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termark{color:#f0fafe;}
用過早膳,見到準備一同出門去送行黃舟山的李蕤時,趙行德不禁莞爾,外面陽光明媚的,這廝卻腳踏長齒木屐,手拿一把綠油紙傘,儼然後世戲文裡西湖煙雨中濁世佳公子的打扮。
趙行德乾咳一聲,指著木屐和傘問道:「李兄,這是為何?」
李蕤儼然正色道:「吾觀天象,昨夜有少男陽風躑躅於院隅蔓草之下,今晨又有少女~陰風流連於牆頭柳梢之上,陰陽相逢,難免行雲布雨,所以不得不早作綢繆。」
用後世的術語來講,東方的暖濕氣流和西方的干冷氣流可能在今天在汴樑上空交匯,形成一場鋒面降雨,這點東西被李蕤這個方式說出來,到真唬得住不少人。
趙行德點了點頭,笑罵道:「你不去做道士當真可惜了。」他自持年輕力壯,些許風雨躲避一番便可,不欲像李蕤這般鄭重其事的準備雨具,惹人恥笑。
李蕤卻反唇相譏道:「吾所習乃是管公明的觀天術,倒是元直你那些冷氣暖氣相會而行雨的說法,本身沒有師承,又頗類新學元氣之說,如今黨爭正烈,倒要謹防落人口實。」
趙行德、李蕤二人安步當車,一路說笑打趣,來到離著內城東角子門還有數百步之遙的保康門街。黃舟山將在內城東角子門外的汴河碼頭登船出發,順著汴河進入大運河,在揚州換海船,沿海而下,一路航行至傳說中瘴癘橫行的瓊州。
此時許多茶坊、酒肆、腳店尚且關著店門,街上人流卻已經摩肩接踵,富紳士子尚且有些忌憚丞相蔡京一黨的權勢,滿城的成千上萬的販夫走卒卻不管這些,聞聽今日是上書反對競地、間架兩道惡法的舟山先生被貶離京之日,紛紛暫且歇了營生前來送行。出了東角子門,人潮湧動的聲勢更是浩大,十數里之內到處是朝著汴河碼頭湧來的人流,而東角子門外聚集的百姓更有數萬之眾,橫跨汴河的虹橋彷彿搖搖欲墜,上面擠滿了不住張望的人群。
「馬駭輿,則君子不安輿;庶人駭政,則君子不安位。」在汴河旁邊的豐興酒家三樓雅閣之內,一個身著青白精緞儒服,方臉長髯的中年男人憑窗瞭望,若有所思地吟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他側頭看著旁邊窗口正在作畫的畫師,沉聲道:「這幅『傾城送賢圖』,定要如實地畫,用心地畫。」
中年男子這聲囑咐雖和顏悅色,卻不怒自威,那畫師打了個哆嗦,躬身秉道:「是,大人。」中年男子看不慣看不慣畫師膽小怕事的模樣,微微皺了皺眉頭,將臉別到一邊,繼續觀察汴河兩岸的情狀。
旁邊另一儒士打扮的嗤地一聲笑,道:「難怪恩相如此看重,會之想出這一石二鳥的妙策,實在高明。今上酷愛工筆山水長卷,若不是張畫師這樣的丹青妙手,也難入聖上的法眼。這幅圖呈到聖上那裡去,只怕老賊再難蒙蔽聖聽。」
這兩人乃是朝中暗暗與蔡京相抗的副相趙質夫的心腹。趙質夫更看重胸有城府,舉止沉穩,兼且辦事果斷的秦檜,特意安排他擔任清貴的太學學正來積累門生和人望。而羅汝楫官居刑部員外郎,是個吃人不吐骨頭,兼且眼高於頂的人物。
聽羅汝楫口風不密,秦檜眼中閃過不滿的神色,看了畫師一眼,見他正專心勾勒山水人物,似乎並未注意兩位大人的談話,這才哼了一聲,搖搖頭,歎道:「老賊在聖上心中的地位穩如泰山,豈是一幅畫可以動搖得了嗎,只不過多行不義必自斃,待到日後時機合適,也許有些用罷了。」他臉色微微一沉,調轉話題道:「彥濟兄,老賊黨羽已經調動衙役和禁軍,可是確定了?」
「正是。」羅汝楫面有得色,秦檜微微點點頭,吟哦不語。
旁邊的羅汝楫卻不識趣地繼續道:「話說回來,這黃船山所著學說,既和元祐學術向左,又與奸黨偽學不同,仔細推敲起來,反而和西夏梁蘇之學相類,專門煽動刁民,詆毀人君,妄論『天下興亡,吾輩之責』,『奪天下之利以徇私慾,謂之國賊。』聖上也是看在本朝優容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才容他一頭,誰知他越發厲害,居然反對競買、間架兩道理財之法。他自持學富五車,卻不知本朝秉承王丞相遺意,以為國理財為第一要義。只看滿朝公卿士人,除了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學士子,便只有這些販夫走卒之屬前來送行,便知此人昧於時事,失道寡助了,哼!」
他喋喋不休地囉嗦,秦檜卻只微微皺緊眉頭,眼底閃過一絲寒芒。送行的人山人海突然騷動起來,輕微的漣漪很快擴散成為沸騰的波瀾。
「黃大人,黃大人來啦。」擠在虹橋上的百姓紛紛從兩邊的護欄探身張望,前後層層疊疊的壓得那木質的欄杆吱嘎直響,爬在汴河兩岸柳樹上的小孩冒險又朝上攀援幾步,拚命伸長了脖子。就連趙行德、李蕤這等士子,淹沒在這群眾之中,也被感染了莫名的激動,不由自主地隨著人流朝東角子門的官道湧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遮斷了東角子門通向汴河碼頭的去路。只見一大群門生弟子簇擁著兩名身穿儒袍的中年人從東角子門緩緩步出,在這群儒生的身後,跟著幾輛載著家眷和細軟的牛車,更外面則是開封府的押送官帶著十幾個挺胸凸肚的衙役,吹鬍子瞪眼地將擋路的人群趕開。
汴梁百姓平素見了官差彷彿羊見了狼似地,此刻卻只管朝前湧來,裡三層外三層的將黃舟山一行圍得水洩不通。前排的人踮起腳尖張望,後排的只看得到前排的腦袋,「黃大人!」「舟山先生!」的呼喝之間,更夾雜著許多七嘴八舌的議論,趙行德便親耳聽到一個閒漢口沫橫飛地嚼舌道:「這奸相蔡京一黨乃是妖魔鬼怪所化,專門下凡間來禍亂朝政,荼毒生靈的,蔡京是個熊羆怪,高太尉是個馬妖,梁師成童貫是兩頭前世被閹了的豬妖投胎,李邦彥是頭淫羊妖,幸喜我朝有黃大人」
今上即位以來,丞相蔡京等人極力征斂以取悅上意,國庫所入數倍於從前,上下官吏又中飽私囊,在鄉間,糧食還未成熟,官府便預征夏秋兩稅。比預征兩稅更可惡的是預借,有的江南州縣居然將十年以後的兩稅都預借了,更讓百姓欲哭無淚的是,前任地方官陞遷之後,後任地方官大都對預借的兩稅便不承認。
太祖初年,官府所用絲麻尚用錢買,現今也和兩稅一樣白取,除此之外,還有軍隊打白條支取糧草,大斗進、小鬥出的省耗、鼠雀耗、倉耗,對一切民間錢物交易收取經制錢,為增加軍費而特別徵收的月樁錢最為苛雜,底下州縣官在月樁錢下巧立的名目包括引錢、納醋錢、賣紙錢,甚至打贏了官司還要交既勝歡喜錢,等等不一而足。
蔡京秉政以後,更乾脆將田賦、布帛都折算成錢幣讓百姓繳納,稱為「折帛錢」。普通農家哪有多少銀錢存留,百姓不得不以重利向商人借貸,一遇荒年,入不敷出,便有食不果腹,賣兒鬻女之虞,即便是豐年,若是奸商乘機壓價,谷價低賤,百姓賣糧之後所得的銀錢往往不足以交稅,不得不將口糧賣掉。在繳納稅賦的時候,百姓還常常遭到貪官污吏的勒索。黃曦在上書中便斥之曰:「朝廷暴斂,上下貪贓,剔骨吸髓,無所不至,使市井百業凋敝,生民膏血不存,地方為之耗竭。」
蔡京以「為國理財」為標榜,大肆科斂,深得聖心,滿朝讀書人之中,唯有眼前這黃大人仗義執言,上書請廢除苛捐雜稅,卻被貶斥瓊州,送行的百姓思及苛斂日重一日,生計艱難,便嚎啕大哭起來,一時間,汴河兩岸哭聲震天動地,不少人踉蹌著跪倒在地,一邊哭一邊高聲為黃曦喊冤。
黃曦朝四邊拱手謝了好幾次,人群兀自不散,亦未讓開道路。黃曦索性止住腳步,頗為感慨地望著擁在四周的汴梁百姓,歎道:「前番出使遼國,與遼國公卿論天下大勢,遼人說我朝人氣虛體弱,全無膽魄,為奴婢之國,守成有餘,進取不足,但今日見之,吾中原百姓,雖經壓抑,亦未失勃然之氣,只需有一二英主名臣加以整頓,北威契丹,西服強夏,未嘗不可。」又回頭對送行的監察御史邵武道:「愚既已見逐,匡扶社稷之事,還要止戈兄多擔待。」
邵武點了點頭,答道:「舟山兄之言雖有些道理,但朝廷自有綱紀,民氣勃發則亂綱常,能撫之則好,不能撫之則為亂,本朝歷代聖君每逢災年便招收流民中強壯者為廂軍,正是此意。」無論學術還是政見,他和黃舟山都見解不同,只是膺服此公一身風骨,這才不惜犯了奸黨的忌諱,集齊門人弟子相送,但在道德政見上,是萬萬不能相讓的。親!如果你覺得本站不錯,還請記住本站幫忙宣傳下哦!本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