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3-10
完顏宗望端坐在桌前,桌上有酒有肉,大馬金刀,雙目有神。
彷彿他現在仍是金國的不敗戰神,麾下仍有數十萬馳騁天下所向無敵的女真鐵騎。
兩名大宋禁軍小卒抬著一盒東西進來,瞟了一眼完顏宗望,馬上驚怯的轉開眼神。然後不聲不響的將桌上冷卻的酒食取走,換上了新做的熱汽騰騰的好酒好肉。
「叫楚天涯來見我!」完顏宗望冷不叮的冒出這一句。
不輕不重,不慍不火,但不怒而威,彷彿有一股有令人無可抗拒的魔力。
兩名小卒面面相覷很是一愣。這是被俘幾天以來,完顏宗望說的第一句話;此外,他居然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
「出去。」完顏宗望一擺手,如同使喚自己的侍僕。然後抓起羊肉,開始大嚼。
兩名小卒既驚且怒,但又不敢發作,默默退了出來。
正巧遇到宗澤朝這邊走來。
「他可曾飲食了?」宗澤問道。
小卒忙道:「回宗爺爺話,他終於肯吃東西了,還說了一句話,說的漢話,說什麼……『叫楚天涯來見我』!」
「哦?」宗澤眉頭微擰,然後撫髯微笑,「有意思。你們退下吧!」
「是!」
宗澤緩步踱到門口站定,看著裡面絕食幾天後正在狼吞虎嚥的完顏宗望。
完顏宗望瞟了宗澤一眼,漫不經心,依舊大啃大嚼。
宗澤象徵性的敲了一下門,然後走了進去,在完顏宗望面前站定。
「久違了,二太子。」
「我不認識你。出去。」完顏宗望嘴裡包著酒肉,沒好氣的冷冷道。
「東京圍城戰時,與你交手的正是老夫,開封知府,宗澤。」宗澤不驚不怒,淡然道,「如今你已經是階下之囚,有何可說?」
「宗澤?好像聽說過。」完顏宗望滿不在乎的說了一句,然後扔了一塊羊骨頭在桌上敲得叮咚響,「南國京城的看門犬嘛!」
「是,沒錯。」宗澤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吟吟的,「老夫,就是東京的一條看門惡犬,專咬來犯的不肖之徒!」
「早該把你燉了!」完顏宗望殺氣溢溢的冷冷瞟了宗澤一眼,「省得你小人得志,在此狺狺狂吠!」
「二太子果然博學多才,不僅將漢話說得如此流利,還頗知典故成語。」宗澤反而笑了,「老夫此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不知二太子,想聽哪個?」
「一起說。」完顏宗望老大不耐煩,「我沒空跟你們這些南國的腐儒窮費唇舌!」
「可以。」宗澤淡定無比,「好消息就是,得知二太子兵敗被擒之後,金國皇帝吳乞買急忙派了特使南下,欲以河北三鎮近千里土地與宗翰退兵、交還河東為條件,換還二太子。」
「呸!」完顏宗望有點惱羞成怒,「這算什麼狗屁好消息?因為我一人,而廢國家之大事!」
「壞消息就是……」宗澤眉宇略微一沉,冷冷一笑,「此事金國皇帝縱然是提出了,我大宋未必會同意——須由洛陽王定奪!」
「洛陽王?」完顏宗望一時沒反應過來,驀然一怔,「你是說,楚天涯?」
「是!」
「很好,叫他來見我!」完顏宗澤瞪亮了眼睛,急切快語道。
宗澤笑了,「宗望,我敬你一聲『二太子』,你以為你當真還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國元帥麼?現在你只是一個階下之囚。洛陽王萬金之尊,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哼……爾等腐儒,永遠不會懂!」完顏宗望冷笑不迭,「我敢打賭,楚天涯一定也很想來見一見我,你信不信?」
「老夫不信!」宗澤斬釘截鐵道,「對於手下敗將,洛陽王沒理由來正看你一眼!」
「宗府,你最好是相信。」突然一個聲音從門後傳來。
宗澤與完顏宗望同時驚訝的往後一看,是許翰。
「許相怎麼來了?」
「我來提走完顏宗望。」許翰面帶微笑道,「洛陽王有令,將完顏宗望帶到他軍營裡囚禁,由他親自看押。」
「哦?」宗澤驚訝無比,「完顏宗望是朝廷重犯,這個……」
「宗府放心便是。」許翰輕聲微笑道,「王爺定有分寸,又怎麼會讓你我為難?」
宗澤恍然大悟,連忙點頭,「那好,你便帶走!」
「這就對了。」許翰笑瞇瞇的道,「現在我們已經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信不過別人,也得信得過洛陽王啊!」
「嗯……」宗澤輕輕的點頭。
許翰湊得近了一些,小聲道:「另外王爺有一件小事,想請宗府幫忙。」
「許相請說。」
「王爺想找宗府,要一個人。」
「何人?」
「岳飛!」
……
當天傍晚,岳飛率領一彪騎兵,與朱雀、**等人一起,押著完顏宗望、護著有傷在身的焦文通,出了東京城,望梧桐原而去。
岳飛不明白,宗澤為何單單點了他的將,讓他走這一趟。他心中隱約感覺,這其中必然另有隱情。遙想當初與楚天涯的一些接觸,那人似乎對他多有招攬之意。如今他已是功高寰宇名揚天下的洛陽王,雖然還沒有正式入朝理政,但當朝兩大權臣都遙受他的掌控。
宗澤今日之舉動,讓岳飛心裡暗暗不安——難道是楚天涯想借宗澤之手,將我招致麾下?
「岳某自幼立志報效朝廷、報效官家,又怎能投靠一個野心勃勃梟亂天下的草寇權臣?」岳飛暗自糾結與憤懣,「如此,岳某與侍奉董卓之呂布有何異樣?」
「岳飛兄弟!」正當此時,旁邊的馬車裡傳出了焦文通的聲音。
「焦二哥有何吩咐?」岳飛拍馬湊了過去,問道。
至那日疆場一會之後,岳飛與焦文通一見如故。連日來多有接觸與相處,更覺意氣相投,不知不覺已經成為莫逆忘年之交。
「無甚要緊之事,就是想和兄弟聊一聊。」焦文通躺在馬車上,透過車窗面帶笑意的與岳飛說道,「焦文通此一陣受傷不輕,尤其是背上吃了幾箭,幾乎傷及肺腑。我乃用箭之人,背筋受傷定然無法再騎馬彎弓。今後,便是個廢人了。」
「二哥不必如此頹喪。」岳飛連忙勸道,「但請安心休養,假日時日,二哥又是一條沙場猛虎。到時,小弟還要請二哥多作指摘。」
「不敢。」焦文通略微一笑,「就算焦某能夠康復如初,也定然大不如前。我老了,再也不復少年血氣之勇,衝鋒陷陣之事,已經感覺到力不從心。」
「二哥乃是堂堂的武狀元,奈何說出這種喪氣之話?」岳飛濃眉微擰,「小弟對你有信心,你定能再復當年之神勇!」
「豈不說這些。」焦文通笑了笑,說道,「其實我只是想問你,在你看來,我家主公為人如何?」
岳飛眉頭一緊,陷入了沉默。
焦文通會意的一笑,示意岳飛湊近了一些,然後他低聲道:「其實你不說,愚兄也知道。你對我家主公……多有成見,對不對?」
岳飛略微一怔,咬了咬牙,點頭。
「兄弟,你就是這般的實誠。我便知道,你說不來謊話。」焦文通呵呵的笑了,「實不相瞞,打從一開始,我也對主公沒有半分好感。非但如此,我還曾經與之爭鬥、奪權,差點還兵戎相見,拚個你死我活。」
岳飛詫異的一揚眉梢,「哦?」
「沒騙你,真有其事。」焦文通淡淡的微笑,「我家主公之堀起,也就是金國第一次南侵的前後。在那之前,焦某早已在河東一帶揚名立萬。不說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至少是無人敢於叫板對抗,連官府也奈何我不得。主公與郡主在青雲堡與西山大梟張獨眼血戰之時,焦某一人一騎鎮住數萬人馬,力挽狂瀾——那等時候,焦某如日中天,幾時又會把主公那個一介牢頭出身的市井小太保,放在眼裡?」
岳飛既是驚詫又感興趣,「如此說來,二哥確是一方豪傑,英雄人物。岳某也甚是奇怪,二哥這樣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怎麼會對楚天涯這樣的一個人,俯首貼耳呢?」
「焦某自己也不知道,何時開始我就對他心悅誠服了。」焦文通自嘲的笑了一笑,「在遇到主公之前,焦某心中只有兩個人半人是值得焦某去尊敬的。一個是先父,一個是我大哥關山,還有半個,就是我的授業恩師郭希真。」
「二哥,果然傲氣凌雲。」岳飛笑了笑,「久有耳聞,太行神箭焦文通一身傲氣,敢與天公比肩。」
「讓你見笑了。」焦文通有些吃力的笑道,「在此之前,焦某的確就是如此,眼裡容不下沙子、心中放不下方物……鵬舉,其實焦某只是想說,你對主公有成見,多半是因為他的來路與出身。如果真正認識了他,你肯定就不會那樣了。」
「是麼……」岳飛淡淡的應了一句,不置可否。
「至少,他值得你去親近一下、瞭解一下。」焦文通說道。
「親近,就不必了吧?」岳飛直言諱道,「他貴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岳某……新近才做了個馬軍指揮使。」
「男人之間的交情,跟職務出身,並無關係。」焦文通說道,「鵬舉,你可曾想過,你我二人為何如此投緣?」
「這……」
「那是因為我們都是同一類人。」焦文通微笑道,「有本事,有傲氣,胸中自有一套準繩與法度,別人也好自己也罷,不可逾雷池半步。」
岳飛一聽,這話真是說到了心坎中,於是心有慼慼蔫的點頭,「二哥,真是小弟之知己!」
「雖然這未必是壞事;但如果一味的不知變通,也未必全是好事了。」焦文通說道,「說得好聽一點,這是有主見有義氣;說得難聽,是冥頑不靈。因為這樣的性格,焦某曾經犯下許多錯誤,做下許多錯事。其中有一些,讓焦某愧悔終身……比如說,逼死我大哥關山!」
岳飛的眉梢驚悸的揚了一揚,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
「鵬舉,你還年輕,經歷的事情畢竟不多。」焦文通說道,「我看得出來,你壯志凌雲本領非凡。你的授來恩師周侗老前輩,當年在東京弓馬子弟所任教時,焦某也曾認得;他與焦某的恩師郭希真,也曾是同僚。雖然二人各為其主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他們教徒弟都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希望他們的徒兒,將來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之人。鵬舉,你告訴我——何謂頂天立地?」
「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中報君王,是為頂天立地!」岳飛答道。
「錯了。」焦文通微笑道,「那頂多算是男兒之志向,而不是為人之信條——所謂頂天立地,不管是王侯將相還是山野村夫,都可以做到頂天立地。只要他守信諾、辯是非、明黑白,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岳飛面露驚詫之色的看著焦文通,一抱拳,「小弟受教了!」
「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大男兒,首先就要懂得明辨是非。不能僅憑一些謠傳與自己的臆想,去判斷一個人的正邪、一件事的對錯。」焦文通說道,「焦某可以想像,在朝廷大員與許多讀書人看來,河東楚天涯就是個惑國殃民的響馬頭子。可是他究竟幹過什麼禍國殃民的事情呢?是殺了奸臣童貫、擊退了完顏宗翰守住了太原,還是約束了十萬河東義軍與民無犯抗金救國,還是水淹宗望救了東京,挽狂瀾於既倒?」
「這……」岳飛無言以對。
焦文通仍在微笑,「看一個人,不光要用眼睛、用耳朵,還要用心。你想想,如果是一個禍國殃民之人,他會拚死去做這些事情麼?以他的本事,拉一幫人馬哪處地方聚嘯山林,不是吃香喝辣?歸根到底,打了金賊、救了大宋的,終究是楚天涯,不是?那些聖人老夫子喊得再如何好聽,也終究沒有摸到過女真人的一根寒毛;相反的,那些整日裡就在琢磨著爭權奪利、賣國求榮的,還正是這些人。與之相比,我家主公……還真就是個干了實事的大聖人!」
「二哥,小弟明白你的意思了……」岳飛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我會勸一勸自己,試著接觸與瞭解一下洛陽王的。實不相瞞……」
說到這裡,岳飛有些尷尬的打住了。
「在我面前,鵬舉有話還不可直言麼?」焦文通微笑道。
岳飛苦笑,「臨行之時,宗府的言語之間就多有暖昧,示意我見了洛陽王,要多加親近與謙恭。岳某天生怪脾氣,宗府如若不這樣叮囑,岳某可能還會公事公辦,對洛陽王禮敬有佳;宗府這麼一說了……我心裡,就還對宗府都生出了幾分芥蒂。任為宗府,也有些溜鬚拍馬之嫌!」
「哈哈哈!……咳!」焦文通大笑,笑了幾聲又咳嗽了起來。
「二哥何故大笑?」
「鵬舉,你這鳥性格還真是像極了焦某年輕的時候!」焦文通仍是大笑不絕,「我跟你說,我家主公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人!相反的,那種偏愛溜鬚拍馬之輩,主公明面上不會去揭穿說道,心中實為不恥。你看看他身邊親信的人就知道了——焦某人也好,前面那幾位驚雷也炸不出一個屁來的青衛也罷,有哪一個是吹鬚拍馬之輩?」
岳飛還真就四下看了一眼,「這倒是……」
貴人離得較近狠狠的剜了岳飛一眼,「呆頭呆腦的,看什麼看!」
岳飛脖子一縮,「二哥,這位小娘子甚是凶悍!」
「哈哈!」焦文通再次大笑,「主公身邊,多是這樣的妙人。鵬舉,你真該花些心思,來瞭解一下我家主公。興許哪天,你就捨不得離開了。宗府那樣吩咐你,並沒有錯,也並不代表他是個阿諛奉承之輩。」
「這我倒是知道。」岳飛深以為然的點頭,「宗澤,是如今這世道間難得的正直慷慨之人。」
「宗府那樣說,是因為他也認為,我家主公是個值得讓你去尊敬的人。」焦文通微笑道,「聽愚兄一句,用你的心,去看一看我家主公究竟是何樣為人。愚兄並不想遊說於你,為我家主公效力。畢竟人各有志強求不得。我只是不希望你這樣的人才,與我家主公失之交臂;更不希望鵬舉你壯志難酬,雖有一身本事,卻無處伸展。相信我,洛陽王,絕對會是你命裡的一位貴人!」
岳飛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明亮的緩緩點頭。
「哼!似你這般呆頭呆腦的壯漢,我家主公麾下何止千萬?」貴人越看岳飛心裡越惱,「二哥,你何必多費唇舌遊說於他?說得好像,我們要求他入伙似的!」
「你休得胡言。」她旁邊的朱雀低斥了一聲,「主公曾言,岳飛乃是非凡之帥才。雖有十萬河東義軍,無人一人可與之比望。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何況是獨檔一面之帥才?——貴人,你再要出言不遜,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貴人吐了吐舌頭,又剜了岳飛一眼,不再言語。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此刻岳飛心中已經是難以太平,他不停的暗忖道:我與楚天涯不過一面之緣,他為何就認定我是「帥才」?……這位戴面具的姑娘一向少言寡言冷漠異常,殺人如同砍瓜切菜,並不像是一個說笑之人。
奇怪,楚天涯究竟為何就盯上了……岳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