎車直接開到了打穀場上,三人下車,不一會兒來到牛棚隔壁。
羅國光的臉上霎時變得蒼白,手指不停地顫抖著,隨即,淚珠滾滾而下。
羅海剛與丁大力相視苦笑。這種事情不是他們能夠決定的,想要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
「今後不會這樣了……」丁大力好不容易想起這麼一句話,羅海剛也連聲應和。
羅國光的情緒很快也平復下來,拿出照相機,想要把自己兄長落難時的居住地拍照拍下來。羅海剛急了起來,扯住照相機,說道:「羅先生,這裡是不對外開放,整個立榮公社都不對外開放。如果你一定要照相,不但我有麻煩,就連你也會有麻煩……」
丁大力也說道:「國光師叔,羅主任說的都是事實,他也是為你好。」
「對,對,為你好……」羅海剛擦了擦額頭,心說你要是非拍照,我拼了手錶不要,也要把照相機砸了,不然可就麻煩大了。
羅國光不再堅持,只是回去的路上,特地讓司機開車繞著他們羅家老宅兜了一圈。
羅家老宅的外牆早已不見當初的榮光,老宅宅院裡所居住的,也已經與他們羅家家人完全無關。透過車窗,雞鳴狗吠與孩童嬉戲組合成了一幅和諧的農家樂場景,而這場景,卻讓羅國光整個人陷入深深地哀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