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飛身子一震,緩緩回轉身來,望著夢璃迷濛的淚眼,傷痛地低聲道:「夢璃……」柳夢璃擦了擦眼角,微微強笑,用憂傷的聲調輕聲道:「雲大哥,我想要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留下那麼多開心的回憶……我們一起御劍而飛,一起跋山涉水,一起在即墨看那些美麗的花燈……這些事情,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遇上了你,我才明白……什麼叫在意一個人、憂心一個人,還有……喜歡一個人……」
蕭雲飛聽著她的話,回想起昔日大家一同度過的快活時光,眾人言笑晏晏,如在眼前。轉瞬之間,往事已成天邊浮雲,自己與夢璃更成永訣,從此天各一方,再難相見……想到這些,心下難過更甚,不覺閉上了眼睛。
夢璃傷感地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我知道雲大哥的修為通天徹地,但是還請雲大哥一定要保重好自己,也請你好好照顧菱紗,你們一定要好好生活,千萬不要讓璃兒擔心……菱紗,我真的好羨慕她,如果上天能讓我選擇的話,我寧可自己是她,就算……就算……至少,我能真的陪在雲大哥的身邊……」
蕭雲飛心中一痛,隱隱感到難過,一聲歎息出聲:「夢璃……雖然我們不在一起,但我一定……一定不會忘記你,不會讓另外那個『夢璃』消失,就好像你還陪在我們身邊一樣……大家永遠一定會想著你、記住我們的情分的……」夢璃閉上眼睛,默然片刻。終於鼓足了心中的勇氣,向蕭雲飛輕輕問道:「雲大哥,我……可以喊你一聲『雲飛』嗎?」
蕭雲飛傷痛地點點頭:「當然……」夢璃悲慼的面容上浮起一絲悅慰,淒然地笑了笑,半轉過身去,深情地喃喃說道:「雲飛……今生有緣無份,若有來生……若有來生。我們再……再……」眼神迷離,遙遙望著遠處,語氣中卻是無比的堅定:「就算人和妖的壽命差許多。你比我先入輪迴,璃兒也會努力地去找你的轉世……等到找到你的轉世,那個時候。我們再像從前一樣,跋山涉水、遊歷天下……」
蕭雲飛悲傷地搖了搖頭,出聲道:「不,夢璃,我們根本不用等到那個時候!我知道的,每隔十九年,你們會再來人間!我跟你約好,就十九年!十九年以後,我們再在崑崙山上相見!大家高高興興地在一起!到時候你一定要來,我和大家都會等著你!」
夢璃微聲悲歎道:「雲飛。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蕭雲飛仍在滿懷希望地喊道:「夢璃,我們可以的!不過十九年而已,我們能等到——」聽見夢璃幾乎微弱不聞的聲音,忽然怔住了,話音戛然而止。痛苦地搖著頭。他心中又何嘗不知道,此刻雙劍網縛已去,妖界失去束縛,縱然十九年輪迴又至,也無法再與人間相接。妖界中人對瓊華派懼恨入骨,縱然夢璃有辦法使妖界重至人間。又有誰能同意她這麼做?她又怎能拿族人的生命冒險?
更何況,就算十九年後夢璃又回來了,那又怎麼樣呢?她難道能真的丟下族人,放棄自己肩頭的責任嗎?縱然大家一時相聚,可短暫的歡愉之後,還不是如今日一般的傷心離別?這樣的重逢,又能帶給自己幾分喜、幾分悲呢?
不知不覺中,自己已黯然淚下。夢璃背過身去,語音漸漸變得恍惚如夢,輕聲說道:「雲飛,你還記得嗎?那天,在柳府的院子裡,你說,我彈的曲子很好聽……我答應過你,以後有時間要為你單獨演奏一曲,可是沒想到,上天給我們的時間這麼少……今天,也許是最後一個機會了……雲飛,你要聽嗎?」
蕭雲飛黯然的擦去眼角的雷光,重重地點了點頭。夢璃輕輕伸出一隻手,那具青玉製成的箜篌在空中慢慢幻出,悄然落在她手中。夢璃低泣一聲,攏了攏肩頭的秀髮,凝神肅立。驀然間,只聽錚然一聲,宛如裂帛之音,又似美玉初碎,那華麗而令人心碎的聲響。
蕭雲飛心神一蕩,靜靜地聽著夢璃彈奏下去。卻聽箜篌上高音一顫,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極低的音符,低旋緩轉,慢纏輕和,彈奏的雖是箜篌,發出的音響卻如同洞簫一般,如泣如訴,哀轉淒涼。蕭雲飛聽著聽著,忽然面色一震,心中驚道:「這、這不是那天夜裡……琴姬姑娘演奏的樂曲麼!」他對音律所知甚少,其實這首曲子與琴姬當日所彈奏的樂曲,於音韻上並無什麼相似之處,甚至可說是毫無關聯,但夢璃於此分別之時彈奏此曲,心中的哀痛悲苦,盡皆融入了這一曲之中。比之當日的琴姬,兩人的傷情卻只有更加相似。
箜篌發出的音調於極低之際,忽然盤旋而上,幾聲清亮的聲響劃過,忽又低沉下去,似此回轉不止,音調或高或低,高如九天鳳嘯,低似海內龍吟,但無論高低,俱皆恰到好處,美若天成。幾個盤旋之後,曲調終於漸漸高揚,箜篌上發出的音響也愈顯紛繁,一片亮音中如有珠玉跳躍,此起彼伏。細細聽來,樂曲中美態萬象,應有盡有,若群芳爭艷、花團錦簇,又如鶴鳴鵲啼、眾鳥競歌。蕭雲飛聽得呆呆出神,心中難受之情稍減,不覺沉浸在這支優美的樂曲之中。
然而這份美好的感覺在人心中也不過僅僅縈繞了片刻而已,不知不覺中,樂曲的音調又緩緩降落下來,眾多美景漸漸消散湮滅,滿園繁花紛紛凋零殘敗,百鳥亦各自投林而去,一片蕭殺的氣氛中,但聞雨聲綿綿,若有若無,漸漸遠去,又過了少頃,終於萬籟俱靜。空曠的大殿中更無一絲聲響,唯聽見夢璃身前,幾滴淚珠墜地之音。
「……誰言別後終無悔,寒月清宵綺夢迴。深知身在情長在,前塵不共彩雲飛……」夢璃一曲奏罷,垂首悲泣,淚如雨下,衣襟盡濕,口中喃喃地低吟著。
蕭雲飛癡癡地聽著這首詩,心中更覺悲不能勝,傷痛之餘,不覺之間已經是是淚流滿面,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感到自己被人拉著,只望見夢璃的身影漸漸飄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遠……
恍然間,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眼前閃過一幕幕紫色的幻境,混若迷夢。忽然間面前白光一閃,那些迷幻而奇麗的景象驀地消失,朦朦朧朧的視野中忽隱約現出一道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倩影,蕭雲飛一見之下,驚喜交迸,失聲道:「夢璃!你沒走?!」
忽然腳下一滑,足底竟是沙地,蕭雲飛身子一斜,險些摔倒,手臂驀地一緊,被身旁的紫英拉住。蕭雲飛見他神情黯淡,向自己微微搖首,心中一片茫然,又向那道倩影凝目望去,卻見那「夢璃」悄然凝立在身前不遠處,臉上仍是淡淡的微笑,一雙秀目中殊無悲喜之色,只是默默地望著一旁。蕭雲飛望著那淡漠的身影,胸口一痛,惘然自失,夢璃的身影就在眼前,可她的人,卻離自己那麼遙遠……
菱紗轉身四顧,望了片刻,忽地神情一詫,叫道:「這兒是……月牙村?」紫英輕輕點頭,菱紗見原來立在地上的十幾棵死樹中又倒下不少,許多樹身已被沙土掩埋,遠遠望去,滿眼儘是黃沙飛礫,比上次來時愈發荒涼,不由暗暗悲歎。蕭雲飛怔然望著「夢璃」的身影,又仰首望著空曠的蒼天,悲聲道:「夢璃她……真的走了……」
菱紗和紫英與夢璃分別,心中也是十分難受,見蕭雲飛這樣,更是傷感,菱紗低聲勸道:「雲飛,你別難過了,也許這就是命……」蕭雲飛雙目無神,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運,我只知道,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將這一切都打破」
菱紗傷感地道:「可是……至少,還有另一個『夢璃』陪著我們,就算……她也只是一場夢……如果在瓊華派和幻瞑界之間發生的那些事,也能像做夢一樣,醒來之後發覺全是假的,那該有多好……」悠悠閉上了雙眸,神情中既似悲涼、又似自傷,默然不語。
紫英極目遠眺,過了許久,慨歎一聲,道:「人生真如黃梁一夢,我們所以為的『幻境』,說不定僅是夢中之夢,生死則是一場更大的夢……以前宗煉師公對我說過許多傷懷的話,我一直理解不了,直到經歷了這麼多事,才明白其中的那種無奈……」
蕭雲飛痛苦地搖著頭,悲傷地揚聲問道:「我不懂,人活著,還分什麼真的假的?夢璃走了,我心裡難過,一定是真的,怎麼會有假?還有接下來要去做的很多事……如果這些都是夢,幹嘛還要做?」怔怔望著紫英和菱紗,道:「紫英、菱紗,你們說,如果這是夢,我們又是什麼?又在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紫英聽得悵然若失,心中驀然感到無邊的寂寥苦澀,又是一份說不出的困頓無力,只覺活在世上,空有著滿腔抱負、一身修為,竟是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一時間黯然神傷,無言以對。菱紗歎了口氣,輕輕走到蕭雲飛身旁,拍了他一下,輕聲道:「雲飛……你啊,還是一點都沒變,總會說出些讓人嚇一跳的話。其實,是夢也好,是真真正正存在過的事也好,我們曾經在一起,快快樂樂地度過那一段美好的時光,也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