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暗暗地,隨著房簷下薯籐的減少,簷下牆間的空檔泛現著成片淡淡的晨光;偶爾有人路過,腳步聲從老遠響起,踏著麻石上,噠、噠作響,聲響慢慢地清晰又慢慢地消失——/——/這是「趕早茶」的人,湖鄉許多人好喝早茶,街上茶館四點鐘就開門。趕早茶的人大多扠著鐘點起床,一瓢冷水洗把臉,背上些昨晚準備好的瓜菜,放在茶館街邊台階上;自己「泡」在茶館裡,一壺「紅茶」、三根油條,喝得滋滋響,咬得噴噴香。有口無心地參於「茶館逸聞交流會」。若有人看中他的瓜菜,自然會進茶館來「招呼」一聲;賣家噙著茶壺嘴,很是大方地說:「自家地裡的東西,隨便給二個。」碰上是親戚好友,幫著付茶錢就行。
醒了,林木森感到心裡很壓抑,感到了一種孤寂;屋裡飄蕩著一種酸腐的味,這是泡菜、油煙、潮濕、馬桶所綜合的氣味。過去,林木森感到氣味似乎沒有這樣濃。是的,過去醒來,整個人被金鳳的青春氣息圍著,林木森很是惱火,原來平日裡溫順的李金鳳心底挺高傲,戲弄了我一番,到大床上去睡安穩覺。看來,「錢北溫柔」業已不在了……
我回錢北幹什麼?少年夫妻老來伴。正處於青春欲盛的林木森惱怒了。來時的**急盼成了七彩肥皂泡。公社主任級以上幹部按規定要在公社留宿,有時週末還得值班。家屬想男人了,便來公社住。雖然相互開些玩笑,大家習以為常。公社宿舍之間是板壁,屋裡動靜隔壁聽得見。有些家屬臉皮薄,不好意思來公社過夜,於是,幹部們私底下流行一句古訓,「養心莫善於寡慾」。
難道回錢北了還要「養心莫善於寡慾」,姆媽的,老子又不作和尚!
林木森躺不住了。克制了**,他覺得渾身肌肉發脹;長期不作「體力活」,筋骨都鬆弛下來了。他自責「變懶了,懶是『變修』的開始。」林木森馬上起了床,準備到後院「扎馬步」。聽見後院門響;湊在後門縫一望,是舅舅。
李阿三走近後院,頓感面目一新。豬羊棚換了支柱,草棚頂比以前高了一尺多,新糯穀稻草扎的「草柵」有序地鋪墊,厚厚地,比人住的草棚屋頂鋪得還厚實,密密的黃麻繩,捆紮得結結實實地;真的如娘子所說,「不說十年八年,六、七年內動都不要動。」進進出出裡裡外外看了二三遍,李阿三蹲在豬欄前,點燃「潮煙」,閉上眼,美滋滋地抽了二鍋。他用攪食棍撥拉二隻小豬一番,豬崽四條腿長長的,是個大架子,喂成一百七八十斤沒問題。望望豬羊棚旁捆紮得整整齊齊、堆碼得高高的舊稻草。李阿三想,兩頭豬、兩隻羊的墊圈草充足,今年肥料工分少不了二千六七……
李阿三滿意了。他想起當年,金娥的爺爺每次來罾坊收錢,他數著一天的賣魚錢,先張張撫平,按面值、圖案排好,左手把錢攔中一卡,右手的拇指、食指沾上口水,連數上三遍,折疊一起,在朝口袋裡一放時,臉上總露出種悠然的神色。這是有錢有勢人的得意澗態,今天李阿三也感受到了。
李阿三挺挺腰,雙手一背,上茶館去了。
李金鳳被姆媽推醒;在大床問:「你在看什麼?」
林木森沒作聲,似乎沒聽見。
李金鳳撩開大床蚊帳,用手背揉揉眼睛,又問:
「怎麼就起床了?還不到五點鐘……」
李金鳳正尋思要不要到小床去,林木森支吾了一聲,開門出去了。林木森看見捆在自行車書包架上那袋米,想起陳革明托他的事。
林木森扎馬時,李金鳳來來回回在後院走了五、六趟,似乎有話要說;林木森雙目微閉,氣沉丹田,視而不見。等他收式回屋,洗臉水放在小桌上,漱口杯上放著擠好牙膏的牙刷。
舅媽忙盛粥,很得意地說:
「木森,再等等,你舅舅說買油條回來。金鳳己出工去了。早上,阿土來通知金鳳進『蠶房』;阿土還說,『今年跟著學,先伺養;明年學孵蠶。』」
林木森笑了笑。心想,原來李金鳳要說進蠶房這件事;濱裡這麼一折騰,倒讓李金鳳實現了心願。
養蠶很辛勞,唐代陸龜蒙曾作《採桑女二首》,敘寫採桑養蠶,詩曰:
「渡水採桑舊,蠶花催上機。扎扎得盈尺,輕素何人衣。
採桑知蠶饑,投梭知夜遲。誰誇羅綺叢,新畫學月眉。」
「蟻蠶」從蠶卵殼中爬出來,二小時後便進食;喂蟻蠶的桑葉,是自桑枝頂芽數下的第三片葉,桑葉黃中帶鸀,還得切成絲條狀。隨著蠶長大,一眠後,便采第四片葉……桑葉也逐漸分切大了。蠶晝夜都吃桑葉,一天要喂四次。桑葉開始是由「蠶花娘子」自已採摘,二眠後每張蠶種用葉由一公斤增至三公斤,「蠶花娘子」忙不贏,就由「第二梯隊」開始採葉,待蠶三眠後,生產隊婦女們每天都要出早工摘葉。再後來是天剛亮,整個生產隊都得出早工,這時桑葉也不摘采,而是把新發的桑枝剪下來,一捆捆地送進蠶房的「葉棚」裡。婦女們左手握著桑枝梢,右手用力一抽,桑葉便捋下來,一筐筐地送進蠶房。再後來,桑葉不捋了,連枝帶葉一起鋪上。桑葉一鋪上去,蠶房裡一下子就充滿了薩薩薩的響聲。
生產隊選「蠶花娘子」首要條件是隊裡的媳婦,入「蠶室」要懂許多規矩;天下木匠魯班教,吃飯喝粥各有各招,誰也不會傻到蘀別人教徒弟。若是獨生女,或準備「招郎」的姑娘也可作「第二梯隊」,但一般沒「洞房」前不考慮,李金鳳算是額外的了。
李阿三從街上回來;滿臉是笑,拎著一捆油條。他得意洋洋地對娘子說,早上在茶館遇上沈寶根,他主動與李阿三打招呼;沈寶根對孩子們「結親家」很滿意,不但蘀他付「茶錢」,還說知道林木森喜歡吃油條,硬另給了他十根油條帶回去。
望著無動於衷吃著早飯的林木森;李阿三怎麼也沒想明白,這麼一個沒有本事的傢伙,倒底有什麼能耐?錢北街上兩個傲氣凜人的能人都主動與他攀上了「干親」。
李阿三突然想起件事,把徐貞女叫進裡屋,倆人嘰嘰喳喳說了一陣。林木森先沒在意,後來裡屋聲音大了。聽見舅舅說:「多好的機會,說是興榮也去。」
舅媽說:「早不知道,要不昨晚說多好!就怕人已經滿了?」
舅舅說:「讓他開口,肯定會答應。」
舅媽說:「要說你說!」
舅舅說:「我說就我說!怎麼,難道他是老虎?」
舅媽說:「算了。還是等會讓金鳳說。」
舅舅說:「現在世界還真顛倒了!怎麼,難道不是?」
舅媽說:「你少說兩句,嘴巴硬有屁用……」
林木森明白裡屋在說自己。又不知扯上什麼事,可此時金鳳開口說,辦不辦還真有些為難。
李阿三出來,望望林木森,巴巴嘴,還是沒出聲。挺挺腰,雙手一背,走了。
徐貞女出來,見林木森先把四根油條放進碗櫃,知道是留給金鳳的;她放心了,兩個冤家沒事!她忙從自己面前取一根給林木森,說:
「我吃兩根夠了。木森,昨天他們好多人都不肯吃晚飯,剩了許多菜;今天叫富貴、天康他們來吃中飯吧?」
「好呀!」林木森隨口應了一聲,又說,「對了;舅媽,我的糧票補下來了。這十斤糧票給你。」
徐貞女問:「你是多少定量?」
林木森說:「我每月定量三十二斤,交公社食堂三十斤。這次多發了半個月的。這十斤給舅舅上茶館吃油條。」
徐貞女問:「木森,你現在公社食堂不能交米嗎?」
林木森說:「交米麻煩,還要去糧管站。交公社食堂糧票,食堂直接讓糧管站送米,多省事。」
徐貞女說:「從家裡帶米去不就行了。糧票金貴,許多人想都想不到!木森,很多人要上茶館,用米換糧票。一斤換一斤,還不找錢!」
林木森說:「舅媽,佔這些小便宜沒必要!家裡要用糧票我會給,我經常要到各大隊去,沒在公社食堂吃飯,糧票用不完。」
徐貞女奇怪了,問:「哪你還買米幹什麼?」
「米是別人讓我帶給一隊的錢紅英的。」林木森放下飯碗,說,「我今天過河去永安大隊,正好帶給她。」
徐貞女說:「木森,你舅舅說,富貴租了隊裡的木船去杭州,說是蘀人送批貨。這回他請了大牛、阿秋和興榮,你舅舅讓你同富貴說說,讓天康也去。」
原來是為了天康,好在沒讓金鳳開口。如果再接上昨晚的岔,林木森真懷疑自己還會不會忍得住?滿心的不快被勾起,林木森皺了皺眉,說:
「舅媽,怎麼說?跑趟運輸,就是生產隊,四個人也足夠了。」
徐貞女說:「木森,你舅舅說,茶館裡都說,富貴說是蘀人送貨,肯定是作什麼生意。木森,你舅舅說,天康跟著去,熟熟門道,說不定自己今後也能作上一筆。再說,木森,富貴出手大方,每日包吃喝,還開一元五角工錢。中午吃飯時,你同富貴說說,讓天康蘀阿秋去。」
李阿三、徐貞女沒想到,三個人中林木森最不願意換掉就是陸阿秋。林木森微蹙眉,說:
「舅媽,富貴請什麼人,自有他的打算。天康想去,得自己同富貴說,跟我說沒用。我走了。」
徐貞女說:「早點回來吃中飯。」
林木森說:「不用等我;我從永安直接回龍溪。」
不是說回來三五天嗎?怎麼從永安直接回龍溪。等徐貞女反應過來,趕到後院;林木森和自行車都不在了。徐貞女歎口氣,兩個「冤家」還是有事!
徐貞女回進屋,李金鳳已從碗櫃取出林木森「藏」的四根油條,正有滋有味地喝著稀飯,咬著油條。
徐貞女怏怏地說:「木森走了……」
李金鳳一笑,說:「我看見了;他朝沈家捨去的。阿芳嬸問他,說是去永安大隊。」
徐貞女說:「看見了。看見了不攔住他?怎麼!他回龍溪了。」
李金鳳一怔,沒吭聲。李金鳳想哭,她挺後悔,昨晚怎麼不擠進小床。她又很氣惱,一個大男人,怎麼這樣小肚雞腸?你是我男人,有話說話,有氣撒氣,就是我一百個不情願,你想我的身子,我會不給嗎?昨晚是被鬼摸了頭,怎麼自己上了大床?
李金鳳把手中的油條丟下,喝碗稀飯,去蠶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