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軍、黨項軍和漢人步軍攪成一團的戰場上,辛古所率領的驃騎軍如下山猛虎,周圍的黨項軍卻更似群狼,雖然無法一下子阻截住驃騎軍奔馳衝突,卻總要尋找機會上前撕咬一番,仗著人多勢眾給這這頭猛虎放血,將它撕咬得遍體鱗傷之後再一擁而上。漢人步軍無疑是最弱小的一方,面對著四面八方湧過來的黨項軍,只能勉強還擊,更多的廂軍和民夫緊緊擠在一起,拚命朝著靈州方向衝擊,這個過程當中不斷有人掉隊,慘叫著倒在被鮮血浸透的塵土裡,再也沒能起來。
環州廂軍和民夫原本抱定了必死之志,現在有了生存下去的機會,更拚力浴血搏殺著前進,周圍彷彿是在幻境一般的地獄,連綿不絕的黨項騎軍彷彿草原上的狼群,外圍騎射遊走,前面則連續不斷地試圖將聚成一團的漢軍分割和衝散,若不是漢軍緊密地靠攏在一起,只怕早就成為鐵蹄下的肉泥,好幾次,外層抵抗著黨項騎軍的廂軍就要崩潰,驃騎軍突然出現在黨項軍的側翼,擾亂了黨項人的衝擊,最後,就這麼相互廝殺著前進,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衝到了靈州城前面。
這些烏合的廂軍裹挾著部分民夫,在大隊的黨項騎兵的圍攻阻截下,居然翻翻滾滾一直衝殺到靈州城樓面前,給了錢慶之極大的震撼,雖然屢次千鈞一髮之際,都有辛古率領的驃騎軍相助,但毫無疑問,能夠堅持到最後一刻,全靠的是這些步卒一股死中求活的意志。靈州原本沒有步軍駐紮,驃騎度寒兩軍都養成了輕視步軍的習慣,此時此刻,錢慶之有些理解了像教戎軍這樣的步軍居然能夠威服塞北的原因。
「錢校尉,下面有許多黨項人正等著搶奪城門,還打開城門麼?」
錢慶之凝重地看現在城樓底下的亂軍,在城門前面擠在一起漢人步卒越來越多,在他們身邊圍繞著大量的黨項騎軍,更後面,指揮使辛古率領的驃騎軍還在不斷地與追上來的黨項騎軍廝殺。更遠處是經歷一夜紛亂的戰鬥的黨項軍大營,那裡已經亂作一團,許多部族軍和州軍都在竭力企圖從燃燒的營帳中搶出更多的財物,堆積如山輜重在熊熊燃燒,卻沒有多少人積極地去救火。
「打開城門!」「求求你們,快開城門!」勉強衝到靈州城前面的漢軍已經戰鬥到了近乎虛脫的地步,但仍然咬牙與圍攏上來的黨項騎軍狠鬥不止,「快打開城門!」環州軍虞侯萬簡自己也不敢相信,這般混亂的戰場上,靈州守軍居然真的緩緩打開了城門,倚靠在城門口的漢軍夾紮著少量黨項騎軍,幾乎是收不住勢頭一般湧進了甕城。
「沖,快衝進去,奪下靈州!」城門附近的黨項部落頭人欣喜若狂的高聲喊著,拚命打馬往甕城裡衝去。
短短功夫,三千餘漢軍與千多黨項騎兵便衝入甕城中,相互推搡砍殺著擠成一團。到了四面都是城牆的狹窄環境裡,卻是漢軍大佔優勢,不時有黨項騎兵被拉下馬來,頃刻間成了刀下亡魂。
甕城四面城牆上,密密麻麻佈滿了從靈州蔭戶中選拔出來的弓箭手。「射箭要氣定神閒,左手不能太僵,僵硬了就會抖,右手拉弦要快,發箭的時候要屏住氣息,免得失了準頭,喏,就像這樣。」孫掌櫃的一邊絮叨,一邊飛快的拉開弓弦,一箭如閃電般射下城頭,被火把照的明晃晃的甕城中一個禿髮結辨的黨項騎兵捂著喉嚨到下馬去。孫狗子面無表情,對身邊的兩個徒弟道:「黨項蠻子騎馬,記住要射腦袋和咽喉,不容易傷到自己人。」與此同時,四面甕城上箭如雨下,雖然也誤傷了不少漢人,但中箭的大多是騎在馬上黨項軍,尤其是還在不斷從城門裡湧進來的黨項兵更是遭到了迎面而來的弩射,前面的紛紛打馬向後退去,後面的擠作一團。
「金汁沸油!」錢慶之一聲令下,軍士合力推動數十個大陶罐,裡面是早已燒得滾燙的糞汁和沸油,就在城門洞內外傾斜而下,正澆在擠作一團的黨項騎軍頭上,一片鬼哭狼嚎之聲,連人帶馬頓時便被燙得面目全非。見城門口人馬屍體堆積如山,錢慶之又令軍士將猛火油倒下去點燃,足足燒了個多時辰,方才將屍體燒盡,然後才用城樓上的絞盤將外城門緩緩關上,那些被燒成焦炭一般的屍骨,被生鐵包裹的巨大城門碾壓而過,只隨著一陣陣吱吱呀呀的聲音,化為粉末飛灰。
辛古見漢軍已經退入甕城,錢慶之當能應付黨項人搶城,便不再和周圍的黨項騎軍糾纏,率驃騎軍繞城而過,從北城門退入回靈州城。
指揮使辛古用力將好幾支箭從盔甲的縫隙中起了出來,脫下頭盔,也感到一陣眩暈。眾驃騎軍都有些力竭氣喘,卻不顧疲勞,紛紛跳下戰馬,先將仔細查看戰馬是否受傷,戰馬就是騎兵的半條命。與草原上追擊馬賊和部落動輒旬日相比,剛才在數萬騎軍當中短暫而激烈的來回奔突更加消耗體力。
清點人數,只剩下一千兩百餘騎,其它兄弟都歿在敵陣中了。錢慶之亦派軍士過來稟報,接應回甕城的漢軍大約三千人不到,辛古心下黯然,沒有人去對比損失的袍澤和救援的漢軍的數量,有的事情,是不能不做的。
這喧囂的一夜,在硝煙和血腥的味道裡結束。次日天明,以黨項騎軍將剩下的嘩變漢人,大約五千多人押到靈州城前,在靈州守軍弩箭射程之外逐一虐殺。
聽聞城樓下面漢人聲嘶力竭地慘叫和黨項人殘忍的笑聲,校尉錢慶之臉色鐵青,握緊拳頭,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待所有的漢人都被處死,方才沉聲令道:「把甕城中俘獲的黨項人押到城樓上來砍了!」
驃騎軍昨日失去許多袍澤,一千七百餘軍士陣亡,指揮使辛古負傷七處,四名校尉歿於陣中,百夫長戰死二十五人,眾軍士對黨項人恨之入骨,當即將昨日衝進甕城中的三百多黨項人押上城樓,當著外面還未撤回的萬餘黨項軍砍下首級丟下城去。
「呸!」錢慶之衝著黨項人退走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帶著唾沫。
經歷了漢軍嘩變,驃騎軍夜襲,定難軍大營已是一片狼藉。到處是漢人和黨項人倒伏的屍體,空氣裡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道。
昨夜激戰損失慘重,使定難軍也沒有精神再去攻打靈州。不但被嘩變漢軍和偷襲的驃騎軍殺傷,更多的黨項軍死於自相踐踏,天明之後各部報上來居然死了**千人。軍中最怕瘟疫,也無暇分辨是漢人還是黨項人,將營地中的屍體不斷搬到外面堆成一大堆燒掉。
「漢人營壘本來就靠近堆放輜重的地方,昨夜他們四處放火,將草料和糧食燒去了大半,部落自帶的草馬還沒什麼,鐵鷂子所乘的青唐大食好馬,沒了精料,便不堪戰。」頗超兀皺著眉頭向李繼奉秉道,「綏銀州的鐵鷂子誤踹了旋風砲手營,兩百多砲手給殺得只剩下不足五十了。」
「什麼?」李繼奉將銀杯摔在地上,「這幾條老狗,根本就是故意的!」「大人,為今之計,恐怕只有先退兵了。」頗超兀謹慎地進言道。在這麼打下去,只怕夏州本部的軍馬越來越弱,反而讓李繼遷等渾水摸魚。
甕城內,僥倖生還的環州廂軍和民夫席地而坐,能夠堅持到此刻的,大都身強力壯之輩,而且只負了些輕傷。
城樓上的靈州軍用籮筐垂下來麵餅,食水和金創藥,大家便互相胡亂包裹一些,再和水吃些食物。過了半晌,校尉錢慶之代表靈州守軍,坐著竹筐下來和甕城內的殘軍交涉,並告訴他們,在安西軍主力到達之前,恐怕要委屈他們一直住在甕城中。
「俺們還有好些兄弟落在了城外。」虞侯萬簡心中還存了萬一,謝過之後,便打聽起詳細情形。錢慶之沉默半晌,低聲道:「現在城外只剩下黨項人了。」兩萬多條性命,多是有家有室的本分百姓,全部是環慶一帶的同鄉,可想而知,不久之後,環慶一帶家家服喪,人人掛孝的淒慘情景。
城樓上安西軍士比劃著講清楚城外的慘象後,所有的甕城中的廂軍和民夫都陷入了沉默。當悲痛和憤怒達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就仿似一座沉默的火山。
城樓中,辛古伏在條凳上,一邊忍著用鹽水清洗多處傷口的疼痛,一邊叮囑校尉錢慶之。朱惠蘭蹙著眉頭,似乎比辛古還要疼痛的樣子,細心將用藥水浸過的布條為他包紮好傷口,又將一件帶著藥水味道的袍子給他穿上。嵐州圍城時她便是主母身邊的得力助手之一,也積累下不少包紮金創的經驗。驃騎軍與周邊草原部落馬賊經年交戰,論照顧傷號的經驗和細心,靈州城裡的軍士娘子已經不亞於中原的郎中。
「黨項人已有兩三日沒有攻城,似乎有退軍的意圖,是否追擊他們。」錢慶之遲疑道。辛古皺了皺眉頭,黨項人提前退軍,與陳德誘敵會戰於靈州城下的意圖不符,但驃騎軍實力卻是單薄了一些,「派幾個百人隊遠遠綴在後面。靈州不容有失,倘若主公大軍及時趕到,興許還追得上李繼奉。」
城內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歌聲,辛古皺了皺眉頭,戰時城中禁止喧嘩,他問道:「這是哪部的蔭戶不守規矩?」錢慶之秉道:「是甕城中的關中廂軍民夫在祭拜死難的夥伴。」辛古點了點頭:「那隨他們去吧,問問還需要些什麼物事,只不能放進內城,以免生亂。」錢慶之遵令出去。甕城離城樓很近,辛古聽那歌聲慷慨豪邁,自己卻聽不太懂,便偏著頭問朱惠蘭道:「他們唱的什麼?」朱惠蘭聽側耳細聽片刻,隱約聽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輕聲道:「是老秦人的戰歌,講同袍情誼的。」辛古點點頭,凝神細聽起來。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