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拼東」,要去拖隊裡「透支」最多人家的羊時,薛天康知道有人故意說,「拖天康家的羊。」是隊裡的人記住了金娥的話,對他公開不滿了。
薛天康硬著頭皮吃了「拼東」,回到家,唉聲歎氣,輾轉難眠。金娥一問,薛天康一說,金娥急了。
薛天康「挪用公款」的事,隊裡早就議論紛紛,這回要「年終」結算,不歸帳,肯定要撤掉保管員。作保管員說是不脫產,每年補助工分六百分;平日盤庫清倉、財務結算,開會都是輕鬆活,一年少說也有六十來天。這個位置,早就有人盯著。薛長壽垮台後,因為有王姓人家撐著,隊裡才幾番議而不決。今天連王阿桂聽了都不吭聲,來他也對天康失去信心了。想想也是,生產隊再窮,也有幾十、百多塊錢的「長流水」,隊裡的錢在手上,遇上家裡有事時,難免可以救救急,只要你不誤隊裡的事,甚至可挪用作點小生意。平日遇上坎還好,說幾句好話,找人挪動周轉一下。最關鍵是年底不能耽誤分配,不然就坐臘了。為防萬一,保管員不是富裕戶,大家都不放心。
過去,薛長壽作甩手掌櫃,平日也不用家裡的錢,年底多少給些過年錢。薛天健包了姆媽的開支,時常也給侄兒、侄女幾個讀錢。現在,倆人都吃牢飯,沒有幫忙,還留下個窟窿。金娥知道只有求告李阿三;她找李阿三,自然是指望林木森。
老倆口沒聽完,心裡就慌亂了。三百多塊錢!一家人一年才掙幾個錢?屋面像是陷了一個大坑。
徐貞女抽了一口氣,半晌才說:「怎麼這麼多?」
金娥說:「姆媽,七隻蓋八口鍋,稀里糊塗就欠下了。要不,帥她爸怎麼會愁得飯都吃不下。」
李阿三說:「想辦法,想辦法,湊湊,湊湊。」
徐貞女說:「你把我賣了也湊不到這個數。」
金娥說:「哪怎麼辦?這關過不去,帥她爸的保管員就會撤。撤了帥她爸的保管員,你們臉上也不光彩!」
徐貞女說:「哪怎麼辦?」
金娥說:「你們幫不上,家裡有人可以!」
老倆口對望一眼,明白了金娥的用意。只是,這戇頭會答應嗎?
金娥盯了一句:「阿爸,怎麼說,木森也是家裡的『上門女婿』,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阿爸,木森肯定有辦法!三百塊錢對他不算什麼,還置不了他的一身行頭!」
李阿三呵呵口,人被金娥頂到牆上,沒法作聲。錢,李阿三一時答應不下來。望著淚流滿面的金娥,一咬牙,說:
「事情一步步走。街上三家的木料……用椽子抵了。」
金娥眼大心狠,早晚會有這一出。徐貞女呵呵口,沒作聲,磨粉去了。
徐貞女知道,男人用椽子抵張五、王七等三家的木料,一是嫌椽子少,李阿三要的是三開間、三進、兩披廂的宅子,「用兩百根椽子哄鬼!」二是不怕,只要林木森開口,王富貴肯定會弄來椽子。林木森會怎麼想?樹要皮、人要臉。這次關係到天康的位置,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願能淌過這一關去。
李阿三家裡「矛盾」的焦點還是經濟,
小的一當家,老的瞪眼。金鳳因「滿月酒」發了話,真的當起家來。隊裡的「分紅」個數,濱裡的錢全兜上;這下還真的難住了徐貞女苦了金娥,家裡林木森的工分收入是大頭,濱裡的工分分值高,除了扣些工分糧油柴物,可分得現金百多元。家裡大不同,少了三分之一工分,扣去三個人的人頭,工分的糧油柴物,分得現金還不到濱裡的一小半。
李阿三從三角灘回來,習慣了上茶館,被奉承圍著的感覺真好!一個月算去二十天,要三元錢,潮煙又是三元,買鹽買醬,七七八八一個月至少也要三五元,徐貞女說是拿了隊裡的「分紅」,李阿三貼著要,金娥、薛帥母女倆輪番纏;三下兩下沒了。徐貞女拿不出,肉貼肉,布粘布。六隻眼睛盯上了李金鳳,李金鳳平日不聲不響,應付她們有一套。
薛帥說:「小姨,給我五角錢;我要買本子。」
李金鳳一笑,說:「學校不發了本子嗎?口氣不小,五分錢一個,一下要買十個。明天我去問問朱老師,一學期要用多少本子!」
薛帥知道朱麗雯和小姨好,怕小姨去問朱老師,忙說不要了。
金娥說:「阿妹,借一元錢;我上街買斤醬油,出門急,忘帶錢了。」
李金鳳一笑,說:「阿姐,買斤醬油多大的事,我的錢在信用社,幫你跑一趟,你回家三趟都不至。」
金娥翻翻眼,說聲「不敢勞駕」,不要了。
徐貞女說:「你姐困難,能幫就幫-把!」
李金鳳說:「她家分紅不比我們少,姐姐困難還每年扯二身衣;姆媽,我今年連雙襪子都沒買。」
徐貞女說:「你不是有木森。」
李金鳳說:「姆媽,快別說這些,他扯來一塊的確良,我放了三天不到,就穿在阿姐身上。城裡姨媽給的一斤半毛線,我織了一半,阿姐說幫我織,結果毛衣穿在薛帥姐弟倆身上;還有五條毛巾轉身只留下二條。我同他說了,什麼也不要買,我就是一個穿破衣服的命!」
徐貞女翻翻眼,不作聲了。
徐貞女雙手肉貼肉,口袋布粘布。大家把眼睛盯住了林木森,盯歸盯,開口仍指望徐貞女。徐貞女知道林木森是頭「強毛驢」。
李阿三已從金娥那裡得到準確的消息,知道林木森的「收入不菲」,月薪三十六元,「生活補貼」十五元,「夜班」十個是三元,共五十四元。湖南每月還有錢寄到湖興城裡,據說是二三十元。就算交大隊買工分二十元,伙食九元,還有二十五元,難怪他現在整天抽「西湖」煙,一身「行頭」扺得「壯勞力」一年工分。按金娥所說「你成天吃肉,手指縫裡也流點湯給我們嘗嘗呀!」過去關係沒明確,李阿三不好說。現在雖說沒辦酒,你和金鳳的事已是「荷葉包刺菱」,怎麼說,你已是我家的「上門女婿」,「私房錢」怎能比上交的還留得多?李阿三幾次要「攤牌」,都被徐貞女攔住了。
徐貞女多了個心眼,女大不由娘,李金鳳是和林木森是一個鼻孔出氣,不,李金鳳還是藉著木森的鼻孔出氣;李金鳳一門心思貼著林木森,林木森的一根汗毛比她的頭髮還長。只要林木森跨進家門,李金鳳的眼裡除了男人就什麼也不見。夜裡疼呀愛呀不說,日裡都恨不得托在手掌心!
徐貞女知道,林木森平日不聲不響地,好像還有些老套古板,心裡挺疼李金鳳。林木森對李金鳳手很鬆,只要李金鳳肯開口,林木森連李金鳳的女人用品都買。這種事別說錢北,恐怕南太湖的男人也沒有幾個。金鳳有時總盯著村裡的房屋,說不定林木森已把錢交在李金鳳手上。李阿三冒然一發難,林木森受了委屈,李金鳳一發剽,姐妹倆還真的會翻臉!
濱裡來翻新豬羊棚後,李阿三感到蹩屈堵氣,托李阿土帶給林木森一句話;「你拿家裡的米不用錢嗎?」李阿三的意見很明確,林木森買大隊的工分隊裡又得不到實惠。要就不買工分,二十元錢上交,年底給五六十元過年。要就買隊裡工分,就每月給家裡十元零花開銷。李阿土聽了都搖頭,說:「這些計劃你們關上門,自己在家裡談!」
週六,林木森回錢北時;李阿土找王建華買了只小羊肉,邀林木森來家吃飯,說了李阿三的「你拿家裡的米不用錢嗎?」。
林木森聽了,笑笑;不吭一聲,仍是買大隊的工分。他每月給了李金鳳十元錢,但再也沒帶一斤米去龍溪,連李金鳳準備的炒粉也不拿。
頭兩次,李金鳳先還以為他忘了,林木森回來吃林林「滿月酒」,李金鳳第二天自己把炒粉捆放在他自行車上。林木森走了後,李金鳳發現炒粉還在家裡,這才明白林木森是認真了。
李金鳳想了一晚,蒙在被子裡哭了。
正好第三天,隊裡分「黃麻款」,李金鳳不吭聲,把錢領了;二話不說,扯了件衣料,家門都不進,直接到王興榮家,讓朱麗潔裁了。
金娥按老「規矩」,知道隊裡要分錢先四下找人借,或者挪用,說是透支了便又找姆媽來了。徐貞女這回連隊裡的「分紅」都沒領著,掏不出。她知道米粉的事,心裡有些怵。礙著兩個外孫要扯件新衣,硬著頭皮開了口。
李金鳳裝作沒聽見,反問新衣服好不好。氣得金娥轉身便走。
熬了二天,金娥還是上門來了,說薛帥讀辛苦,人瘦了,吵著要吃肉。
徐貞女尋遍身上、翻遍二屜櫃,只有六角錢,可這是一周的菜錢。徐貞女想想還攢了幾個蛋,賣了湊上,一,蛋沒了。
「悶葫蘆使陰招」。李金鳳把全家收入一把抓,開支卻精打細算,每月給阿爸五元錢,說:「委屈阿爸了,喝茶抽煙剃頭你自己掌握。」家裡油鹽醬她負責買,三天買二斤「雜魚」,雞蛋全賣掉,家裡從此不存蛋;徐貞女這回尋了個理由,說:「姑奶奶,你全賣了,木森回來,蛋湯總得燒一個吧?」
李金鳳不吭聲,木森回來,蛋就出來了。原來李金鳳找田雲嬌借的,供銷社的蛋,借了能不還?李金鳳對姆媽說:
「窮家窮家要有個家,如果造不起姐姐家二開間二進二披廂大瓦屋,有她家那三間雜屋也就安穩了。」
家裡從此不存蛋,薛帥沒好處,來外婆家少了。徐貞女疼外孫,想給薛帥留兩個雞蛋。李金鳳笑著說:
「阿姐說,她家的三間雜屋是嘴巴裡師出來的。一個雞蛋一片瓦錢,我要向她學,攢雞蛋買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