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8-18
昏黃的燈光下,丁大力拿著一張同樣昏黃的舊紙,其上塗滿了除了他沒人看得懂的符號。
「我到隔壁天昌公社去問過了,那邊的公社去年也有人考上了江南省師範學院,師範類院校學雜費全免,每月還有三十二斤飯票,而且,全家有超過五口人是農村戶口,或者人均收入低於十元,每月還有二十元的人民助學金,這一條件爸爸是完全符合的……對了,助學金假期是照發的,飯票的話,寒暑假是折算成糧票發下來,當然,也不僅僅只是這些,更重要的是,還有豆腐票……」
語聲如驚雷,差點震塌了小小的茅屋,「哇哇」聲此起彼伏,不時的有倒抽涼氣的嘶聲。此情此景,像極了先行者們在油燈下為勞苦大眾誦讀《**宣言》的畫面。
「所以……」以上的都是鋪墊,以下所說的才是本次宣言的重點。
「爸爸,你每個月要寄十塊錢回來,家裡是透支戶,一年到頭的工分還不夠還生產隊裡的欠債,咱家現在全指望你了。」
丁三坡還沒有意識到每月二十塊錢的幸福指數,對他來說,十塊錢與二十塊錢幾乎是一樣的多。迎著父母兄弟與老婆孩子熱切的目光,丁三坡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丁大力提出的條件。
丁大力心思放下了不少,在曾經父親求學的年代,因為一個月飯票往往不夠吃,使得丁三坡養成了在女同學那兒蹭飯的習慣,一來二去,很容易與某個特定的女同學勾搭成奸,這一勾搭,日常生活費開支嗖嗖往上漲,到最後,丁三坡偶爾回家,有時候還要伸手往家裡要錢。
當然,這只是第一步,所謂連環計,一環扣一環,丁大力還有後著,不怕他老子丁三坡不改邪歸正。
丁三坡出門的日子到了,那天丁大力並沒有相送,當然,家裡的所有長輩也不指望他去送。
公社通往縣城的公路直到1980年5月才正式通車,所以,丁三坡的求學之路頗為坎坷,後半夜的時候,生產大隊裡有船去縣城裝貨,丁三坡就蜷縮在載重十噸的水泥船上,偶爾還搭一把手撐幾把篙子,就這樣一路顛簸到了縣城,然後趕上當天唯一的一班班車轉道地區中心縣,在中心縣才有趕往省城的長途汽車。
丁三坡走了,家裡還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少了一個人,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家裡人一時半會兒還不習慣。此外的變化就是劉美麗開始教丁大力認字、寫字,這是丁大力的要求,理由當然是為了給爸爸寫信。劉美麗驚喜之餘掏出壓箱底的功夫教育丁大力,照例的,丁大力往往都是一學就會,喜得劉美麗逢人便說她兒子將來也肯定是考大學的料。
當大家都習慣了沒有丁三坡的日子,秋風也漸漸地起了,而在這段日子裡,家裡曾經收到丁三坡的一封來信,信中說,剛到學校,因為還沒下發助學金與飯票,在大學裡很是過了一段拮据的日子,又因為要買書,還有其他的一些雜項,至今為止,助學金已經全部花完,另有債務若干,所以九十月份不能回寄生活費云云……
丁大力真是恨爹不成剛啊,沒辦法,得找個機會爺兒倆當面談談。
機會不是時時都有的,在機會來臨之前,丁大力忽然發現羅老鍋變了。
世間事當真是千奇百怪,丁大力的記憶中,羅老鍋一直是半瘋半顛,清醒的時候很是稀少,卻沒有想到由於他的無心之舉,會讓一個瘋癲之人發生了驚天的逆變。
那是一個有著淡淡晨靄的早上,田野與樹林都是青灰的顏色,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早上,丁大力端著擺放一塊四寸見方老豆腐的盤子出現在羅老鍋的茅草屋。
「老鍋叔,瞧瞧咱的刀削豆腐!」丁大力把豆腐連同盤子放到羅老鍋家的灶台上,這塊豆腐是丁三坡寄回來的豆腐票買的,在農村,「豆腐票」三個字同時蘊含著「城鎮戶口」這一含義,所以,丁大力端著一盤豆腐大搖大擺來到羅老鍋家也是一樁相當拉風的事。
羅老鍋的眼睛裡閃著焰芒,在大多數的時候,羅老鍋的嘴裡總是神神叨叨念著別人聽不懂詞句,而現在,羅老鍋卻哆嗦著嘴唇,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然而,最終,羅老鍋始終沒有說上哪怕是一個字。
豆腐的確是稀有品種,城鎮戶口的居民有豆腐票,可以吃到既富含營養又不失美味而又相對價廉的豆腐,農村戶口的想吃豆腐也不是就吃不到,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拿自家自留地裡出產的農產品和人交換,但對於羅老鍋而言,想要吃豆腐就比較困難了,也因此,看見了豆腐,眼神就不對勁了。
良久之後,羅老鍋從屋子的角落裡拿出一柄木紋菜刀,木紋是在菜刀的兩面,粗看還以為是用木頭削成的,拿在手裡才能感覺得到金屬獨有的那一份厚重。
丁大力拿過菜刀掂了掂,不確定地問道:「鐵的?」
羅老鍋搖頭,從爛泥的地面上抓起兩把稍顯乾燥的泥巴,左右塗在刀身的兩面,然後默默地用泥巴搓著刀身。
羅老鍋機械的動作沒有持續多久,菜刀的表面就起了微微變化,刀身上的木質條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烏黑的金屬光澤,有點類似於後世的鋼琴烤漆色澤,不過,完全沒有烤漆色的那麼假、那麼亮,反倒是多了一分古樸與積澱。
丁大力暗暗點頭,這刀要是不這麼偽裝一下,大煉鋼鐵的年代指不定被扔到哪個土鍋爐裡去煉鋼了。
刀身亮了,羅老鍋的人也好像整個兒都活轉了過來,真正是一刀在手,天下我有。
丁大力沉住氣,緊緊盯著羅老鍋,而羅老鍋也果然沒有讓丁大力失望,略一吸氣,一陣讓人眼花繚亂的刀花閃過,刀光倏地一收,幾秒鐘的時間,一連串的動作已經完成。再看一整塊豆腐紋絲不動,好像沒被怎麼動過,不過,丁大力卻知道,豆腐已經被劈開了。
丁大力小心翼翼用幼嫩的手指頭數著被切開的豆腐片,「28片?」丁大力遲疑地問道,疑心是數錯了,正要再數一遍的時候,羅老鍋卻歎息說道:「不要再數了,我的確只切了二十七刀……」
「27刀……也不錯了……」丁大力說的倒是大實話,不過,失望是難免的,所謂小成境界是35刀共三十六片,現在看來,羅老鍋苦練幾十年,連小成境界都還未達到,而他才練了短短幾個月,境界不啻於差了十萬八千里。
羅老鍋卻唏噓不已,說道:「幾十年不拿刀了,想不到功夫退了這麼多……」
「吹的吧……當年你可以把豆腐切成多少片?」
「七十二片!」羅老鍋擲地有聲,驀然間身上多了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氣。
丁大力無語了,二十七和七十二,這也相差太大了點,忽然疑竇又起,問道:「咦,你怎麼就正常了呢?」
羅老鍋木然片刻,接著喃喃自問道:「是啊,我怎麼就正常了呢?」驀地流下兩行濁淚,卻再不願說多餘的話,只說:「一場噩夢……」
渾身黝黑的怪刀被鄭重放平,羅老鍋不勝唏噓道:「老夥計正值當打之年,我卻已經老了,使不動你了……」
丁大力惡寒,怎麼就覺得羅老鍋有點老夫愧對嬌妻的意味呢?
「想不想學我羅家的廚藝?」羅老鍋忽然很鄭重地問丁大力。
「廚藝啊……倒不是不想,不過呢,我就是覺著吧,有一位絕頂大廚伺候,這才是人生真正的境界……」
「就像以前的皇帝老兒?」羅老鍋笑了起來,說道:「想要人伺候,總得先學會伺候人吧?可別小看了廚師這一行當,知道中華廚祖伊尹麼,這可是真正以廚入道而通治國之道的先秦名臣。」
「知道,不過不是很熟……」丁大力老老實實回答,內心卻不可避免地火熱起來,或許,他真的可以利用廚藝做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