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原的西邊,有一片低矮的林子,好像是從淤泥里長出來的一樣,被污染的面目全非,彷彿糟了上天的罹難。
在那四周,柔軟的荒原似乎被噬干了水分,地上龜裂的痕跡蔓延開來,已成了一片驚駭的鋪陳。
林間顏色單調,枯萎的樹枝在這淤泥中尚未完全腐朽,張牙舞爪,充滿了被妖魔化的感覺。
影影障障的枯木在這龜裂的土地上依舊保持著不甘的姿態,東南西北、上下天地一切可以停留視線的地方,都是一片讓人作嘔的灰黃,就好像腳底的爛泥,這樣的場景哪怕是最清醒的頭腦也會感到脹的發昏,失去心裡恪守的寧靜,壓抑到連風聲都嘶啞不堪的環境是如此的詭秘和乖戾。行走在其中,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土地裡,似乎埋藏了無數不知為何而死的冤魂。
這是一塊悲憤、懊喪的土地。
楊玄憑借狼魂中殘存的記憶,走上了那條他曾經視如夢魘的道路。他和那怪物的差距實在過於巨大,硬拚毫無希望,逃也是希望渺茫。而他確實不想死,所以只能用這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法子。
遠處的枯木已經有不少開始腐朽坍塌了,露出那一抹飄著白雲的湛藍天空,楊玄疾步趕去,腳下的土地也已經有了些濕潤的跡象,地勢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座數丈高的丘陵,視野豁然開闊,在那土丘環繞的低窪之中,一片漆黑。
不僅僅是視覺上的衝擊,而是充斥了身體的每一種觸感。
聞著像是世間最陰冷的潮腐,聽著是與光明對持的絕對寂靜,便是心中也是一種暗無天日的絕望。
若說顏色,這泥沼的並不如墨汁那樣純粹,反而泛著一絲腐爛的猩紅,點綴著一具具沉浮的白骨,竟然有些妖異的錯覺。
那種漆黑源於那股氣息,好像來自地獄一般,對生命有種歸宿一般的召喚。
楊玄頓時覺得渾身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而那一抹黑透著安詳、寧靜,這世間沒什麼比生命的歸宿更加讓人心安理得,那種感召並不強烈,反而顯得有些從容不迫,因為沒人能逃離死亡,就好像人累了總要睡覺。
十幾年的疲倦彷彿在一瞬間侵襲了楊玄的心神,一輩子裡種種怨恨、愧疚與不得志都好比枷鎖似的套在他身上,讓他前所未有的軟弱與絕望,他想解脫出來,當一切從有都化作無之後,還能剩的下什麼呢?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失魂落魄的朝那黑色的泥沼中走去。
黑泥觸及肌膚,涼意入骨,好像將體內的氣血都抽乾了,楊玄豁然驚醒。
這世間之人都有執念,有人貪錢有人好色,有人喜歡弄權,但楊玄從小到大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活著。
簡單而又頑固,因為他答應過娘親,不要死,要好好活。
所以他哪怕活的像條狗一樣,忍著族人的欺壓、辱罵。也沒有萌生過以死明志、一死百了之類想法。世事並無完美,人活著雖然不盡如人意,但卻是維繫你不至於墜入地獄的最後一根繩,而且只要一息尚存,就總有希望。
楊玄對生存的**強大到令人髮指,說是苟且偷生也罷,反正就是不能死。
心中六神一定,楊玄頓時清醒過來,只是腳下這黑泥卻依舊再竊取著他的生命力,好像貪婪的惡鬼。
而他小腿旁邊,正飄一具骷髏,空洞洞的眼眶盯著他,有些滑稽。
楊玄破口大罵一句,一腳踢飛了這個礙眼的東西,神魂抵住黑泥中那股陰寒意念的侵蝕,艱難的退回了岸上。
此時他兩截小腿一片冰涼,走起路來都飄飄然的。
沒等他褪下靴子查明狀況,便聽見身後樹林裡傳出一陣朽木折斷的聲音。那怪物自從在河邊被甩開之後,終於藉著楊玄困於泥潭的這一段時間,又重新追了上來。他渾身的泥垢,顯然那一片荒原也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也再度激發了他骨子裡的凶性。
楊玄從地上站起來,擠出一個有些灑脫的笑容,長刀橫於身前,猶做困獸之鬥。
那長相醜惡的怪物一路走來,也不躲避那些倒在路上的朽木,活像一頭凶蠻的野牛,在這乾涸堅硬的土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壑,他走到幾丈之外停下來腳步,冷冷的說道:「在這陰山之中沒人能逃過我們妖族的追殺。」
「呵呵。」楊玄不置可否。
作為一個本質中還流淌著獸血的妖怪來說,這種內涵豐富的笑容往往多有挑釁的味道。
他抖開手上的鐵鏈,肩膀以一種驚人的弧度緊繃著,好像有一對翅膀要從背後長出來一樣,龐大到近乎臃腫的身軀卻沒有一絲遲鈍的跡象,好像一座小山似的,朝著對面那近乎渺小的身影碾壓了過去。
龜裂的土地上留下一連串凹陷的腳印,還有塵土在其中起起伏伏,大地似乎在顫抖。
這怪物天賦異稟的神力在此刻展露無異。
楊玄並眉骨緊皺,並未躲閃,因為麻木的小腿完全跟不上他那敏銳的神經。
漆黑的鐵鏈猶似狂舞的黑蛇,在他眼前撩起一層層殘影,那股罡風撕扯著臉面,直讓人心驚肉跳。
生死關鍵的時刻,楊玄前所未有的鎮定。
一刀自下而上撩起,快的好像一道流光,刀鋒斬在那鐵鏈之上,火星亂濺,好像除夕夜裡的爆竹。
但氣氛卻少了幾絲歡快,只有生死游離的那種緊迫,長刀幾乎在一瞬間脫手飛出,而那鐵鏈也被硬生生的斬斷了一截。
楊玄巋然不動,就像風雨裡的頑石。
兩人都丟了兵刃,赤手相搏,如此一來楊玄的勝算彷彿又渺小了一些。
就在那雙大手幾乎要捏爆他頭顱的時候,楊玄突然一個蹲身,使出了一個街頭流氓打架才會用的纏抱招數,雙手死死箍住那彷彿水缸一般粗細的腰身,肩膀更像一把剔骨的鋼刀,狠狠扎入了對方肋骨間的縫隙,力道直襲心肺。
那怪物受此撞擊,一瞬之間氣血虛浮,加上泥沼中那股黑暗的意識侵入腦海,下盤便沒那麼穩固了。
但與此同時,那蒲扇一樣的巴掌還是掄在了楊玄的背上。
如遭雷噬的感覺,楊玄幾乎覺得這一刻整個天地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於粗重的喘息。
他從未覺得離死亡如此之近,但他沒有放棄,使出渾身的力氣,將那千斤重的身軀硬生生的扛了起來,然後朝著背後的泥潭裡摔了過去,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掙扎,好像沸騰的開水裡突然冒出的氣泡,又悄無聲息的炸裂。
一次艱難的轉身,幾乎耗盡了他渾身最後一絲力氣,他口鼻之中鮮血齊流,終於狼狽的癱倒在了地上。
他沒敢放任那股睡意,咬牙保持著清醒,在這步步危機的地方,昏迷幾乎與死亡代表著同一個意思。他倒下的方向正好面朝那黑色的泥沼,因此他可以很直接的欣賞那怪物死亡的過程,很安靜,安靜到近乎詭異,詭異到讓他心裡生不出一絲勝利的快感。
那怪物龐大的身軀飄在黑色的泥沼之中,就像是砧板上的死魚,任人宰割。
片刻之後,泥沼湧動,一塊蠟黃的半流質物體從那不可知的深淵中浮了起來,就像一坨粘乎乎的鼻涕將怪物層層包裹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化起來,幾息之間就融化了皮囊,露出了猩紅的血肉,然後流出內臟,透出慘白的顱骨。
從頭到尾甚至沒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那凶威赫赫的怪物就成了泥沼裡眾多白骨中的一具。
楊玄覺得渾身都是潮乎乎的,也不知是身體裡滲出的鮮血,還是被嚇出的冷汗。
那噁心至極的『鼻涕』在吸乾血肉之後,通體都透著醬紫的顏色,就好像一條發臭的瘦豬肉。隨著湧動的黑泥,又沒入了不可知的地方,從頭到尾甚至都沒『看』楊玄一眼,或許是對自己餐盤之外的獵物提不起絲毫的興趣,或者說是無能為力。
總而言之,楊玄這條小命算是撿了回來。
但是他似乎忘了妖族的修行之法總與武修者有極大差異,漂浮在泥沼中的白骨已經沒有一絲血肉,可在那黑泥掩蓋的肋骨之下卻仍有一團灰濛濛的氣流在左突右撞,就好像跳動的火焰一般,正是妖修者最為重要的那一口妖氣。
正是介乎於氣血與神魂之間的緣故,所以沒有被那『鼻涕』給消化掉。
也正因為如此,楊玄根本沒想到,那死的不能再死的怪物從本質上來講並未完全喪命,因此他心裡也少了些許防備。
那股妖氣掙扎了半天終於是脫離先前肉身殘留的束縛,像毒蛇似的竄起,通過口鼻鑽入了楊玄的體內。
汝妹!這是楊玄腦海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隨即眼前像是被蓋上了一塊黑布,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