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來,天地輪迴,四時運轉,轉眼又過去了三年。萬變宗宗門道場中,那古宅前院的假山上多了一棵樹。它看上去只是一株柔弱的小樹,一人多高杯口粗細,頂端嫩枝展開,翠綠的葉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這就是春村寶樹,別看它是這麼柔弱細小,可是所紮根的大陣發動之時,能化為參天巨木,茂盛的樹冠以及萬道翠綠垂枝可以守護與籠罩整片道場。它所紮根的假山,最早是一座萬山大陣,後來又經過了鑿建,與整座古宅的地氣靈樞一體,布成了一座萬變大陣,這株樹的位置如今就在大陣的中樞。
萬變宗的根本道場就是這座古宅,外圍又進行了擴建,自然還有其他看不見的法陣,但古宅中布下的萬變大陣是守護道場最核心的法陣。在那株小樹下還臥著一塊條石,呈長方形,表面光滑如鏡,甚至能隱約倒映出樹影。
這塊條石原是一塊三丈高的巨碑,數百年前立在玄妙觀大殿後方,外人卻看不見它。而它此刻只呈現出三尺長、一尺多寬的樣子,彷彿可供人坐在樹下歇息。
這塊巨碑的來歷可不簡單,它是一件神器,其中蘊含著一座鎖妖大陣,名叫玄一門,為玄妙觀一派的前輩高人所打造。但在尋常的情況下、尋常人眼中,它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條石。
這塊條石是梅蘭德、成天樂、小韶等三人合力找到的,幾十年前重修玄妙觀時,它竟被就地取材、砌進了殿外高台下的地基中。他們當然沒有損毀玄妙觀大殿的地基,而是以**力施展移轉空間神通將其取出,又將另一塊形狀大小完全一樣的條石填了進去,做得毫無痕跡。
萬變宗安置此物之法,與曾經的玄妙觀不一樣,並沒有將這塊碑重新立起來,而是將之平放在寶樹下。也成了萬山大陣的一部分。
當年楚妖王平黃曾經到萬變宗來搞亂,被眾妖困在萬山大陣中不得脫身,一番苦戰後楚平黃祭出玄牝珠欲攻敵突圍,不料玄牝珠卻被成天樂攝去。失去玄牝珠後的楚妖王平黃,後來也重新開始修行,如今還在萬變宗中參加宗門道場鑿建呢。
假如再來一位如當初的楚妖王這般人物,萬變宗眾妖已無須那麼麻煩了。萬變大陣發動便能將之困入其中,春村寶樹化為參天巨木。枝條刷下的碧光足以將之打落,接著以玄一門鎖拿。
玄一門是玄妙觀的神器,而玄妙觀又稱鎮妖門,其弟子自古降妖無數,玄一門就是處置那些禍亂世間強大妖物的刑台,如今卻成了守護萬變宗道場之物。成天樂所得的妖修法訣也是源自玄妙觀,如今卻重開天地自成一家,指引各類妖修於紅塵中安身修行。
如今世間也有其他的妖修傳承宗門,比如大有宗。三年前大有宗代掌門燕無歡留信離去,據說要閉關修煉。卻預感劫數難度,於是提前安排好了宗門事務,不少知情者都猜測燕無歡是入了生死關。
三年後燕無歡果然沒有出現,澤田便繼任掌門之位。此事若在三年前可能會令人感覺很突然,但等到如今彷彿已順理成章。
澤田的繼位升座儀式。有崑崙各派同道到場觀禮,成天樂也去了,身為見證人的正一門掌門澤仁當然也到場了。
澤田正式繼任大有宗掌門後不久,又是金秋時節到來,各地校園中已經開學一個多月了。北京大學未名湖畔,有一男一女挽臂走過,男的憨厚穩重、女子美麗大方,竟是褚無用與沈翠蘭這對夫妻。
褚無用一邊走一邊說道:「翠蘭,有那麼多名勝古跡還沒逛呢,你怎麼要跑到學校來?」
翠蘭挽著丈夫的胳膊道:「我一直住在鄉下,書就讀到高中而已,很羨慕那些有學問的人。既然有機會到北京來旅遊,我就想進這些大學逛逛,也不是非要看什麼,就是想沾點學問,也讓你帶一身學問氣回家。」
褚無用呵呵笑了。他們身邊有不少年輕人走過,背著包、拿著書,抱著坐墊和各種零食,是回宿舍或去自習室的學生們。不遠處有個女生一驚一乍道:「快看,那不是孔琦老師嘛?哇,好帥耶!」
另一名女生道:「真是孔琦老師耶,越看越帥!看他那板著臉的樣子,太酷了!我們宿舍就有好幾個報了他的選修課,上學期全部掛科沒過。」
「為什麼沒過呀?」
「你傻呀,誰是去上課的?我乾脆就交了白卷,這學期接著重修,就是坐在教室裡看帥哥啊。」
「我也聽說過這個孔琦老師,他到底是教什麼的?」
「據說在國外的時候做過哈佛的講師,但哈佛限定他講的課只能是中國政治,至於現在嘛,他可以盡情的講授世界各地的明瞭。……這是第一節課的時候,他自己說的,去年他也這麼說過。」
「人長得這麼帥,課講得怎麼樣?」
「不知道,上課的時候感覺挺新鮮的,但是沒太記住。……孔琦老師的圍巾真好看,每次看見他都戴著不同的圍巾!」
孔琦從遠處走來,與褚無用夫婦擦肩而過。沈翠蘭聽見了那幾個女學生的話,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孔琦走過去之後她才說道:「老褚啊,剛才那個後生是學校裡的老師,天氣還沒那麼冷,他繫著圍巾不熱得慌嗎?」
褚無用笑道:「這個人,恐怕只剩下圍巾了,當然得系得漂亮些、花樣多些。」他很清楚孔琦是誰,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對方能聽得清清楚楚。
已經走過去的孔琦當然聽見了,他也認出了褚無用,不自覺中加快腳步向前疾走,絆到了地上的一塊石頭,差點一個踉蹌栽倒。孔琦不知褚無用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他卻不敢回頭看,下意識的伸手理了理衣領,又繫了系圍巾,盡量使自己的樣子顯得很瀟灑。
……
r/>這天深夜。數千里之外的姑蘇,一輪明月升至中天。山塘河結束了一天的喧囂,寧靜的水面微波蕩漾,倒映著一片月光。從山塘橋的方向無聲無息駛來一艘船,此船無篙無槳,就這麼緩緩推開波浪逆流自行,像是進入了一幅月光下展開的畫卷。
船頭站著一男一女。假如夜歸的人們走過岸邊的山塘街,卻看不見他們和這條船。他們在月光下隱去了行跡。正是成天樂與小韶。
兩人身前放著一張琴案,琴案上卻不是古琴,而是一幅展開的畫卷。捲上並無畫跡,就像倒映月光的水面。清涼的夜風吹來,拂動了髮絲,小韶說道:「這幅畫捲成全了你我,它是當年清風、明月兩位金仙所打造的神器,你我得福緣如此,應拜謝二位金仙。」
小船悄然停泊在波心,兩人在明月下的清風中跪拜。這時岸上有人踏歌而來。在這寧靜的月夜裡吟唱著一首《蕪城之歌》,歌聲在山塘與虎丘之間迴盪,小韶和成天樂聽在耳中是那麼的清晰,卻沒有驚動附近已進入夢鄉的居民。
成天樂與小韶起身拱手道:「請問是哪位高人至此?」
來者答道:「我叫石野,從小住在蕪城市東北四十里外。昭亭山下石柱村。」
隨著聲音,石野的身形已出現在船頭,隔著那張琴案,面帶微笑站在兩人對面。兩人趕緊行禮,成天樂說道:「實在抱歉,從未聽過石盟主唱歌,一時竟沒認出是您的聲音!」
小韶也說道:「石盟主來的真巧,我與天樂正有事打算想向您請教呢。我們尚未去梅花山拜見,您卻來到了這裡。」
石野:「我從蕪城而來,是特地來找二位的。你們想問的事情,應與這幅畫卷有關吧?」
這三年,成天樂與小韶並沒有一直呆在蘇州,他們又行遍了世界各地,也曾遠遊崑崙仙境,於行遊中修煉,一代妖宗之名傳遍天下。成天樂已重凝玄牝珠成功,不僅恢復了當初的修為境界,且修為法力遠勝從前。
成天樂與小韶也一直在祭煉著畫卷,自從菁華氣、心髓焰、沉銀魄化入畫卷中的混沌世界之後,他們就已有堪悟,這混沌世界應可重新開闢天地山河。但三來年畫卷一直就保持著原先的樣子,並無什麼特別的變化。
成天樂答道:「確實想請教有關這幅畫卷的煉器之法。」
石野:「二位已祭煉畫捲至今,應有所悟。」
成天樂點頭道:「是的,我已有所悟,便是法自然之道。可我還是很好奇,想當年風先生托石盟主轉告煉器之法時,有沒有說過別的什麼?」
石野笑道:「先師確實有說過,但他當日所言,便是你今日所悟。他當日曾說混沌世界中可重新開闢天地山河,那將是你們的姑蘇世界。」
石野的話中帶著聲聞智慧,介紹了事情的始末。風君子那天去了梅花山,卻沒有進入梅花聖境,就在門外給石野打了個「電話」,其中有一段內容別人誰都沒聽見,講就是這些。但他當時卻叮囑石野——先不必告訴成天樂。
小韶是畫卷世界中的山水神韻成靈,她走出了畫卷,畫卷中的姑蘇消失了。採取菁華氣、心髓焰、沉銀魄化入畫卷中的混沌世界,確實是煉器之法,千年祭煉之功將在他們手中完成。但如今的畫卷中並未重新開闢天地山河,原因無它,只是成天樂和小韶修為還不夠,至少要等到求證出神入化之後。
這一點成天樂與小韶已然明白,他們想問的其實是求證出神入化之後,混沌中會出現怎樣一個世界,而兩位金仙留下這幅畫卷又在求證什麼?雖心中已有所悟,但還是想請教。
得知往事,成天樂歎道:「三年前春村殞落於苦海中,卻將寶樹送到萬變宗,可見苦海難度。不知今生是否有幸,能重新開闢畫卷中的天地山河?」
石野反問道:「假如不能的話,你心中有缺嗎?」
成天樂搖頭道:「無缺無憾,今日行舟過山塘,彷彿領略兩位金仙千年前的心境,我與小韶就行走在這幅畫卷之中。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已擁有姑蘇。」
石野點了點頭道:「我師尊當初說的就是這些,我已經全部轉告成總了。依我看,成總將來度過苦海應是水到渠成之事,小韶姑娘也一樣。功夫圓滿自當歷劫。你們如今雖未到達苦海岸邊,卻猶如已在彼岸回望。」
他的話中仍有聲聞智慧。當初正一門掌門澤仁將要歷苦海劫時,石野和白少流都認為澤仁求證出神入化是順理成章之事。而如今對於成天樂與小韶的修行,石野也是這麼認為的。
成天樂開創了前人未曾印證過的修行之法,立萬變宗指引天下妖物,但對他本人而言這條修行之道格外艱難。他如今的神通法力已遠勝尋常的妖王,但脫胎換骨之功尚未修煉圓滿。
成天樂的修行經歷。可以說艱險曲折,閱盡人煙紅塵眾生百態。而小韶不僅是成天樂的雙修道侶。且神念互感相通、見證感悟相融。他們功夫圓滿時自然會證入苦海劫,而這一劫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印證他們已有的勘悟。
宛如在苦海彼岸回望,這是一種很特別的心境,想當年澤仁真人已經達到了,所以石野和白少流都清楚結果如何,而如今成天樂與小韶也是如此。
見兩人若有所思,石野又問成天樂:「畫卷中的姑蘇世界,是否也曾是你的妄境?」
自古妄境不言不問,石野竟然會提到這個,但此刻開口卻顯得自然而然。成天樂點頭道:「是的。」
石野又問小韶道:「這畫卷外的姑蘇,是否也曾是你的妄境?」
小韶亦點頭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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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石野歎息一聲道:「自古以來坐化於妄境中的人,比殞落在苦海中的人要多得多。這並非僅指修士,總有人嚮往著修成無所不能的神通,便可以擁有為所欲為的世界。你們早已勘破妄境。又是怎麼看的呢?」
小韶答道:「確實有不少世人做白日夢的時候,會幻想假如自己無所無能,便可以為所欲為,卻不清楚所欲何為。」
成天樂也答道:「我是在傳銷團伙裡開始修行的,身陷那裡的人們,寧願相信有一種簡單的辦法,只要找到它,便可以解決生活中的一切問題、人生中的所有困惑。於是有人就利用這一點,搞傳銷、搞靈修、搞邪教的皆是如此。」
石野點頭道:「其實世上很多嚮往道法修行者,未嘗不也是如此?他們嚮往傳說中的修行大道,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傳說中的人物,修成仙家道法、得證無上神通,於是人世間的問題與困惑便可迎刃而解。
可是有人總也不明白,他們所謂的修行或修煉並不能真正解決這些問題;而面對與解決這些問題,才是真正的修行之道。我所見神通之大者,莫過於我師,我師可借天下神通之用,可惜就算有移山填海之能,也並不能解決他當年之證。」
石野提到了風君子,但他所感概的並非是風君子,也不是在談神通法力有用無用,而是指世上的很多人對傳說中的修行的態度與認知。人生中總有很多困擾,當人們聽說有修行之道存在時,都有嚮往與好奇之心。
有些人的這種想法,卻常常與那些陷身傳銷團伙中的人們差不多,他們希望能得到一種辦法,便能夠解決人生中的問題。比如有人就會想,假如能像成天樂那樣得到一套法決,然後修煉出層層神通境界,便會擁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得到嚮往中的成功。
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不是修成了什麼法訣、就可以解決人生中的問題,不是悟出了什麼禪機、便可以化解人世間煩惱,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修行!腳踏實地一步步留下足跡,解決人生中所遇的問題,才可能談得上修行求證。
這就像成天樂擁有並祭煉的畫卷,他所面對的問題是——怎樣去展開它?他一步步展開了畫裡姑蘇,最終卻選擇了讓畫卷中的世界重歸混沌,讓小韶走出畫捲來到真正的人間。如今畫卷仍在祭煉之中,將由他與小韶選擇重新開闢怎樣的天地山河。
這種選擇看上去是隨心所欲,卻與修行見知所證有關,心中有怎樣的天地山河,方可在畫卷世界中造就,而驚門大陣的妙用仍在畫卷之中。——石野的聲聞智慧中說完了這些,又凝神琴案上的那幅畫卷良久,這才飄然離去。
其實成天樂不會多想,他與小韶將來在畫卷裡的混沌世界中開闢的,應仍是一座姑蘇,既是世上的姑蘇也是他們的姑蘇,以其所經歷的人煙紅塵為門戶。
船兒漂行在山塘河上,成天樂輕輕伸手將小韶攬入懷中,他們靜靜的看著琴案上的畫卷,而畫卷彷彿也倒映出兩人的身影。山塘河兩岸的人煙依舊,七座石狸像靜靜的端坐路旁。清風拂萬物,明月在天心。
——天、地、人、鬼、神、靈、驚,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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