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節度使府內宅書房,竹簾窗後,碧紗櫥旁,書案旁邊擱著一具古琴,書案上攤開了一副長卷,紙張潔白如雪,以眉筆輕描淡寫地點染著幾多線條輪廓,隱隱約約似有山脈、城關、寺廟、遊人的模樣。///
「這張《敦煌禮佛圖》取景遼闊,正適合敦煌古城這磅礡浩大的氣勢。只是如此長卷若要畫得細緻,非窮數月之功不可。」周薇蹙著眉頭說道。原來敦煌的畫匠所畫的禮佛圖偏重人物,而黃雯寓居汴梁時,正逢寫景長卷興起,她閒來收集了不少長卷,深為讚歎,閨閣無事,便欲畫一副《敦煌禮佛圖長卷》,畫卷風景左起鳴沙山千佛巖,右至陽關,中間隱隱綽綽有于闐古道,月牙泉,敦煌城中街市百肆,黨水十渠蜿蜒灌溉城外良田千頃,遊人僧侶絡繹往來與城郊,道路曲流之旁草長鶯飛,牛馬成群散佈於野。
「正是如此,我才央姐姐同作此畫,」黃雯指著那畫卷,柔聲道,「昔年玄宗稱讚,李思訓數月之功,吳道子一日之跡,皆極其妙。世人未解其義,往往尊吳而非李,卻不知似吳道子那樣的氣韻豈是人人皆可學來的。李思訓畫風精麗嚴整,法度謹嚴,往往以數月之功,必使所作盡臻完美,才是習畫者的坦然通途。」周後點點頭,歎道:「李思訓與吳道子那兩幅畫原先在澄心堂中存有摹本,乃是前朝宮中高手畫師所作,頗得二人風采神韻,可惜金陵亂時散失了。」想起金陵城破,神色又是一暗,黃雯見她傷心,便安慰道:「散失了也好,免得當日付之一炬。」
正在這時,有婢女上前秉道:「主母,小主人哭鬧不止,像是在找娘的樣子。」黃雯聞言一驚,忙放下眉筆,隨那婢女匆匆離去。周薇獨自凝視畫作,彷彿看到千佛巖下有人踽踽獨行,正是昔時酷好禮佛的李煜背影模樣,不禁憂從中來,這是又有婢女上前道:「後廚聽聞夫人近日不耐暑濕,特意做了清涼去火的茶湯奉上,請夫人趁熱服用。」周薇嗯了一聲,隨手取過碗盞,輕輕啜飲數口,方喝了一半,便將剩下的茶湯放下。未幾,忽覺頭腦昏沉,嬌軀搖搖欲墜,居然伏在畫案上昏昏然睡了過去,金陵亂離以來,周薇滿懷離愁別緒,唯有睡夢之中,方得稍微鬆懈,眉心漸舒,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陳德寓居汴梁經年,敦煌城內皆由蕭九、李斯二人掌管,蕭九總攬方面,節度使府上下則大多由曾任牙軍營校尉的李斯安排,他交代幾個婢僕要如此如此,那婢僕亦不敢多問,只道聽命做事而已,見周薇昏然沉睡,便兩人一起將她搬到一側廂房,替她寬衣後,再放倒在床榻之上。門外兩個李斯的心腹軍士扮作僕人守著,只等將黃袍加身後沉醉未醒的陳德送來。
而此時的節度使府花廳之上,三桌宴席熱鬧到了極點,驃騎軍指揮使辛古、練銳軍指揮使蕭九、教戎軍指揮使李斯、白羽軍指揮使於伏仁軌、花帽軍指揮使張仲曜、馳獵軍指揮使羅佑通、錦帆軍指揮使林宏、胡楊軍指揮使陳在禮、踏燕軍指揮使李冉、鐵骨軍指揮使朱導,連同十多個資深得力的校尉,諸將正亂哄哄地向陳德誇耀這一年來所立的功勳苦勞。
酒過三巡,驃騎軍校尉蒲漢姑已將身上衣甲盡皆解脫,指著胸口上一處碗口大的傷疤誇道:「不瞞主公,這處是懷遠北面驅逐蒙古黑胡部被狼牙箭射的,吾當場折斷了箭桿,率兄弟追了兩晝夜,砍下黑胡部落的頭人腦袋做了夜壺,這箭創也爛掉了一大塊肉。」
辛古對周圍諸將道:「這黑胡部乃是靈州北面最大的蠻族,經此一役,除了被我軍俘獲之外,剩下的都遠遠遷徙到漠北小海苦寒之地之地去了。靈州正準備新立一軍,沿著婆淩河繼續向北追擊蠻部,直抵小海一帶,在那處設立營帳經略起來。新軍眾校尉皆推舉蒲校尉為指揮使,如今正好請主公賜下軍號。」
張仲曜端起酒碗遞給陳德,解釋道:「這小海便是古之北海,乃蘇武牧羊之所在,漢時驃騎將軍霍去病擊匈奴曾追至此地。」
陳德眼神一亮,接過酒碗,沉聲道:「北海苦寒,蒲將軍以下五千健兒,便號度寒軍罷。那處正是漠北男兒牧馬的所在,吾這裡先敬蒲將軍,功業更勝古人!」
蒲漢姑和陳德滿飲一大碗酒,尚且還不依不饒:「主公剛才那碗酒是賜給吾的,老蒲再厚顏替即將赴漠北苦寒之地的兄弟們,再敬主公三碗草原上的好酒。」說完也不用旁邊的燒刀子,以隨身大皮囊中馬奶酒倒滿六個大碗,與陳德依次干了,莫說陳德,就連早有準備的蒲漢姑,這四大碗渾酒喝下肚去,也只覺兩耳發熱,眼前昏花,腳步虛浮起來。
陳德正欲稍醒酒意,卻見羅佑通與林宏兩個頗有些忐忑的過來,對于歸義軍的將領,陳德向來格外優容,便招呼道:「近年來兩位將軍率部奮勇作戰,收服吐蕃諸部二十餘萬部眾,青唐城以北皆成漢地,這是前朝失去隴右河湟以來數十年未有之大勝啊。」
羅佑通聽他稱讚,心下也放鬆了些,一舉手中的牛革酒囊,笑道:「蒲將軍有馬酒,末將這裡也有從吐蕃頭人那裡繞來的三斤青稞酒,今日吾與林將軍代錦帆馳獵兩軍萬餘兄弟,一同敬主公三大碗!」說著也不待陳德同意,便將僕人早已擺好的十個酒碗全部倒滿,張仲曜笑著將碗端給陳德。
陳德飽嗝打出一股酒氣,指著那還擺著的七個酒碗道:「好,今日盡興,大夥兒不醉不歸,仲曜,你等也一起來,吐蕃部的青稞酒,可是久負盛名的。」張仲曜便和其餘諸將也端起酒碗,大家互相捧了,皆是一口倒入喉中,軍中原本就崇尚豪飲,只因平日裡軍紀管著,諸將久居上位,更不能隨心所欲,今日與主公一起開懷暢飲,雖說有幾個心裡忐忑不安的,喝著喝著,漸漸的,竟是完全放開了,除了一個接一個的走上前來向陳德誇功勸進,剩下的便是相互吹噓這一年來如何擊殺敵人,收服部屬,開疆拓土,一邊高聲談笑,一邊豪飲。
練銳軍指揮使蕭九與教戎軍指揮使李斯一同端著大碗過來,蕭九指著桌上琉璃罐子所盛顏色瑰麗的葡萄酒,沉聲道:「吾二人奉命經略西域,誰知一過經年,不但沒能取下高昌疏勒,居然連許多馬賊也未完全平定,這邊廂向主公請罪來了。」
陳德已然喝的有些頭大,舌頭打轉,拍著二人肩膀道:「高昌回鶻與黑汗自唐朝起便抗拒中國,向來彪悍難制,更有大食波斯等伊斯蘭教國度中極端好戰的兇徒做源源不絕的後援,吾安西軍必定要全力周旋,你二人這一年做得不錯了,待吾穩住東面形勢,當親率數萬將士西征,擊破高昌與黑汗國,揮軍向西,收復唐時河中碎葉故地,」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回身看張仲曜正與踏燕軍指揮使李冉正在把盞聊天,便招呼道:「仲曜、李冉、朱導你們三個給我過來!」平日裡陳德對待諸將都甚是尊重,今日醉後失態,方才在大庭廣眾下如喚僮僕般直呼其名,張仲曜過來,與李斯相視一笑,各自端起酒碗,聽陳德說話。
陳德眼神略有些發愣,片刻後才想起眾人是等自己說話,舉起酒碗道:「新立花帽、踏燕、鐵骨三軍,未來很有可能赴西域作戰,來,你們三個先敬蕭九與李斯三碗,西域地域廣闊,更需各軍精誠團結,不使大食與突厥勢力染指吾華夏的後院!」他話音剛落,蕭九卻道:「若是主公不計較吾和李斯進軍緩慢,便請滿飲此酒,」說完,居然將桌上那足足裝了半升酒的琉璃酒瓶交給陳德,陳德也有些愣了,自己還從來沒有以裝著滿滿半升葡萄酒的酒瓶痛飲過,他端詳那瑰麗如血的顏色,豪氣上湧,高聲笑道:「好!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葡萄酒顏色如血,喝酒便像是痛飲敵人之血一般,最是吾軍中男兒飲用!今日沒有琵琶催促,更沒有沙場陣戰,便都來暢飲!」隨著僕傭尋來二十餘個精美的琉璃瓶罐,一一盛上葡萄美酒,陳德當先一仰脖子,竟似喝水一般,只見喉頭汩汩做聲,一升美酒都倒入口內,一抹嘴角,高聲叫道:「好酒!」砰的一聲將那琉璃酒瓶擲地摔碎。
諸將見陳德意氣昂揚,舉止豪邁,都是激起了胸中豪情,都拿起琉璃瓶張口豪飲,有幾個喝不下那許多,只喝到一半便搖搖欲墜。更多的則如陳德一般將整瓶美酒一飲而盡,然後將價值不菲的琉璃酒器擲地摔碎,一起哈哈大笑。
陳德醉眼朦朧地間諸將大多飲盡,拍手叫好,正覺頭腦暈眩,與稍作休息時,卻見蕭九領著新附的伊州將陳在禮端著大碗過來,碗中滿滿盛著烈酒燒刀子。陳在禮原本對歸附安西節度使尚還有些忐忑,今日一見陳德與部屬言笑無忌,開懷暢飲,幾乎就是推心置腹的一般地相待,頓時疑慮盡去,誠心誠意地前來相敬。
二人剛走到陳德跟前,遠遠便聞著一股濃烈的酒氣。見陳德不住地打著酒嗝,蕭九皺了皺眉頭,心知喝到此時,陳德已經聞酒欲嘔,他見旁邊張仲曜李斯等諸將皆東倒西歪,更狠了狠心,帶著陳在禮一同上前,陳在禮端起斗大酒碗道:「胡楊軍指揮使陳在禮謹代表五千西域漢軍一片忠心,伊州沒有別的烈酒,便敬主公三碗新烤的燒刀子吧!」
作者:酒桌上,長官問:打仗怕不怕死?士兵答:不怕!軍官贊,又道:「死都不怕,喝酒怕個鳥!」於是豪飲。是否越是行軍禁酒,就越崇尚豪飲,以致成全了軍隊的酒文化。